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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喊,一边用尽全力拉着铁塔往上奔去——从地宫门口下到第一进的台阶一共有一百九十八级,然而此刻看来,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上冲去,似乎每一步都耗尽了全部的力量。

然而,这平时只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忽然间变得遥远而艰难起来。

“天啊……”身后的铁塔还在大叫,声音中带着无法言寓的恐惧,颤抖着,“你看!你看!地宫……地宫怎么忽然间动了?那些灯,那些灯!天啊……快跑啊!大家快跑啊!校尉……校尉!你怎么了?”

老浦没有回头,咬着牙忍着。他知道身后正在发生极其可怕的变故,所有人都已经陷了进去,而他只要一回头,也会陷入幻象,变成铁塔那样的疯狂状态。

地宫深处忽然再度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如同一阵风,穿行在曲折幽深的洞窟里。就在那一声叹息之间,那个铁塔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条甬道两边的长明灯都缓缓暗淡了下去,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按住了火焰。

紧接着,每一条通往地底的甬道都动了起来!仿佛无数条触手,从大山的腹中伸出延展,然后缓缓地扭曲着,将在其中的所有人包裹。

而奇怪的是,那些军士们似乎被惊呆了,居然就这样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一条条甬道延伸了过来,蜿蜒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军士被吞了进去,只听一声沉闷的噗地一声,一丛血从他们身上冒出,仿佛一朵乍然开放的烟火。

迅速地,那些甬道就喷溅满了鲜血,四壁殷红可怖。

“快跑啊!”看到这样诡异惨烈的景象,铁塔几乎忘了逃跑,对着陷入危险的同伴们大呼,“跑啊,跑啊!……你们还站着干什么!”

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有几个靠近地宫大门的军士颤了一下,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下回过神来,抬起脚想要动身离开。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发出了凄惨的大叫,拼命地挣扎——铁塔清楚地看到有暗红色的触手从地上悄然升起,仿佛蛇一样地迅速盘绕上来,将他们裹住!

很快,他们就被包成了一个血红的茧。

“救命……救命!”那些人大喊,拼命挥舞着手。然而他们在进地宫之前没有携带任何兵器,手里只有铲子和水桶,哪里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别乱动!”忽然间,一把刀劈了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脱离了出来——原来是那个追他们的校尉看到这种情景,毅然返身回来,一刀砍断了地面上长出的诡异怪物,将下属们营救了出来。他的佩刀是寒钢镔铁打造,快可切玉。刀锋过处,那些东西顿时断裂,发出婴儿似地哭泣,瞬地缩回了地下,而留在那些战士身上的部分则立刻化为一滩血水,汩汩而下。

“别乱动!我会砍到你们!”校尉从军已有十年,曾在西海上和冰夷作战多次,胆气豪壮,一刀一个迅速砍过去,不到片刻便有二三十个战士获得了解脱。

“快!大家操上家伙,袁梓将军还在里面!”不等大家缓过气,校尉将地上的铲子捡起,一把把扔给了那些刚解脱的士兵,“都跟我冲进去!”

“可是……”此刻,长明灯的光已经及其暗淡,整个地宫里一片幽黑,隐约只能看到那些甬道还在缓缓扭动,变换着形状,如同一条条从大山腹中伸出的血管——一想到将军还在最深处的那一进地宫,不知要闯过多少关才能见到,有些士兵不由得胆寒心颤。

“一群废物!以前打仗的时候你们怕过吗?最多不就是一个死吗!”校尉看到下属们苍白的脸色,顿足,“既然怕,那就快跑!不用跟我去了——记着,出去了永远别说是我的手下!我丢不起这个脸!”

他再不多说,一个人抓起刀,回头就往地宫深处冲了进去。

有几个战士看到上司这样悍不畏死的态度,被其气势所感,一时间热血上涌,一跺脚抓起铲子也跟了进去。然而,更多的却是惨白着脸,掉过头落荒而逃,沿着台阶朝着地宫大门的方向狂奔。

然而,忽然间他们又惊呼起来——和所有的甬道一样,地宫大门的台阶也起了变化!如同活了一样在缓缓地蠕动,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蛰伏的蛇,正在地底醒来。

他们每踏上一级,那条蛇就往下蠕动了两级,将他们重新送回原地!

