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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的题目啊,”肖重云接过论文,随便翻了几页,笑得前仰后合,“国产香水大多属于低端价位,廉价粗糙,沦于对国际知名品牌的模仿——不是的,小松松,你看我们店里的香水,虽然定价不高,也算独特可爱,并不是粗制滥造,不要这么说你老板。”

“不是说廉价的香水不好。香料种类繁多,成本自然不尽相同,有贵过黄金的,也有你我都用得上的。家母曾说,对美好气味的追求是所有人的权利,因此有人推出昂贵的作品,也有人愿意调制那些售价不高,却分外可爱,人人买得起的香水。她说过,能把一张印花桌布剪裁成可爱连衣裙的调香师,与推出顶尖奢饰品的大师一样值得尊敬。”肖重云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改了几处地方,“国产香水的问题确实在模仿,但便宜不一定意味着失败,你说呢?”

小鬼问:“我们店东西便宜,不是因为你没钱买好原料吗?”

“不是,是因为我们更专注平价市场。”

“那你为什么给店里的香水都涨价了?”

肖老板差点怒摔论文:“这不是年底了吗!你见过年底不创收的店吗!我们家的小香水再涨能涨到周天皓他们家的价格吗!”

肖老板洗白自己的涨价行为:“我们再怎么涨,也是亲民价,也是人民买得起的香水!”

小鬼没说话,拿着论文到店里面改去了,第二天交上去,据说得了个a。

肖重云对自己指导的论文受学校赏识这件事非常高兴,每天都在店里拿手机下论文,通过扣扣传给小鬼,让他有空多陶冶情操。他还专程上微信找了本.卡斯特要了一批英文和法文资料,一并打包过去。那几天张松身上除了围巾是粉的,其余都是黑的,连额角都在冒黑烟。临近年末,天气骤冷,加之物价上涨,店里人并不多,肖重云每日看看报纸,调戏调戏小鬼,日子过得分外惬意。

他催张松:“开年就是新人秀的决赛了,你寒假回去时好好想想,拿什么作品。”

肖重云怕自己学生回不了家,一日三催:“年底打车贵,你定好去火车站的接车没?买了方便面没?带个保温杯车上好接水喝,店里有个维尼熊的你带上……”

小鬼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拒绝给他揉肩膀。

店里的座机电话响了,肖重云接起来,是香水新人秀的组委会打来的,开口就是恭喜进入决赛。肖重云把电话递给张松,想着可能是交代决赛的时间与细节,便进屋找了张白纸与铅笔。出来时小鬼已经把电话挂了,一言不发地站在电话面前。

“说什么?”

“决赛时间是开春三月份,八位选手争夺冠亚季君。准备一个主题,包括香水瓶设计,录一段vcr表现制作思路与设计灵感。”

肖重云觉得挺对的:“还有呢?”

“没有了。”

小鬼说就开始收东西,说明天坐火车回家。他低着头在店里翻来翻去,把平时留在这里的书和笔记本一本一本拿出来,理整齐叠好,装进一个白色的帆布书包里。那个书包商标被剪掉了,质量看上去应该不错,大学背了四年,洗得有点起毛。肖重云看着张松默默收拾,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就起身走到电话前。

他按回拨键时,张松注意到了,突然想过来抢话筒,然而已经接通了。

“对,我是他的老师,刚才有些细节没听清楚,”肖重云拿起话筒,“时间记下来了,三月。香水瓶是只要设计稿还是需要成品?谢谢,vcr可以请广告公司吗?最后一点……”

他脸夹着听筒写字,突然愣住了:“最后一点审核什么?独立调香师的资质?填报名表时不是审核过了吗?”

“决赛之前要再审核一次,”电话那头的女声甜美柔软,“本次比赛认可的独立调香师,除了拥有调香师资格证以外,还必须推出过至少两款作品——这些当初参赛章程上都写过的。这次主要审核历史作品,我们要求的是正规的上市香水,私人调制贩卖的不算。”

肖重云皱起眉头:“我记得你们以往历史作品没有要求这么严格,也有很多新人用大学习作参赛的。”

对方没想到肖重云懂行,顿了顿,一瞬有些慌乱。沉默片刻之后,甜美的女声挂断了电话:“现在的规定越来越严格了,真是非常抱歉。”

