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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蓦秋之所以不远千里来宛城,是因为,近日江湖传言,天下第一名医,也是天下第一毒师妓女近年来便谪居宛城。密宗内功所伤之人,心脉皆会受重创,普通名医只能治好表面的伤,却治不好心脉的损伤,若不治心脉,被密宗心法所伤之人,大多会在三年内毙命,普天之下,想要治好龙唐的伤,除了藏边和康边的几位得道高僧,便只有毒王之后,现任毒师妓女。
夜,渐渐扰乱城中的繁华,一座充满着诡异香味的庭院,就静伫在眼前。据客栈老板说,此院中有花香氲成的毒瘴,凡事贸然进入之人皆会为毒瘴所伤,更传言有人因此大脑受创而终日神志不清。但是心高气傲的唐蓦秋,自从从昆仑山逃出生天之后,普天之下,便没有她不敢硬闯的凶险之地。经历过死亡的人,往往是没有太多信仰的人,所以只见黑影轻动,伴着暑热下夜晚的残风,如同一片月光般静静飘进了院子。
唐蓦秋立于高阁之顶,只见园中寂静无声,只有偏东的一个居室有隐隐的灯光,虽值黑夜,可园中依然百花争艳,后院有一处小池,池中有荷花,有蛙声,池畔有桂树,有蝉鸣,有蟋蟀,还有一处古亭。若隐若现的,一位风韵犹存的女子,在微微的光下看着寂寥的夜色的寂寞,目光中更添有暑热的烦闷,她一定过得不好,无关生活,她的心一定过得不好。在这样阴郁的古宅中居住的女子,又有谁能过得安适。
唐蓦秋宛如一片阴云,踩着小池上的莲叶,轻轻地落在阁廊外,看着那个深夜里烦躁而寂寞的女人的背影。自幼的黑暗环境让她习惯了夜视,所以,唐蓦秋喜欢黑夜,她喜欢与黑夜融为一体,她以为对方并未有察觉她的贸然来访,所以唐蓦秋并没有打扰正在梳理着自己的愁绪的那个女人。于是,她在等,以一种高傲的姿态。
许久之后,一声很长地叹息之后,那个女人压抑而卑微地问道:“独自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等到一个故人来访,可惜。孩子,你倾其所有地爱过一个人吗?”
唐蓦秋满脸惊愕,万万没料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轻身功夫,竟然被人如此轻易察觉到了,略微尴尬的回道:“冒昧打扰,您知道我来了?”
“因为我爱过一个人,他来的时候,比你更轻,如果你是他该有多好,又该有多不好。”
唐蓦秋漠然,沉吟片刻后回道:“哦?等待,真好。”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片刻之后,唐蓦秋心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继而坚定地回道:“哦,没有,我从没有爱过。”
“那你为何而来,为何此刻而来?”
“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
“我在这座院子里,见过太多口是心非的女孩子,你虽如此不同寻常,却和她们一样口是心非。”言罢,又是一声叹息。
“我真没有爱过一个人,此番夤夜贸然打扰,是为了救我一个下人的性命。”
“来找我治伤,那一定是不同寻常的伤,所以你一定走了很远,为了一个下人,你这么高傲的人,会走这么远?”
“会。”
“你是个善良的人。”
“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让他就此死了,我才是善良的,被奴役的人,活着,便是对他的一种残忍。”
“你很不错,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可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一个不骄傲的女人。”
“女人为何要骄傲?”
“因为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她是自由的,独立的,所以一个强大的女人,她值得骄傲。”
“我足够强大吗?”
“你是中原最好的药师,当然足够强大。”
“可我为何永远不能自信?”
“可能是因为你爱了一个人吧。”
“当你知道我的故事后,你就明白,我为何会爱一个人。”
“洗耳恭听。”
“可否移步亭中一坐。”
唐蓦秋款步向前,轻轻的作揖,然后静静的坐在了亭中的石凳上,暑热,在石凳上尚留有残温,唐蓦秋就静静坐了下来,看着那位三十多岁,还存有些风韵的女子,静静地弄了弄裙摆,坐了下来。
女子轻轻将石桌上的茶水倒了两杯一杯递到了唐蓦秋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蓦秋。”
“近来江湖声明正盛的少年女侠。昔年江湖第一高手唐木的女儿?”
“惭愧。”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和你们唐家上一辈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哦?”
“我和他有过三年的甜蜜,那三年里,他不止有过我一个女人,后来,也充当了他和另一个人一整个月的看客。”
“那,一定是极其荒谬的三年,那也一定是极其卑微的一个月。”
“不,那一个月我才见到了真实的他。不然,我不会在他死后十余年,仍旧充满着怀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第一次见他,就是一个秋天,我从云梦归来,见一少年公子独坐一叶扁舟上抚琴,琴声悠远,空明如若无物。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年轻,自小从医出没于崇山峻岭间,终日与药物和毒物为伍,何时见过这样的翩翩公子,何时听过这样的琴声,记得当时云梦泽烟波万里,我远远的便停下船,坐在船头,听琴,看景。那半个时辰,似乎整个云梦泽只有我们这两艘船,他自然也注意到了我,我不敢看他,只是环顾四面的景色,后来,他轻轻的驾船向我靠近,我还记得那时的忐忑和手足无措,我内心是想要离开的,但是我的肉体却拒绝了内心的想法,于是,他就坐在了我的身边。后三日,他领着我游遍了整个云梦,最后,我们南下,在岳阳楼顶,看夕阳时,蜜语甜言,和风款款,我暗自交付了终生。”
“似乎也残害了您的一生。”
“在别人眼里,或许我过得不好,所爱非人。但是在我自己人生中,只要有过绽放,只要还存有余香,那就是很好的爱情。”
“我不知道,我以为举案齐眉,一生相随或者相忘于江湖,永不往来。才是真正的爱情,爱到骨头里,或者恨到骨头里。”
“爱情总会归于平淡,而我们也都会老去,爱恨都会放下,真正在心中记得的,大约只是这份爱情中最后存在的余香罢了。”
“后来呢?”
