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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容来之前已跟韩蛰商议过,便单刀直入,“普云寺的事我都听说了。”
她会来这里,自然是得了韩蛰的允准,高修远猜想得到,便点了点头。
令容顿了下,道:“为一个甄嗣宗赔上性命,值得吗?”
高修远避而不答,只垂目盯着牢狱阴暗的角落。
……
自父亲高世南被诬陷流放,高修远孤身上京后,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父子相隔千里,难以晤面,好容易冤案昭雪,待他重返故乡,得到的却只有父亲的死讯。除了几间已被甄家豪奴毁坏残破的屋子,就只有亲友口中愤恨而无可奈何的转述——他不止没能见到父亲,连他的遗物都已无处可寻。
滔天的仇恨与愤怒,足以让人疯狂。
至亲被毁,悲痛之下,胸中澹荡风月亦蒙了尘埃,他无法安心提笔,难以潜心泼墨,更不及从前思如泉涌,窥探灵秀。
胸中唯有仇恨深藏,令人烦躁、愤怒,如同困兽般挣扎乱撞,唯一的出路,便是复仇。
回京之后,他走的每步路,执笔的每幅画,都是为了昨日那狠狠一击。
在决意报仇时,他就已想过后果,生死的事能置之度外,无所畏惧。而至于曾经的敏锐才思,在惊闻噩耗时骤然封存,他在京城沽名钓誉,将虚名捧得煊赫,也能拿出令人赞叹的画作,却唯有他知道,胸中灵泉似已干涸,虚名之下,他挥毫绘就的,并非本心所欲。
寻不到出路,死便是唯一的归途。
更何况他费尽心思在普云寺行刺,终须给个交代,免得寺里受牵连。
值不值得,再问已无意义。
高修远眉目低垂,指尖按在冰凉地面,默然出神。
……
令容瞧着他那模样,总算明白了韩蛰的难处——爱惜才华不欲用刑,高修远却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他惯于冷厉强硬,对她说句软话都难得要命,哪会耐心劝解高修远?
执掌锦衣司数年,恐怕这是他遇到最棘手的犯人了。
令容下意识睇向韩蛰,那位倒是坦荡,岿然站在远处,魁梧身姿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闷头翻着手里的卷宗,没打算听两人说话。
令容也不知高修远会不会听她劝解,但至少,她能转达韩蛰不欲挑明的话。
“甄嗣宗满口仁义,却作恶多端,仰仗皇后和家门在京城收买人心,却在远处鱼肉百姓。这样的人,虽身处显赫之地,却心在泥沼之中,实则微贱。而高公子的才能,却是人所共睹,贵如珠玉。”她顿了下,看到高修远的手指停住,便缓缓道:“甄嗣宗那种人,不配让你付出性命。”
片刻沉默,高修远的手指缓缓缩起,“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要取甄嗣宗的性命,有许多法子。即便此次失手,他恶行昭彰,自有遭天谴的日子,你就不想看看?他不过一时得势,活着荣华庸碌,死了却也只能遭人唾弃,比之探微先生、思训先生的流芳清名,微不足道。”
她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高修远自忖未必有前辈的才思造诣,却也孺慕神往。
他终于抬起头,灰败的眼底带着点痛苦的神色,“可我……却没了从前的心境。”
“会有的。”令容笃定,“待甄嗣宗绳之以法,迷失的都能寻回来。”
她明明只是个闺中弱质,眼神却是少有的坚定与笃信。
高修远只看了一眼,便将那目光印刻在心里。
心事注定埋藏,但有些东西超然在情谊之上。像是当年引他入门的恩师,虽只一面之缘,从无交情,却能鼓励指点,带他步步前行,从最初为难摹□□而烦躁沮丧、试图放弃的幼童,到今日挥洒自如、得高僧称赏的他。
高修远没敢多看,盯着面前冷硬漆黑的铁栏,目光渐渐聚拢。
“甄嗣宗会绳之以法?”
“会。”令容颔首,“高公子兴许对我夫君有些误会,他虽有心狠手辣的名声在外,却非善恶不分的人。锦衣司虽让人闻风丧胆,却没罗织过冤案,相反,还惩治过田保那样的奸佞,不是吗?朝政上偶尔联手,却未必是同一路人。”
高修远怔了怔,面露愕然。
令容带了点笑意,“高公子的才华不该因甄嗣宗那种卑劣的人埋没。我夫君是真的爱惜才华想帮你,相信高公子能有判断。保重。”说罢,起身告辞。
走到韩蛰身边时,他已收了卷宗,低声道:“说服了?”
“算是吧。”令容也不甚确定,“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就足够。”韩蛰没再耽搁,送她到马车上,才回衙署。
……
因甄家忙着救甄嗣宗性命,这一整日都没动静,韩蛰直到晚间才去狱中。
高修远仍靠墙坐着,却已不似最初颓丧。
听见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睁眼抬目,见是韩蛰,迟疑了下,站起身来。
这举动足以窥见态度,韩蛰渊渟岳峙,目光深沉,“想通了?”
“多谢点拨。”高修远双手作揖,真心实意,“韩大人胸怀宽广,高某惭愧。”
韩蛰颔首,仍是锦衣司使的沉厉模样。
……
宁国公拜访普云寺却遇到刺杀险些丧命的消息迅速在京城传开,据说行刺之人,是去岁在京城声名鹊起的画坛奇才。京城里半数人都听过那名声,不由诧异揣测,不信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会刺杀当朝相爷。
随即,又有消息传出,将甄嗣宗构陷耿直县令,终因私怨而取其性命的事说得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