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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琅伸手便削他,却被他躲过了。段云琅骇然地笑了起来:“还躲?你还敢躲?!”

刘垂文作势要跑,段云琅便挂着笑端等,刘垂文不跑了,乖乖回来任他削。忽然那沉默哭泣的女孩发了话。

“殿下,我也没有旁的想法。”她抬起头,哭红的眼睛里光芒幽湛,“只是我的家人早已经散了,殿下若不收容,我亦无处可去……”

段云琅眯着眼睛端详她半晌,而后漫不经心地耸耸肩道:“那你便留下吧reads;竹马逆袭。”沈青陵眸中喜色还未闪过,他已又补了一句:“不许进我的寝阁。”

***

段云琅随意用了点吃食,便不做排场、不惊众人地进了一趟大明宫。

圣人在清思殿里沏茶。

他的父皇从不饮酒,便年节大宴,也是以茶代酒。天下间无人不知圣人嗜茶,也就上赶着将各地的珍奇好茶往宫里送,清思殿里常年是茶香四溢。

听见儿子在屏外行礼,段臻眼皮也未抬一下,仍自顾自点他的茶。直到他敛袖将一盅茶分了出来,才道:“辛苦你了,做得不错。”

一句话,八个字,却令段云琅感到身心的疲惫都刹那消散。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可是一扇涂绘着二十四孝故事的十二折云母屏风拦住了他望向父亲的目光。

父亲是在夸赞他吗?

他……他似乎从来不曾听过……父亲的夸赞。

一时竟手足无措了。

段臻凝视着杯中咬盏的茶沫,又慢慢道:“本朝以寺人出外监军是惯例,原意是让他们看住地方上那些跋扈的藩镇。是以一直以来,这些监军使、观军容使与藩镇大员的关系都不好。忠武这地方却奇怪,听你的说法,他们反而狼狈为奸了。”

“父皇说的是。”段云琅忙敛容回答,“据儿臣所查,忠武节度使蒋彪私产豪富,与派过去的两位高公公一同分享河南府的布帛周转,是以相处……融洽。”

段臻轻轻一笑,“小人之交。”顿了顿,“你如何处理?”

“儿臣……用了点不入流的伎俩。”段云琅小心翼翼地道,“儿臣以观军容使名义买下蒋彪名下的几家布帛铺子,然后儿臣……赖账了。”

屏风后的圣人显然愣了会儿神,俄而,抚掌大笑:“五郎有趣!只是你这样离间法,是不是太傻了些?”

“他们一贯把儿臣当傻子的。”段云琅这回却答得不假思索,“儿臣与蒋彪一连三日欢饮达旦,冷落了那两名观军容使,他二人心头忐忑,特来缠问,儿臣便提出要那几间铺子做私产。而蒋彪听闻观军容使竟拿自己的生意同朝廷做人情,很是发了一通的火,结果又拖着儿臣喝了三日酒。”

道理是简单的,两个人的利益同盟,最忌讳的无非是其中一个私底下搭上了第三人。朝野政情虽然复杂,可说到底,脱不开人心二字。

而人心,那是段云琅早在七八年前的延英殿上就领略透了的东西。说来,还得感谢父皇。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另边厢,段臻听得心惊肉跳。他并不能看见自己的五郎,只有一个跪地的影子依约映在那屏风上,身形懒散,声音轻浮,全是少年模样。可是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

他和慕知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已经懂得如何运用权、术、势,在一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地方,将那些各怀鬼胎的武人与宦官玩弄得团团转。可是在这一刻,段臻竟然并不特别在意五郎做到了怎样的成就,而只想问他,有没有出什么事?有没有被威逼利诱胁迫伤害?有没有……委屈过?

可是旋而他又想笑自己,天家的人,谁还能没有一点委屈?而五郎最大的委屈,不就是他这个父皇亲手给的么?

那一盏茶,渐渐地冷了,他也没能再喝下去。

☆、第50章 折柳(三)

殷染自十六宅回到兴庆宫里,便见到小宫女在阶下簌簌地扫着落叶,单调的声音很有规律地重复着。

秋色微凉,银杏飘黄,那色泽并不十分浓烈,合拢来时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隐约间又闻见了桂花的香气,殷染扶了扶微晕的额,绕道而行。

恍恍惚惚,踏着巴掌大的银杏叶,每一步都像踩碎了一场梦境。

当初她自秘书省回到殷府,也是这样微凉的天气。她手中还握着那一管玉笛,她原想着,或许明日,明日我就能吹给他听了。

可是不会再有明日了。

小太子与她日日幽会秘书省窗下的事情,被“宫里的人”知晓了。

那一日,她胆战心惊地扒着照壁,望见两位陌生的小公公,在前院里一声声逼问她的母亲:“她在哪里?!”

母亲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看不见母亲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出来。一贯的冷漠,一贯的无情,当旁人同她说话的时候,她那秀气的唇会抿成一条寡淡的线,眼睛里空无一物,让人觉得她不仅不会说话,她简直不会呼吸。

十六岁的殷染已经懂得尊卑贵贱,所以她知道真正厉害的是在两个小公公身后,淡漠立着的那个人。

那人身穿的流黄袍子上绘了七条金光灿烂的龙,但又分明戴着宦官的小帽,年纪不轻了,一双眼睛深沉而有力地盯着落叶堆里跪着的母亲。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找阿家?他们打听的“她”又是谁?

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在找我?!

