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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瞄准,为首那人和他走了个面对面,他根本也无需瞄准。
只是枪响过后,又响了一枪。
二顺只觉着胸前像是被大铁锤狠击了一下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抬头再向前看,他就见小姐老爷和翠屏都像疯了一样,竟是什么都不怕了,一拥而上打向了那持枪而立的士兵。慢慢的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自己满襟的鲜血。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中枪了。失控似的向后仰摔下去,他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万里遥东倒西歪的跳了起来,双手抡着皮箱砸向了那个士兵。
第七十章
万家凰不能相信,自己家里的人,也会死。
二顺胸口爆开了一朵血花,她看在眼中,就觉着心脏几乎是在腔子里“炸”了一下。而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那包着铜皮的皮箱一角砸向了那开枪士兵的天灵盖。
她这是第二下,第一下是万里遥砸的,万里遥腿疼,站不稳,所以干脆是单腿跳起来,连人带箱子一起砸向了那名士兵,就因为他这第一下子把那士兵砸迷糊了,万家凰才能砸出那么狠的第二下。
砸了第二下,又砸第三下。见那士兵不动了,她丢下箱子跑去看二顺,二顺半睁着眼睛望着天,没有表情,没有反应,她伸手到他的鼻端试了试,然后回头对着父亲哭道:“爸爸,二顺死了。”
万里遥也看出二顺是死了,二顺是心口中枪,身下的鲜血已经流成了血泊。翠屏上前拽起了万家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小姐,怎么办?咱们能把二顺带走吗?”
万家凰握住二顺的一只手,用力的拽了拽,然后摇了头。
他们平时都看二顺小,是个半大孩子,不算人,可二顺其实不小了,他长得长胳膊长腿,已经很有些重量了。
放开二顺的手,万家凰将二顺的眼皮摩挲着闭了上,然后起身告诉翠屏:“别停,咱们还是得走!”
二人一边一个重新架起了万里遥,先从后门向外看了看,见门外两边没有士兵,便一路小跑着出了去。跑到半路,万家凰和翠屏一起觉察到了危险,于是心有灵犀的一调头,换了方向继续跑。
她们的目的地,是先前住过的那所宅子。到了那里之后,先在附近找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如果张顺带着救兵来了,他们再露面;而毕声威一是未必会想到他们能逃到那里去,二是即便想到了,他们好好的躲藏起来,毕声威也未必能立刻找到他们。
可在跑上大街之时,她们面对前方情景,一起发了慌。
如今的形势,是真正的“兵荒马乱”。
战争突如其来,城里的百姓毫无准备,这时就在炮火声中胡乱的逃窜,人跑,牲畜也跑,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一大队骑兵,在闹市中策马奔腾,所过之处,行人们全被冲得四散,还有人直接遭了马踏、趴在地上生死不明。万家凰和翠屏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夹着万里遥一味狂奔,跑着跑着,前方来了一队士兵,为首一名军官见了万家凰,登时抬手一指:“哎?你们不是——”
话未说完,因为万家三人“嗷”的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了。
那军官立刻带了队伍要去抓她们,可是街上已经乱了营,士兵也罢百姓也罢,都是跌跌撞撞寸步难行,偏巧又有一枚炸弹落在了城内,那黑烟顺风笼罩了半条街,越发让人心慌意乱。
大街两旁的店铺噼里啪啦的关大门上铺板,不许行人进去避难。万家三人跑着跑着,忽见前方又来了一队士兵,吓得登时又是一嗷。这队士兵三三一组,推车似的推着大炮向前小跑,却是根本无暇理会她们。半分钟后,这队炮兵和捉拿万家三人的一队士兵迎头相遇,互相都嫌对方挡路,而就在双方聒噪之时,万家三人已经在前方飞跑着转了弯。
万家凰已经不认识了眼前的小路,但是记得那宅子的方向,自认为并没有走岔。慌里慌张的搀稳了万里遥,她让翠屏跟着自己快跑。翠屏累得说不出话来,单是咬牙使劲的加快了速度。
这条小路崎岖泥泞,两旁还有一人多深的恶臭阴沟。万家凰又要把握方向,又要留意脚下,两只眼睛简直不够使用。忽然听到了父亲的惊呼,她抬头望去,吓得一抖。
前方是一队士兵护送着一对摩登男女在跑,男的是冯楚,女的是毕小慧。
双方这是走了个顶头碰,冯楚看着万家凰,猛然停了脚步,护送冯楚的士兵见了她们,先是一怔,随即大喊一声:“站住!你们往哪儿跑?”
士兵边喊边要抓人,冯楚这时开了口:“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我,不是抓她们。炸弹要是把我炸死了,你们负责给我偿命吗?”
士兵一听这话,犹犹豫豫的停了脚步,冯楚又道:“这里太危险了,快送我和二小姐出城!”