再拨回去起不到任何作用,肖重云知道有某种势力暗中插手,或许是张文山,报复他仿香赛上做出来的平局,或许是其他的选手。

他猜是张文山。

张松有一款“喜悦”,是在lotus正式上市推出的,虽然产量低得跟过家家一样,也符合规定,然而组委会需要两款。一款香水从研发到论证再到上市推广,往往以年作为周期。现在是一月份,新人秀的决赛就在两个月之后,赶紧赶慢,张松也赶不上了。

手段得如此让人作呕,除了他,肖重云想不到别人。

张松虽然是新手,行规道理也是算得清的。他挂了电话就知道自己出局了,不想肖重云为他白费苦心,就省去了这个消息。也有可能是这几天肖老板实在是心情太好了,他不忍破坏。小鬼的脸色向来不好看,咽十吨黄连也能面不改色,他觉得只要自己不开口,老师就不知道。

没想到肖重云当场会拨了个电话回去。

“你不告诉我,”肖重云问,“那比赛当天怎么办?”

“就说自己堵车,迟到取消资格了,”张松闷声道,“你最多扣我钱,能把我怎么样?”

总比告诉你,你全心全意陪我争取的东西,被人扼杀在摇篮里好。

这是一种特别可笑的行为,就像一棵被强盗砍倒的幼苗,不想让栽树的人伤心,非说自己是被大风刮倒的。

“你当初给我定的目标是进复赛,我进了八强,已经很好了,”张松把书包整理好,放在一把木椅子上,回过头来看肖重云,“就算无缘决赛,我也很满足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特别满足。”

肖重云坐在店里,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和稀疏的行人,哈了口白烟。冬天天色暗得很快,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他想着明天张松回家,今天早点关门,一起去吃个热气腾腾的晚饭,聊做安慰。小鬼本来站在店门口,不知道在望什么,闻言立刻关店门落卷帘门,还没关死,就有人在外面拍门,掰着卷帘门往上抬。

周天皓穿了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格子围巾,好不容易掰开卷帘门从门缝里挤进来,指责小朋友:“我也是买过你香水的人,看见顾客来了关门是什么道理?没有人告诉过你公司利益应该至于私人恩怨之上吗?”

周天皓进门就把行李箱放地上:“肖学长,我打电话问过了,那家ktv根本没有叫小云的姑娘。”

他两步走到肖重云面前,盯着他的脸,特别气愤:“那天晚上我亲的就是你!”

第20章 告白

“没有。”肖重云冷静道。

“亲了。”

“没有!”肖重云从椅子上跳起来,“就算亲了又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小事叽叽歪歪的——”他一把扯过一言不发站在旁边的张松童鞋,在小鬼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亲了一口:“看到没有?社交礼仪而已。”

张松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一言不发抓起自己的帆布书包,径直出门。

肖老板留在原地,半响才说:“可能是青春叛逆期。”

“肖学长,那天送我走的人,开房间的人,为我倒水的人,都是你。你当初是这么对我说的,”周天皓记忆力特别好,背得特别熟,“你说那个姑娘,人家打车送我走,又给我开的房间,还没要我的卡,日后再遇见,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肖重云摆手,“这些都是小事情,不用谢,真的不用谢。”

“这怎么好意思?”周天皓搬了个五块钱一张的塑料小凳子,坐在肖重云对面,态度特别诚恳,“我仔细想了一下,以学长高洁的品行和正直的为人,珠宝金钱这类俗物肯定看不上。”

肖老板为了省钱,店里的玻璃柜台是二手的,里屋藤椅断了一只脚,全靠小鬼用快递专用封口胶缠起来,周天皓现在搬来坐的塑料小凳子就五块钱一个,坐下去还带摇晃的。周天皓坐得挺舒服的,坚决不肯挪窝,也不打算出门找个酒店自己安顿下来:“你说过,如果一直生活在酒后的幻象里,就会错过清醒时的满天云彩。我觉得你说得十分有道理。”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肖重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已经想清楚了,肖学长,你就是我的晴天与云彩。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怎么样?”

肖重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他扶着冷冰冰的柜台站起来,开始找钥匙收拾东西准备关店,周天皓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在把玻璃架上的香水样品都拿出来闻了一遍:“学长,我觉得你家宠物天赋不怎么样,不然解雇了吧?”

