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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姐儿是在王家回乡之后嫁的人,从定亲到出门子,一年都不到,蓉姐儿只当她家去了,有石大夫人在,宅子里便似从来没这个人,如今听见庄姐儿说起,吃了一惊:“真个?她嫁往哪里去了?”
庄家姐儿不自在的摆弄衣带子,连邢家姐儿也皱眉头,秦六姐因着嫁人了,不再回来读书,蓉姐儿还托了庄姐儿送了贺礼。
这两个互看一眼:“只知道是身上有秀才功名的,年岁却是差着些,到是头婚的。”庄姐儿先开了口,邢家姐儿一向软性也皱了眉头:“说是因着家贫娶不起亲,这才耽搁到了二十岁,人却是平头整脸,家里父母双全的。”
蓉姐儿听见身上有功名倒为她松一口气,既是有功名的自然是平头整脸,那残疾还进不得乡试呢,原常听她说些叔伯的占地占房的事,还怕姚家的亲戚要把她随手嫁人,如今好歹也是个秀才。
她脸上才松快,却看见邢姐儿啧一声:“咱们都来给她送嫁的,我们三个还凑了份子,把你那一份儿也给补上了。”蓉姐儿不意竟把她的也补了,抱了邢姐儿的胳膊,正在笑嘻嘻团了手要谢她,邢姐儿撇了撇嘴角,嚅嚅道:“你且没瞧见,好好的办喜事,她哭的便似……。”
那后头一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倒似哭丧,又不是正经在石家发嫁的,只把东西理得了送出门,她们算有同窗情宜,凑了一付金头面,虽算不得顶好,也是分心压发样样俱全的送出去的,雁姐儿却摸了那金头面哭,说些甚个以后过不下去了,这也是一份情,听的秦六姐当场就挂住了脸。
姚家确是只给了这个侄女儿一份薄奁,田地房产俱无,还是嫁到小镇子里头去,可雁姐儿亲娘的嫁妆却昩不得,十只箱笼抬出来,本家又给了两百两银子,石家老太太还贴补了些。
总是在石家住了这些年的,后头再不好,老太太也全着亲戚面子给了,石家这几个当儿媳妇的自然也要跟着给,多是绸子缎子,却也是五匹六匹的给,一样样的添置下来,数出来也有十二抬。
石家到雁姐儿出门子,才知道她攒了这么些东西,绣件活计就塞了两只箱子,丫头开口冲石夫人要箱笼时,她还吃了一惊,看着不声不响,那姚家搜刮过一回的,还能存下来,真个不简单。
雁姐儿亲娘的嫁妆看着名目对,份量也是瞒不得人的,大数儿对上了,小件东西做了手脚也无人去帮着追讨,原来个个都把她的情况想的差,到临出嫁也能有十二抬嫁妆,这几个姐儿当了面不说,背地里都议一回。
人人都当她过得差,可细细想来,石家这许多年的四季衣裳,首饰头面,攒下来也有五六只箱
子,不说夏天的绢纱,冬日里一年总要添上一件厚衣,或是呢料子,或是差些的毛料子,虽不能跟嫡出的姑娘比,数目上却是一样都不曾少的。
眼看着东西出门,她再苦着脸,庄家姐儿这样心软的人也不免皱起眉头来,那秦六姐儿还叹呢:“二两百两银子,便是宗女也只有这点银两了。”
