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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去了,宝妞却还在,朱氏病得起不了身,又不放心叫梅姐儿带孩子,家里只得又雇佣一个养娘,叫她带了宝妞,吃饭喂水,领了她睡觉,不叫朱氏病中还操心个娃娃。
人虽病着,事却要理,家里家外各项都要打算,王老爷便把钱给梅姐儿,叫她来支出:“往日你跟着你嫂嫂也学过些事,这里原来如何花用,如今就怎样开销,待你母亲病好了,再把事移给她。”
朱氏知道王老爷把钱袋子给了梅姐儿,捶着床板恨声低骂,可却没别的办法,她这回是真的病,不似原先那样三分装出七分来,结结实实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病去如抽丝,等朱氏好容易从床上爬起来,重又开始打算盘理事,已是一个月后,她把数一合立马就觉出不对来,家里少了两个人,再添一个养娘,各项开支都不比从前,独厨房这一块,一个月的油钱跟王大郎苏氏在时用的只多不少。
少了两人用饭,竟还用着七八个人的油钱,朱氏把算盘一拍走到灶下,她也不进门,立在竹帘边上看着里头炒菜,家里顿顿离不开肉,猪肉切下来的厚油全炸出来倒在瓮子里,一个月还要吃上五斤油,这是菜籽儿油又不是梅子汤,这个吃法厨房里要么住了只油耗子,要么就是灶上的人偷了回去。
朱氏还待查检,就先听见灶下妇人跟洒扫妇人两个挨在一处说悄悄话,一个道:“你可瞧见了?这跑得勤快,油盐酱醋,单只头一个短少了往外跑得勤呢。”
另一个“嘻”的笑一声,拿手捂了嘴,掩着半边:“我昨儿可瞧见了,两个都说上话了。”说着做个扭捏的样子,兰花指一翘,那妇人生得粗大,这手势一做,另一个拍着腿就笑起来:“别是你胡咧,我看着,她可不似那不规矩的样子。”
朱氏蹙了眉头正疑这说的是谁,那一个站起来看看油壶:“待我试一试。”说着高喊一声:“梅姐儿!”那头立马就应了声,慌忙忙趿了鞋子出来,朱氏站到一边,里头那帮厨的妇人看见朱氏赶紧敛了笑:“烦你帮着打壶油来。”
梅姐儿应了声,一路往门边走一路理头发抻衣裳,因着朱氏立在院里,又不好去照镜子,磨磨蹭蹭的开了院门,朱氏跟在她身后出去了,立在台阶上,远远看着梅姐儿近的油铺子不买,到去街头卖油的担子上舀油,那卖油郎一看见梅姐儿便咧了嘴笑,还没走到近前就殷勤万分:“今儿还是打一斤?”
两下里眉儿来眼儿去,一个勾着一个,无话倒要寻了话出来说,梅姐儿先看了他的油桶:“这油新鲜不新鲜呀,若是陈的,再不来你家买。”
万油郎便道:“大姐放心,咱这油都是现去磨坊里拿的,你瞧着这清不清,我走街串巷,一日两桶油总能卖得完,小本生意图的就是回头客。”
这一说梅姐儿便明白他生意不错,笑盈盈的抿嘴儿,只觉得脸上发烧,拿手接了油瓶子掂一掂:“别不足秤吧,等我家去了称过,若不足还来找你补。”这瓶儿装满了就是一斤,哪里会揩称,不过拿了油就要别过,没话也要翻出话来说。
那万油郎一声笑:“你老主顾了,等大姐下回在再拿个碗来,我饶你一碗。”
“这怎么好白吃你的油。”梅姐儿侧身要走还回转了:“你既饶我一碗油,我把个煎饼子你吃。”
朱氏看到此处还有甚个不明白,不成想梅姐儿看着木呆呆的,调起情来倒一句都不曾落下。她病的这些日子,王老爷把了钱给梅姐儿叫她学了当家,说是当家,也不会支钱买些柴米油盐,请医问药还是朱氏自家料理,本是小钱,梅姐儿怎么花销,王老爷也不会查点,不意她竟跟个卖油的对上了眼。
梅姐儿快十四了,这个年纪是好寻了媒人相看起来,到十五六岁出门子才不晚,朱氏一门心思扑在自家儿女身上,一个桃姐儿就叫她忙不过来,哪里还会留意到梅姐儿的终生。
她自家的女儿眼看着也要十岁了,朱氏原还想着使些钱给媒人,叫她们留意哪家有好后生,长个一二岁也成,一般大也成的,最好是那读书的,把桃姐儿嫁过去才不算辱没了。
哪里能想到桃姐儿伤了嗓子竟好不了了,朱氏为着要把秀娘发嫁一事又得罪了刘媒婆,她是官媒,手头自有一本帐,把桃姐儿伤了嗓子的事在薄子上添了一笔,哪一个还来问讯,原来透出些口风的人家,俱都缩了回去,到有好几家来问梅姐儿。
原那个赵举人家的娘子,一向是属意桃姐儿的,她家儿子十二岁了,想探探底就交襟割衫,把事儿定下来,谁知几个月不来往,竟把口风换到了梅姐儿身上,朱氏着意把梅姐儿往大了说,说她将要十五,那头竟还乐,说女大三抱金砖,等到儿子十四就娶进门。
还说那时候梅姐儿十七,并不很出格的,算是一桩好的不能再好的亲事。朱氏气得脑仁都疼,一口回绝了,说她是个做后娘的,本来就吃人说嘴,留了继女到十七岁,还不给人骂上门。
一家赵举人家如此,另一家陆员外也是这般,陆家原还觉得桃姐儿太小,梅姐儿倒是年纪正相当,朱氏自家的女儿无人问津,梅姐儿倒吃香起来,心里恨不过,便把梅姐儿当成眼中钉,可梅姐儿一向小心,便是有个不好她说上两句,还要被王老爷说,让她好好教导。
此时看见梅姐儿竟自家寻了一个,“哼”的一声冷笑,转身回到廊下,走到灶间问:“那个街口卖油的,来了多久?”