周天皓拿着肖老板亲自试制的作品,从各个角度挑了一堆毛病,然后在他以为那个话题已经过去了之后,再次问道:“以身相许怎么样?”

“不了,”肖重云婉拒道,“我觉得还是金钱感谢比较好。”

肖重云原本只想请小鬼去隔壁锦里西路吃大排档干锅,再给自己点瓶啤酒什么的,可是小鬼的电话关机了,怎么都打不通。周天皓强烈要求吃火锅,并且指明要吃隔壁宽窄巷子里评价最贵的那家。他一进门就找服务生拿酒,被肖重云果断制止了,换成了免费的大麦茶。

“人总有聪明和迟钝的地方,一方面聪明,必然在另一方面有愚钝之处,这样才公平。我在香水上天赋确实很高,感情上却一直习惯自欺欺人。那天晚上之后,我仔细地想过了,”周天皓端着淡出鸟味的茶杯,一脸生无可恋,“肖学长,当初在纪芳丹若勒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不愧是久经商场的老手,他只花了一秒钟就转守为攻:“你拒绝我,因为我是男人吗?我都不在意你的性别,你为什么在意我?”

肖重云头大如斗。

他原本以为周天皓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竟然有几分认真的味道。

自从五年前变故之后,肖重云就再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情问题。他并不想找一个温柔美丽的妹子,生一个聪颖可爱的孩子,过人人羡慕的家庭生活。前两年他一直辗转很多地方,尽量离张文山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远到网络上看不到他的画面,电视里听不到他的声音……后来他觉得,能开家小店卖卖香水,每天跟路过的小妹妹搭搭讪,陪着自己几个g的硬盘女友一同度过悠长人生,便可以算作一种幸运了。

哦,他还养了只十分成器的宠物。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积攒起来的幸福,又如何能轻易至于危险之中。

感情这种东西,自己还是是一辈子不要碰了。

“你所谓的喜欢,”他问周天皓,“是什么?”

“当初你在学校实验室时,常常穿白色的衬衫,松一颗扣子,身边总是围了一圈人。那时我总是看你,站在远处,一直看一直看,像上瘾了一样。我去图书馆借过你看的书,找你在书上留下的铅笔印记,猜测你查找的知识点,自己回头单独研究。我还一篇一篇读过你写的论文,尝试过模仿你的练习作品……肖学长,那时你太耀眼了,挺多人这么做的,我只不过其中之一。我一直想有一天,能像现在一样,和你坐在一起,讨论今年的香水流行趋势,分享自己的看法,甚至像朋友般的相互点评作品。你就在我旁边,白衬衫有一个扣子没扣,我低下头就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周天皓道,“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我对你有着单纯的学术向往,直到那天晚上,酒喝得有点多。”

“不是吗?”

“不是,是因为我想把白衬衫的那颗扣子撕开,”周天皓盯着他的眼睛,“上你。”

肖重云蹭地就站起来,往店外走。

服务生把他拦住:“先生,请问你们谁买单?”

周天皓甩了张信用卡飞速结账,跟了出去。风冷且大,肖重云把领子立起来,往自己的小破店里走,周天皓跟在后面:“我还没说完……”

c市的冬夜行人稀少,车辆不多,有一群飙车党,特别喜欢骑着改装过后的摩托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啸而过。他们往往把发动机声音改装跟山寨音响似的,大灯雪亮雪亮,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有优越感。肖重云那天穿着一件黑色长大衣,立领,低着头在人行横道上走,没留意一辆小摩托就轰过来了!

他衣着颜色太暗,飙车的人又是在拐弯,等刺目的大灯打到脸上时,已经晚了。

身上一阵剧痛,却不是预想而来的巨大撞击力与碾压。周天皓反应奇快,千钧一发之时,伸手搂住他的腰,两个人向后倒下去,抱着肖重云在马路边方砖上滚了很长一段。路面粗糙膈人,加上瞬间周天皓用尽力气,两人外套都磨得破破烂烂,周天皓的手还蹭伤了一大片,像被钢丝球刮过一样。

飙车的青年骂了一声,没减车速,消失在长街尽头,周天皓搂着肖重云坐起来:“学长,我刚才还没说完。”