“后来,我三年未回毒王谷,随他走遍了整个长江,我们去川北阆中看过初冬的霜;在平都吃过美味的冬笋烧鸡;在白帝城赏过最萧瑟的秋景;在洞庭荡过最茂盛的荷叶;在江夏住过江心的观音阁;在洪都登临庐山看鄱阳千帆;在金陵淋漓过江南深巷中最久的大雨;在吴淞江惊起江南的莺飞;在姑苏住过最美的满园繁花。”
“闲云野鹤,神仙眷侣。”
“当时坠入爱河,不自省,我不知道,他接近我,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利用我手中的毒药,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他所到之处都有过别的女人,他为了别的女人杀人,利用我为别的女人杀人。哎……,可是,我并不恨他。因为我是真正爱过,也见到他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不过,那个人不是我罢了,后来我还救过他真正爱的那个人。那时,我是多想救活她,但是,我真的尽力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有所惋惜,很遗憾那年冬天,自己未能救活她。”言罢,女子一声长长的淡淡的惨笑。
唐蓦秋听得如痴如醉,黯然回道:“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是,年轻未经世事的女孩子,往往会迷恋那种风度翩翩又有些坏坏的男人。”
“你能猜到他是谁吗?”
唐蓦秋不由得心中起伏难定,细数十余年前的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不难知道那人的名字,但是人生至此,又能如何。许久才回道:“你爱的那个人是寒剑?毒害我母亲,杀人无数的恶魔寒剑?”
女子淡淡一笑,回道:“令堂的事,我也抱憾终生。那时为爱所迷惑,做了错事,毒是我的毒,今日,你若杀我,我绝无怨言。”
唐蓦秋皱着眉头,深深地喘了口气,默默回道:“你若是怕死,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刚才的那些故事。寒剑已故多年,阆中亦被家父夷为平地。大仇已报,与你又有何干?”
“你还是看不起我这样的一个卑微的女人?”
“不,一个能将爱情守候得如此轻描淡写的女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我为方才无知的言论向您道歉。”
“唐木公子和令堂有女如此,真是万幸,我似乎也平复了些内心的悲痛。还请移步房中暂坐。”言罢,女子轻轻地款款地走着,沿着亭廊往屋内踱步。
“不了,今日叨扰。只为救人,天色已晚,我明日再带他来求您救治。”唐蓦秋言罢,便要告辞离开。
“今夜恐怕你走不了了,还是暂住一晚,明日清晨再说吧。”女子转过头,看着唐蓦秋,微微地笑了笑。
“为何?”唐蓦秋疑惑的问道。故事听得太久,这时,方才觉察到满园的花香,让她有些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我不留你,可花想要留你。”
唐蓦秋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已经听不见女子的话语,匆忙运功相抵,却发现功力尽失,深吸一口气,花香冲鼻,片刻间,便瘫倒了在了苑廊中。
翌日清晨,唐蓦秋再醒来时,日影婆娑,柳枝微动,窗外有些喧嚣,当然,她已身处客栈,桌上放有几包草药和几粒带着恶臭的丹药,另附带一张医嘱。
唐蓦秋匆忙起身,几个辗转,落在昨夜逗留的院子上头,只见,满园残败,繁华尽散,人,早已不知踪影,亭中,只有夏日的蝉鸣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故园幽深更几丛。唐蓦秋黯然,相必世上从此再无药师。
一个月后,平都。唐蓦秋吩咐龙唐带上祭品,随她从西侧的小丘往上过竹林去祭拜先妣。才行三百步,在小丘山腰,唐蓦秋转身,见五丈后的龙唐并未追上来,而是在山腰的一座收拾得还算干净的低矮的坟茔旁停了下来,一脸沧桑地呆立着,当唐蓦秋回头走近他时,已看见龙唐的眼角留下了一行清泪。唐蓦秋亦是转身望着那座低矮的坟茔,莫名的开始伤感起来。时值盛夏,竹林的风带着几片枯叶落下来,兜兜转转,最后终于落在了拜台上,只见龙唐轻轻地走上去,蹲下来,慢慢地拣拾着那些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叶子,紧握在手心。最后,轻轻地靠近墓碑,用衣襟细细的擦拭着墓碑上关于岁月的痕迹,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无声的落在青石上,青石承载着整个无声的、瘦削的、流泪的男人,一旁感伤的她在想,此情此情,若不是太过伤悲,那就是川东的夏天真的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