她紧张地咬着唇,转头正想张口却被父亲拼命用手捂住,父亲瘦弱的身躯绷紧了,牙关死死地咬着,文弱的脸上青筋爆出,不知在忍些什么,忍得那样辛苦、那样痛苦——

“这事与你无关reads;[系统]重生钓只金土豪!”父亲沉声说。

她无法动弹,无法言语,只睁大了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盯着父亲。

这一回,她没有掩饰自己目光中的鄙夷与怨恨。

父亲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中了,仿佛没有。但他终究没有放开她,就这样,她就这样看着那几个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将母亲拖走了。

她终究把身子探了出去,然后,她就看见了母亲最后的眼神。

母亲的长发已散乱,额头上的鲜血流了满脸,恐怖地木然。苍白与血红之间,母亲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极冷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像刀刃,像倒钩,像尖锐的针,像剧毒的刺——

那就是母亲所留给她的,最后的眼神了。

她的指甲抠进了照壁的石头缝里,掰断了,鲜血淋漓,溅上了袖中的玉笛。

而她的父亲,紧紧抱着她的那个瘦小无力的男人,哭了。他的泪水渗进她的衣领子里,让她整颗心都躁动起来,她不耐烦地一转身,“啪”地就甩了他一巴掌!

父亲甚至都没有阻挡或闪避一下,那五指的印子立刻在他那清秀白皙的脸庞上浮凸出来,渗血一般地红肿。他愣愣地,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全失掉了,口中低低地嗫嚅着什么,她听不清楚。

现在回想,他所呢喃的,大约只是母亲的名字而已。

“花楹”。

可是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

高仲甫大约以为,至正十九年,御花园,大雨夜,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

储嗣废立是国家大事,她后来听闻,张适、翟让等人在延英殿的上疏中列举出了一百三十二道皇太子“不听教诲,昵近小人”的证据,而他们背后的人,显然就是一心要废了太子的高仲甫。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竟然就有了一百三十二条罪过……就算他三岁就开始作恶,也得每年做上十三件才够呢。

只是这一百三十二条之中,终究没有和殷家牵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她不知道是因母亲到死也严密地封着口,还是因许贤妃、昭信君的活动……

殷染慢慢走到后院,立刻被一个小孩扑了满怀:“抱,抱抱!”

嫩嫩的小脸蛋,欢喜而期待的眼神。小孩子不懂掩饰,什么都表现出来了,也就太容易被人利用和伤害——当初那个小太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那么地依赖着她,哪怕她从来不给他一个正脸……她又如何能将母亲的死怪到他的头上?

殷染叹口气,将小七死抓着自己衣角的肉嘟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转身,一个人回了房间。

小小的段云璧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个美丽女人的背影,挥舞着双手失望地乱叫:“阿阿——阿家!”

乳母过来小声哄他:“七殿下,‘阿家’可不能乱喊……”

那一声“阿家”,殷染不是没有听见。

但她的步履却仍旧平稳地迈了出去,没有停留。

合上了门,身子慢慢自门上滑了下去,而后一点一点,将自己蜷紧在膝弯里reads;竹马逆袭。

阿家死了,与她无关。

段五走了,与她无关。

阿家被高仲甫审问拷打,与她无关。

段五独自折下从春到秋的柳条,与她无关。

父亲说:“这事与你无关。”

那到底什么事情才与她有关?!

太沉重的,她逃避;太悲伤的,她闪躲;太真切的,她视若不见。

段五说得没错,她就是个胆小鬼。

竖起一身的刺,却只不过为了保住一个孤独的圆圈。将自己裹进来,就此耳聋目瞎地过一辈子,这是她过去在殷家养成的念头。

只有沉默,可以挽救她在一片嘈杂之中,日渐下坠的黑暗的心。

可是,这样的孤独……真是,很寒冷啊……

曾经被人那样用力地拥抱过之后,不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再次落入一个人冷得发抖的境地了。

她站起身来,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自床头翻出一本书,试图让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那些——“与她无关”——的事情。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幽深的夜,不可言说、不可称量、不可思议的夜。

掖庭宫中的一个个夜晚,总是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了一些微妙的期冀。黑暗之中,他们闹的笑话不少,譬如一回……正在紧要时分,段五突然腿上抽筋了。

那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全身僵硬地趴在了殷染身上,表情奇特。

殷染不明所以,脸容犹带着未尽兴的余韵,拧了拧眉道:“怎的了?”

段云琅龇牙咧嘴道:“疼……”

她发觉不对劲,想起身,可少年的身躯实在太结实了,竟压得她不能动弹。她只得没好气地发问:“哪儿疼?”

他抓着她手就往自己身上摸。她心底发毛,却又感到兴奋,少年的肌肤明滑如玉,而后她已不需他的牵引,所到之处,他呼吸沉浊,双目发烫地盯着她:“你往哪儿摸呢?”

她索性赖上了:“你让我摸哪儿呢?”

他看她半晌,仿佛终于无可奈何了,道:“腿上,抽了。”

她一听,乐了,乐不可支,收回了手,捂着嘴,闷闷地发笑。他愈加不快,想提起身子给她点颜色,却愈加失了气力。她的脸容上红云犹在,清亮的眼眸里媚色轻流,声音柔软得似夜下的柳绵:“你若死在我床上,可该多好看呀。”

他却也没脸没皮地笑起来:“别说,死在你床上——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夙愿了。”

“啪”地一声,殷染合上了书。

她过去以为克制是一种成熟,而今她才发现克制是一种悲哀。

如果她可以,如果她可以不那么克制。

她一定走到段五的面前去,告诉他,她很想念自己的阿家,一如她也很想念他。

她……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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