皇家亲戚多如牛毛,宗女先是本家发嫁,有的拖到年纪老大,也还在家中嫁不出去,便是为着安排不出一份嫁妆来,还是新帝登基之后,点出人数来一瞧,竟有二十五六还不曾出嫁的,单子往上一送皇帝就皱起眉头来。
不出嫁朝廷便要养着,按着人头给米给面,一年要做多少衣裳,又要多少首饰,他索性下了旨意,到了年纪的宗女俱由着内库出嫁妆,只要不出五服里头,一人定了两百两银子的例。
家里能补的便补,补不出来的便按着两百两银子发嫁,不独是有正经功名的,只要不是白身,或是家里出过举人当过官的,都能婚配。
民间这才有皇家女不如商户女的话传出来,这旨意一下,那些个想攀亲戚的俱都跟了风的去同那些宗女结亲,不图嫁妆,图的就是人跟皇家沾了边儿。
金陵旧都这样的姑娘更是多的数不过来,还有一句笑话,出门上个香,一报名号拐着弯都是皇家人,女儿好嫁,宗室子弟才是难娶,模样不能差,家世也要看得过,皇帝的新令一出,宗女嫁的七七八八,宗室子弟且还没个定准。
庄家姐儿定亲的便是皇帝将要出五服,一表三千里的侄儿,见着了太后还要叫一声表姑婆,虽是嫡出的,却不是嫡长,家里五个儿子,娶媳妇娶的只余一栋房子,庄家人上门去量房,回来就叹息:“那屋子里头,哪里还有个正经院儿,一道院墙围了两房人家,咱家姐儿哪里住过这么浅的屋子。”
庄家却满意,不说往后姑娘生的儿子沾了亲带故的能进个好学,便是她弟弟,如今交际的也俱都是官家,庄姐儿自个也对面瞧见过,人生得倒好,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模样儿,如今没个官职不要紧,等成了亲自然有个散官可做的,她带了嫁妆过去,可不是一家子都得巴着她。
便是邢家姐儿,家里也在想着捐官儿,好把女儿的亲事再往上提一提,这两个还叹,说蓉姐儿的亲事定的早了。
“有这些个,也算不得差了。”岂止不差,嫁的又不是金陵这样的地方,两百两银子都能赁一间大宅了,蓉姐儿原为着徐礼同雁姐儿有些不和睦,如今听说她嫁的不差,也为她高兴。
“我瞧她却不是乐意的样子。”几个原为着她一哭,彼此都是将嫁未嫁的小娘子,感怀身世陪着掉泪,红起眼圈来只当她是半卖出去的,再瞧见是正经经的嫁人,倒怜惜不起来了。
蓉姐儿默不作声,邢姐儿却开了话匣儿:“她走时还叫我带话,说是对不住你,这无头无尾的,又是在说甚?”
这说的怕是徐礼的事,蓉姐儿抿抿嘴儿:“我都不记着了,许是我去瞧她,她不曾开门。”她是真个不摆在心上了,隔了这许多时候,便只她还当一回子事。
蓉姐儿这话两个姐儿都不信,看久了都回过味来,雁姐儿这事蹊跷,她发嫁,那头石家哥儿却喝的大醉,冲撞了女誊,出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雁姐儿又留下这么句话,见蓉姐儿不说更疑心起来,再一想又觉得恐怕真个是她想多了,庄姐儿还叹呢:“也是她心重。”几个虽背后说她,心里想起来也觉得她不易,若不然也不会凑出私房来给她打那么一套金头面。
“低嫁有低嫁的好,往后一家子靠着她,再不会给她脸子瞧。”邢姐儿笑一笑,又翻过一页:“这水田出的莲藕倒好,怎不养些鱼?”