他也不给蹭伤的手做处理,低头在肖重云脖子处闻了闻:“这几天我重新想过了,想清楚了。你现在也不穿那样的衬衫了,也不理那样的头发了,可是我还是想见到你。从你消失以后,我就一直想见你,从来没变过。”

“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你。”

周天皓坐在地上抱着他,低着头,嗓音听上去依然有点惊魂未定:“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当我开了个玩笑,从来没说过。刚才要是真撞上去,我这辈子都过不好了。”

肖重云很少见到这么沮丧和可怜的周二老板,声音听上去有点瓮声瓮气的:“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好了。”

肖重云把学弟带回店里,拉亮黑峻峻店内的灯,推开落漆的木门走到里屋去,借着月光翻找万年不用的急救箱。门口的破信报箱没关好,晚报掉出来了,周天皓进门时顺手捡起来。肖重云四处找药时,他就坐在柜台前看晚报,卷好的报纸里掉出一封很厚的挂号信。

“肖学长,”他向里面挥信封。

肖重云很快回来了,没找到碘酒,只找到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包棉签,所幸都没有过期。上药时周天皓也不喊痛,就皱着眉头坐在那里,任凭肖重云用蘸了酒精的棉签清理伤口中的灰尘沙子。周天皓坐在那里,除了眉心皱得厉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肖重云只能尽量地轻。他用白纱布把破损的皮肤盖起来,绑上医用胶布:“谢谢你。”

“没关系,”周天皓说,“我本来以为自己有一点希望的,因为你没有拒绝我。”

“什么?”肖重云问。

他笑了笑,大概因为酒精痛,笑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没什么。上次小鬼把你的衣服都送来洗了,你一直都在穿,挺好的。我很喜欢那种气味。”

周天皓自己出门,住了以前常住的酒店,临走时像是开朗了很多,举着包了纱布的手站在门口:“今天有些话我原本不应当说,不过你看我也负伤了,算是扯平了。你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再考虑一下上次说的香水品牌的事情?我来c市是出差,细节问题都可以聊。”

肖重云回到里屋,借着月光打开衣柜。衣柜木头年生久,有点潮湿,衬衫叠得很规整,不同长短季节的外套与大衣按照色彩深浅挂得整整齐齐。周二老板说可以报销后,小鬼应该都拿去洗了一遍。他拉过一件灰色风衣,低头仔细地闻。肖重云有幻嗅,纷繁复杂的气味他只能感受到极小的一部分。现在充斥他鼻腔的是冰凉的铁锈味,消毒水的味道,和张文山以前常用的香水味,贴身蹭到自己身上。肖重云仔细地,认真地在这些纷繁万象中寻找,试图找到一丝现实的影子,一点周天皓说好闻的,干洗清洁剂的味道。

他把眼睛闭起来。

然而黑暗中有一丝极其细腻的白玫瑰花香,冷淡持久,像是初春的融雪,恰到好处,沁人心脾。这种香气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竟然想拍手叫好,然而只是转瞬即逝,瞬间归于虚无。

幻觉又重新回到他的意识里。

错觉?

肖重云自我厌恶地睁开眼睛,拿起夹在报纸上的挂号信,往床边走。取暖器一直开着,房间依然冷冰冰的,被子摸上去有点潮。他不管不顾地坐下去,把信封撕开,里面是一本《戴望舒诗集》。肖重云从来没有买过这本书,他撕开塑封袋,里面突然滚落出一些小香珠,柔软而具有弹跳力,瞬间就在消失在地板上。

香气。

那种香气。

就算他躲进百花盛开的幻嗅花园,封闭起高墙深院,那种香气只要一出现,一切就骤然瓦解。这种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避之不及,挥之不去。固体香水,那些柔软的小珠是固体香水——肖重云刚刚意识到这些,就头晕目眩。

热,热得空气仿佛燃烧起来了。

炙热仿佛要把他的每一寸肌肤都焚烧殆尽,恐惧从意识深处潜回,痛苦的岩浆自深渊深处喷涌而出。他知道这是幻觉,可是本能地渴望冰凉,哪怕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后脖颈,都让他感到无比安慰。书落在地上,他抓着床单,脸埋在枕头上,小臂的肌肉紧绷着,却感觉不到任何力量。冬天细密的汗水渗出来,已经把衬衫和羊毛衣湿透了。

一双手落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了片刻,然后有人在床边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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