“天啊……”逃命的人们只觉得心胆俱裂,拼命地往上飞奔,手脚并用。然而尽管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前进的速度却慢得可怜,每往前一尺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呵呵……这些可悲的蝼蚁。”一个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似乎有一只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一群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冷笑着,“黑暗之魔已经醒来,九曲结界张开,你们,还以为自己可以从这张网里逃出去么?”

随着声音,黑暗深处浮现出了一个剪影,站在扭曲的甬道的末端。

那个人披着灰袍,手里托着一团光。四周的长明灯都熄灭了,只有那团光映照着他的脸,衬托出湛蓝如海的眼眸和淡金色的头发。脸色雪白的冰族术士忽然出现在地宫里,双手虚合,薄嘴唇轻轻地翕合,吐出几乎听不见的咒语。

“冰夷!”一道寒光忽然从黑暗里闪现,“受死吧!”

那个校尉血战前行,一路挥刀砍断那些怪物,拼尽全力穿过了甬道,杀到那个术士面前。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满身浴血的军人睁大了眼睛,杀气逼人,毫不畏惧地一刀斩去,“别在我们空桑人的地盘上装神弄鬼!”

然而,一刀劈下,却落了一个空。

刀锋从灰袍术士身体里对穿而过,没有任何可以着力之处。

校尉愣了一下。那一刻,对面那个被劈为两半的灰袍术士重新合拢了,湛蓝色的眼里闪出一丝冷嘲:“再英勇的军人,也不能把一个人杀死两次——我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你们地宫的最深处!”

话音未落,他举起了双手,忽然低声吐出了奇特的咒语。

那一刻,校尉知道事情不好,下意识地再度调转刀锋,大喝着用力斩断他的双手。然而就在那一刻,只听一声凌厉的金铁交织之声,刀锋却在那个术士的手上顿住了!——只是短短片刻,那个虚无的人又重新凝聚了实体,挡住了他的刀!

校尉不顾一切地挥刀,丝毫不畏惧。是的,袁梓将军还在地宫最里面,不知道安危如何,他身为百战跟随的铁血心腹,岂能后退?

“来吧!”忽然间,灰袍术士张开了双手,召唤,“一切力量,归于破军!”

声音传来的刹那,校尉忽然觉得手里的刀瞬地消失了——是的,那是瞬间消失!他眼前忽然出现了极其荒诞的景象,整条甬道忽然变成了看不到底的黑洞,穿过了他的身体。甬道的尽头有一点光,急剧地发出巨大的吸力。

他大喊着,拼命挣扎反抗,然而四肢没有丝毫的着力之出,仿佛飘在半空,身不由己地被吸住,迅速向着甬道尽头飞去。在没入白光的那一瞬,他忽然看到了很多铁塔的脸: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所有其他队伍的校尉都在那里,甚至,连副将都在那里!

难道是……刚想到这里,白光转为血红,他的意识忽然一片空白。

“天啊……”不远处,那些正在拼命逃跑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闯入甬道,孤身对抗那个灰袍术士的校尉忽然间爆炸了!就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咔嚓一声爆裂,一蓬血从他身体里飙出,喷溅上了四壁。

灰袍术士举起了双手,手心里那一团白光亮了一亮,仿佛吸入了新的力量。

捧着光团的灰袍术士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一步步沿着甬道从大山深处走出来。他走过的地方,大地起了奇特的波动,无数血色的藤蔓蜿蜒而起,缠绕着军士。那是从地宫最深处流出来的泉水,却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仿佛是空寂之山流淌的血。

血色蜿蜒而上,缠住进入地宫的空桑战士,勒紧。那些战士自从听到那一声啜泣似的呜咽开始就呆若木鸡,似乎中了某种奇特的咒术,丝毫不反抗地任凭那些怪物攀爬上自己的身体——只听噗地一声,血肉的躯壳碎裂了,一蓬一蓬的血飞溅而出,如同一朵朵殷红的血莲花绽放在着被诅咒的地宫!

“快、快跑啊……这是鬼!”仅剩的二十多个有意识的战士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着,拼命地爬上台阶。然而那一条通往地宫大门的台阶也在活了一样地蠕动着,他们拼尽了力气,速度也慢得如同蜗牛。

灰袍的术士举起了手,那一团光在汲取了无数人的鲜血后亮如旭日,竟将整个地宫都照耀得如同白昼!一眼看到了台阶上还在挣扎着逃离的那些军士,冰族的巫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缓缓走了过来,抬起手指一点——只听一声巨响,军士们脚下的台阶忽然翻转,如同一条巨大的舌头,一吐一卷,就将所有人包了起来!