“种了藕还能养得鱼?”蓉姐儿哪里真的下过田,便是秀娘自小长在泺水镇,也没见过人下田种地,邢姐儿笑一笑:“这水田里种藕养鱼都是常事,两边都不耽误的,怕是没在这本帐上。”两个茬了几句,又把话头绕回帐册上来。
蓉姐儿在学里尚好,回到家便闷在屋子里头,开了箱子翻找东西,寻出几件雁姐儿送她的绣活,捏在手里看了一回,又叫兰针给她找出旧年攒的那些个金银锞子,也不知道送出去的头面多少份量,捡了一包出来,预备着补给她们。
甘露是知道前情后因的,看见她闷声不响,使个眼色给兰针,兰针只当她是雁姐儿嫁了心中不乐,捧了一碟子果饼来,搁到蓉姐儿面前:“姐儿尝尝这新造的桂花饼,全是咱们院儿里打落下来的桂花,开得可肥壮了。”
蓉姐儿捏了一个在手里,桂花开得一日比一日盛,如今吃的茶也是晒干的桂花泡出来的,屋子里的香也是拿新鲜花焙的冰片龙脑,拿在手里又搁回盘子里去,兰针道:“雁姐儿出了门子,姐儿该高兴才是,她那样的境况,能嫁这样的人家,已是好的了。”
若是黑心些的,真个把她随手嫁出去,难不成还能去告官不成,又不是把她作了妾贱卖出去,哪个官来管这样的家务事。
兰针管着蓉姐儿的东西,她这一年到头给那姚家姐儿的东西可不得从她造的册子里一样样勾掉,别家姐儿得了总要还,姚姐儿也知礼只少有还得出的时候,便可劲儿的做绣活,她那些荷包香袋扇套子,攒起来也有一匣了。
蓉姐儿提不起劲,懒洋洋挨在大迎枕上头,撑了头又叹一声。甘露知道这是心病,再不摆到心上,有这一桩事总横在心里。
茂哥儿写完大字,从前院往后跑着来找姐姐,他叫丫头拎了手曲起脚来跳进房门,手上还留着墨渍,自家扒着罗汉床的沿爬上来:“姐姐,我明天也去学里。”兴兜兜的样儿,摇着小脑袋,很是得意。
他只当去学里是好事儿,看着蓉姐儿天天坐车出门,厨房还给她备点心,还有那许多人跟着一道,眼馋的不行,只当去学里是桩好事。
王四郎度着他年纪也差不多,便寻访起开蒙的先生来,他如今年纪这样小,家里再不会把他送出去读书,说是去学里,却是请了个先生回来坐馆,就在后院里布置个书房,茂哥儿只要迈出两道门去,就算是去学里了。
蓉姐儿“扑哧”一声笑了,也直起腰坐定了,点着茂哥儿的小鼻头:“先生凶你怕不怕?”寻访这个先生还是徐礼出了力,王四郎写信问过,他便荐了位先生来,原就是在徐家坐馆的先生,给徐家子弟开蒙的,是个老翰林。
蒙学要的便是扎实,大儒倒不定有这些翰林肯讲,徐家子弟俱是在他这儿读了两年,再寻了师傅解读的,如今到王家来坐馆,把家眷也一并带了来。
茂哥儿自小便没人凶过他,听见这话歪歪头:“先生不凶我。”王四郎经过王老爷的丧事,倒对徐礼高看一眼,原当他是个不通庶务的官家子,竟也能经得事,便把寻先生这事托到他身上。
徐礼带了茂哥儿上门去拜访,那先生长了长胡子,人清清瘦瘦的,同王老爷大不一样,茂哥儿原还怵他,缩身在徐礼身后不肯出来,探个脑袋就又扒着裤角藏了回去。
翰林自来教的便是小娃,兼之年纪大了,早已经抱了孙子,见他这样也不以为忤,冲他笑眯眯一点头,问他会些甚,茂哥儿便把《幼学琼林》、《弟子规》俱都背了一遍。
翰林听他口齿伶俐,句读整齐,笑眯眯点头应下这桩事,徐礼在王家堂前坐了许久,还是茂哥儿咕咕告诉他,蓉姐儿去学里了,往后他也“去学里”,徐礼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给他,却是个松脂的螟虫,原是要给她的,茂哥儿拿在手里摆弄,透着光像是一大块蜜,还想要伸舌头去舔。
徐礼苦等不到,这才走了,蓉姐儿回来知道他来了,鼓了嘴儿不乐,早知道他来,就不在学里留那么些时候,她还得问问,那春宫到底是不是摸耳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