灶下妇人彼此使了个眼色,原不过打趣梅姐儿两句,谁还没个春心动的时候,不意叫朱氏听了去,忙忙的扯了脸皮笑,还帮着梅姐儿遮掩两句:“这倒不知,约摸一旬日罢。”
朱氏晓得她们没说实话,也不在意,想来两个彼此有意从吃油上头就能看出来,多支出一个月,便是已经有了三十日的古怪,笑了一声道:“我看他家油好又便宜,往后就差了梅姐儿去这家买了。”
把原来一旬日一买的油,换成五日一买,两个妇人等她一走一齐抽了一口冷气儿:“这是个什么章程,莫不是病了一场,脑仁叫烧坏了吧。”
另一个点点她:“哪里烧坏了,是烧毒了,啧,这付心肠。”等梅姐儿拎了油瓶进来,笑得满面喜意,眉梢眼角都含了春-色,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俱不知说甚个话好,一个胆大些:“梅姐儿,咱这油吃得也太费了,不如省了些好。”
这已是透了底给她听,可梅姐儿却不是个伶俐的,全没听出来,还回了一句:“方才娘说了,桶里担出来的油新鲜,叫我卖少些,五日就买上一回呢。”
说着回到屋里,关严了门,把拢在袖里的纸条拿出来,梅姐儿并不识字,却看得懂画,来来回回这几趟,她也同那油郎熟了,晓得他姓万,原是个读书的,老父过世,只有一母在堂,前头还有哥哥,刚娶了嫂嫂,家里无力供他读书,才叫了他出来卖油。
哥哥在镇东头,他便在镇西头,两边一处卖油,想攒钱开个油铺,不做这风吹日晒的营生,他那油桶边还摆了一卷书,沿街卖一回,到正午生意淡了,就寻个阴凉处坐下看一会。
梅姐儿觉得他上进人好,她原以为读书的只跟汪文清一般模样,专会掉书袋,半分正事也不肯做,不想还有这样肯吃苦的,又知道他爱画,那日掉落的梅花,被他拾了去,拿笔添上些墨又送还给了梅姐儿。
有了头一回,就有二回三回,便是家里不缺油,梅姐儿也爱借了由头往街上去,就是彩丝铺香粉铺前逛上一圈,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梅姐儿人虽生得黑,却肌肤细腻,人又高挑,一把好头发,一付细腰身,大眼睛更是出彩,盈盈带着笑意,眼睛下面还有颗痣,更显的楚楚动人,又是好花半开的年纪,万油郎走街串巷也少见这样标志的,自然上了心,一回二回,晓得她也有意,来的更是勤快。
一个梅姐儿年纪还小,不过刚刚春情蒙动,另一个是那万油郎没这样大的胆子,他虽晓得人事了,却不敢十分使出来,露了些意,勾得梅姐儿时时望向他,两个悄悄传些图样儿,再往下哪里还敢,王老爷可是县丞。
朱氏很该看牢了门户,叫梅姐儿断了这念想,两个又未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看牢了叫她生不出旁的心思来,过得几日事儿便淡了,可她非但不关严了门,还把门大开着,送了梅姐儿出去,实是不安好心。
旁观的都晓得朱氏的意思,无奈梅姐儿人在局中,叫这几朵墨梅花遮蔽了双目,眼前便是万丈悬崖也一步步往前走了。
朱氏一路往桃姐儿的屋子去,女儿天天躲在屋里,养的倒是白了,可这付嗓子却没办法遮掩,若是生的黑些,多敷些粉便罢,这管声音却没法做假。
她一肚子的苦水只有同女儿好倒一倒,当着女儿的面也不收敛,骂王老爷不顾情份,把她哥哥赶出门去,桃姐儿甚少说话,倒似个木头人似的,初时还应声,给朱氏拍个背,倒个茶,待她说的多了,便只坐在镜台前,凭朱氏怎么骂,一动也不动。
女儿这般模样朱氏心里也急,今儿一进屋就止不住的笑,给她开了窗,看桃姐儿新绣的花样子,窗一开,伸头便是梅姐儿的屋子,她也开了窗,拿了画笔,隔得这样远还能看得清笑意。
朱氏拍拍女儿的肩,点点梅姐儿:“那些个赵举人陆员外的,且都别放在心上,看看那一个,自己给自己寻了一门好亲,都不必我去安排她。”
桃姐儿虽听不懂,却晓得亲娘整治了梅姐儿,脸上泛出笑意,朱氏摸了女儿的手:“有她的下场好瞧,甚个举人娘子员外夫人,都瞎了眼,放着石头当块宝,倒要弹落眼睛才好。”
一个卖油的还有能甚个好处,人才也不出众,放到人堆里头半点显不出来,朱氏既定下这心肠,便到灶下拎了两包切肉点心,整了衣裳走到对门去寻开茶店的许婆子,打听打听这个油郎是哪一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