“老浦,我们得去救他们!”看到这样的情景,铁塔大喊。

此刻,他们已经爬到了离地宫出口不到十丈的地方。在越靠近外面阳世的地方,地宫的蠕动变化越是微弱,他们脚下的台阶虽然还在变幻,却已经不能阻拦他们的离开。

“给我闭嘴!”然而老浦却毫不犹豫地大喝,声音冷酷凌厉,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死命地往上拖去,“别回头看!别管他们……他们死定了!用吃奶的力气给我往上走!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铁塔怔了一下,转过头去。

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地宫的门,居然正在缓缓闭合!

“他们要关闭大门,切断阴阳两界,在黑暗里完成最后的仪式!”老浦大喊,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然而前面似乎有看不到的屏障阻拦,无数双手推着他,不让他上前一步!

耳后传来最后一声凄惨的厉呼,伴随着血肉碎裂的喀拉声。那是一群军士在挣扎之中被吞噬,成为了最后一批祭品。

“他追来了!”铁塔惊呼,“我操他追来了!

老浦没有回头看,但也知道铁塔说的“他”是那个灰袍幽灵般的冰夷术士,他只觉得身边的空气在急剧地冷下去,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似地,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地宫的门就在眼前缓缓闭合,巨大的封石落下来,外面的日光一丝丝变小。

不行!拼了!

那一刻,他一手拉着铁塔,把另一只手的食指送入嘴里,用力咬破。他几乎咬掉了一整节手指,血飞溅而出——那一刻,他回过身,直面那个已经飘然而至近在咫尺的灰袍幽灵,手臂大开大合,飞速地在虚空里书写!

灰袍术士失声惊呼,瞬地倒退。

飞溅的血居然在空中悬浮,赫然组成了一道墙!血红色的墙发出了光,仿佛燃烧的火,将逼人而来的黑暗和冷意阻断!

“快走!”老浦一声大叫,推着铁塔往外滚去。

只听一声闷响,仿佛被某种力量催促着,封石加速轰然闭合。老浦不顾一切地推着铁塔滚地而出,而自己却慢了一步,只听喀拉一声,右腿碎裂,被巨石压在了下面。

外面的日光照射在脸上,一切忽然烟消云散。

“老浦……老浦!”铁塔吓呆了,拼命地摇晃着他。

他在剧痛中几乎要昏过去了,然而却拼命撑住身体,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往外扯这那条断腿——然而,腿上的骨头虽然断裂了,筋肉却还是连着。他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眼前发白,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帮……帮帮我!”他哑着嗓子,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仅剩的铁塔,露出野兽一样的疯狂,“过来扯断我的腿!快!”

“啊?”铁塔看到血淋淋的惨象,失声。

“快!否则……否则我就要……”老浦咬着牙,看着压在石头下的那条腿——有一丝丝看不见的黑气从里面透出来,沿着血脉,一缕缕往外侵蚀!

他大喝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左腿一蹬石门,整个人往外滚动。

——只听噗的一声,血肉断裂,他竟硬生生地将那条腿齐膝扯断!

“天啊!你疯了吗——”铁塔扑过来,看着血疯狂地从断口处往外涌,连忙扯下衣襟包扎。然而,在断腿逃生的那一瞬,老浦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喃喃:“还好……还好。血还是红的!”他看着铁塔,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在日光下忽然泪流满面:“血还是红的……我还活着!”

日光照耀在两个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进入地宫又出来,其实只是短短的半天时间,却居然有重返人世的感觉。

老浦用尽所有力气,用手肘支撑身体,在地上一寸寸地挪动着,极力远离地宫的入口。铁塔虽然不明白他的意图,也连忙过来帮着他挪动。

直到移开了三丈远,老浦才长长喘了一口气。隔着厚厚的万斤重的封石,还能听到里面不停传来的惨烈叫喊,还能闻到无处不在的浓烈血腥,十万的空桑战士正在地底无声无息地死去,外面的人却毫无知觉——

只是一层之隔,却是人间和地狱。

“昔年在西海上,咳咳,你从冰夷的刀下救过我的命,”劫后余生的人喃喃,气若游丝地忙着包扎的同伴苦笑,“你总是嘲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可今天,咳咳,这个人情,我、我终于还是还上了……”

铁塔满手是血,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有把这一切弄明白。

“你的腿断了……你的腿断了!”壮汉看着同伴这个模样,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兄弟,你别怕,残废了我一辈子卖力气来养你!”

“嘿,别哭!”老浦还是第一次看着这个蛮牛一样的同伴掉眼泪,不由得汗毛倒竖,“断了腿而已,我还不至于会死,总比留在里头那些人强多了……别啰嗦了,快走吧!”老浦扶着铁塔的肩膀,用尽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站起来。

“去哪儿?”铁塔抹了眼泪,“回大营给你找军医?”

“早上是全军出动了,不知道空寂大营里现在还有人留守么?——不不,就算还有人留着,说不定也是冰夷的人!不能冒这个险——”老浦喃喃,眉头紧皱,“趁着他们还没追来,我们赶紧下山,在天黑之前离开空寂大营!”

“去哪儿?”铁塔讷讷。

“去报警啊,傻瓜!有大事发生了……可能是比我们看到的更大的事!”老浦低声,吸着气,维持着最后的神智,实在不耐烦了,“快!去找一匹快马,立刻下山,去瀚海驿……不!只怕我们赶不到那儿了,去告诉赤王!”

“赤王?”铁塔愕然,“我们这些小民,只怕没机会见到赤王吧?”

“不,就算被打死,也一定要见到赤王!”老浦摇摇欲坠,咬着牙,“要……要赶紧把这个讯息传到帝都去!否则,云荒就要大难临头了!”

当封石彻底闭合时,整个地宫变成了一片炼狱。

血色的花一个接着一个爆开后,地宫变得幽黑如墨。然而,奇怪的是虽然瞬间死了那么多人,但是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却闻不到一丝血腥气。每一滴血似乎都被吸收了,变成了一缕光,汇聚在了灰袍术士的手里。

灰袍术士站在那里,双手托着那一团越来越亮的光,举过头顶,身体也被映照得稀薄,仿佛即将散去的雾气。如果有人可以在这一刻透视整个空寂之山,便会发现这个瞬间是如何的神奇瑰丽——

九重地宫里,每一进的大厅都站着一个灰袍人,双手托着光,高高举起。

仔细看去,那一团光其实是由无数缕微光组成,如同细细密密缠绕的线,将流动飞舞的灵魂困住。那一团光将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地宫被九团光芒映照得雪亮,只见四壁如雪,那些流淌的鲜血毫无踪迹,那些倒下的尸体也无影无踪!

直到最后一丝血迹也被吸收,九个灰袍术士动了起来,朝着地宫最深处飘去。当九道光从各个方向凝聚时,第九重地宫放出盛大的光芒,几乎令人无法睁开眼睛来!

空寂之山最深的地宫里,有泉水汩汩涌出,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仿佛刚才所有的血都汇集到了这里——在血泉的中央,袁梓将军面朝下地匍匐,心口已经洞穿。在他身侧空桑战士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宛如筑起了一座血肉的高台。

慕容隽站在这修罗场中央,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养尊处优贵公子,也是在明刀暗箭里长大,手上也沾染过人血——然而,面对着这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他还是觉得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发出微微的颤栗,几乎在这样浓重的血腥味里弯腰呕吐。

是的……整整十万人,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

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的父母妻儿,有着自己的欢喜爱恨,就这样通过自己之手葬送在了这里!而其中,甚至有着自己的多年朋友,袁梓。

从小在争权夺利中长大的他,从来不是一个仁慈软弱的人。在和慕容逸诀别时,他曾经立下过誓言,为了中州人的命运,可以不惜背负所有罪孽、不择一切手段——但是,难道这种靠着屠杀另一族来换取、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么多的人在眼前死去,纵横交错的血污染了他的视线,令心如铁石的人都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路。

冰族沧流帝国。这个西海上流亡了千年的民族,早已有着铁石一样的冰冷心肠,如果屠杀十万俘虏对他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那么,怎么能保证当他们掌握了云荒的绝对权力后、会对中州人守诺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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