然后他一手拉起小慧,快步向前走去。士兵们见状,竟也真听了他的话,乖乖的围着他继续上了路。
万家凰无暇细想冯楚的举动,架着父亲叫着翠屏,继续向前冲锋。好容易冲到了小路尽头,迎面又撞上了一大群哭爹喊娘的百姓。未等万家凰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撞得向后一仰。她惊叫一声挥舞了双手,而就在她松手的这一瞬间里,翠屏和万里遥已经被人潮卷到了道路另一边。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哭带喊的要往父亲那边挤,就在这时,那使这一大群百姓狂奔乱突的罪魁祸首,出现了。
那是一大群受了惊的战马。
马上无人,所以战马不受管束,在炮火声中跑得格外疯狂。这么多匹惊马一起发疯,多少人上阵也阻拦不住,所能做的就只有逃。
万家凰身不由己的被人潮冲向前方,拼了命的回过头去,她就见父亲和翠屏也是起起伏伏,顺着人流涌进了一条小岔路——那小路狭窄,容不得惊马撒野,往那里钻算是明智之举。
眼看自己是死活也回不到父亲身边了,万家凰索性随着众人一起奔跑起来,决定独自前往那所宅子,反正那是她们的目的地,无论是分头走还是一起走,最终都是要到那里会合。跑到了前方路口,她在拐弯之时,看到了长长的一队毕军士兵,拖了枪正向东跑。接连几声巨响震动了天地,西方传来了军号声和粗喉咙,是不止一名军官在发号施令,万家凰先是依稀听见了“撤退”二字,紧接着又听那几名军官高声对话起来,一个问“司令呢?”,另一个也问“司令呢?”。
“司令”二字吓得万家凰不敢懈怠,一路跑得简直是豁了性命。接连又拐了几个弯,她见目的地就在前方了,便放缓脚步靠了边,想要再看看那宅子内外有没有士兵留守。
可就在她走到半路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她慌忙想要躲避,然而为时已晚,一队烟熏火燎的骑兵策马而来,已经直逼向了她。
第一秒,她想:“完了。”
第二秒,她听见了张顺的嘶喊:“小姐!我们来了!”
万家凰这才看清那骑兵的服色不同于毕军士兵,而为首那名马上军人,正是厉紫廷。
厉紫廷身后,是骑着马的张顺与张明宪。
张顺溜下了马,一边喊着老爷,一边和张明宪一起冲进了院内。厉紫廷也下了马,快步走到她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她:“受伤没有?”
万家凰怔怔的看着他,虽然和他只是隔了几个月未见,可不知为何,竟会感觉恍如隔世。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头,她想到自己那时生生的气走了他,心中是羞愧;又想到自他走后,自己一步一步陷入龙潭虎穴,承受了无数的惊与险,心中又有了委屈。听了他这一句冷淡问话,她有心也还他一句平静的回答,可话到嘴边,喉咙中竟是发出了哽咽声音。
她立刻将嘴唇紧紧的抿了,一丝声息也不肯外泄,可是两只眼睛又有了热汽,两滴极大的泪珠子,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滚落了下去。
先是雪白手帕触碰了她的面颊,拭去了她的眼泪,后是一只热而糙的手扯起她的腕子,将那条手帕塞进了她手中:“我来了,没事了。”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这句话一说,万家凰抽泣了一声,一下子就委屈大发了。可是再委屈她也得自己受着,这回她苦也罢、痛也罢,都赖不到人家厉紫廷的身上去了。
这时,张顺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小姐,老爷翠屏和二顺呢?他们不在这儿?”
万家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和我在街上……冲散了,二顺……死了!”
张顺听到二顺“死了”,立刻就摇晃着站不住了:“小姐,您说二顺怎么了?”
万家凰哭得蹲在了地上:“二顺中了枪……你一走毕声威就把我们抓回了司令部里,我们今天从司令部往外逃的时候,二顺中了枪……”
张顺受了太大的刺激,一时间反倒傻了,又魔怔又迟钝,对着万家凰“噢”了一声,他说:“那我找老爷和翠屏去。”
然后他拔腿就走,脚腕子是软的,走得拖泥带水连滚带爬。厉紫廷让让张明宪带人跟上张顺,又回头下令,让部下骑兵火速前往大街小巷,寻找万里遥和翠屏。
万家凰这时站了起来:“我也去。”
厉紫廷的目光射向了她:“你就算了。毕声威的队伍还没完全撤退,城里依然是个危险地方。要是那边刚找到老爷子和翠屏,这边你又丢了,那我可——”
“可”字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没说出下文,只向着前方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家凰抽泣着迈了步:“爸爸腿上受了枪伤,走不了路,翠屏又胆小没主意……要是二顺在还好些,二顺又没了……”
“我不是来了?”
“我知道的。”
“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他们,白县就这么大,肯定找得回来。”
“我知道的,可我心里就是害怕……我这些天……”她又哭了起来:“我这些天……我真是受罪受够了……”
她哭得直抽抽,见了前方的青石台阶,便踉跄着走过去坐下了。用手帕扪了脸,她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那热泪和抽泣硬憋了回去。忽然察觉到厉紫廷一直陪坐在自己身旁,她睁了一双泪眼望过去,就见他一直扭头凝视着自己,已经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她慌忙低下了头:“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厉紫廷转向前方,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年前我就不和你怄那场气了。”
万家凰手里的帕子已经湿得不能再用,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时候的事……”哽咽了一声:“怄气也不怨你,是我在家里骄横惯了,有的时候……”又一哽咽:“我太任性,不讲道理。”
厉紫廷微微一笑:“也不用太讲道理。”
万家凰望着地面,脸上讪讪,口中喃喃:“你……谢谢你来救我们。”
厉紫廷扭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有些惊讶:“我怎么会不来救你们呢?”
“我当你还在生我的气。”
厉紫廷这回是真笑了,笑容短暂,像光芒一闪而过:“生气,也得救啊。”
万家凰的声音又低了几度,因为接下来的话,是她生平从未说过的软话:“你别生气了,等这场灾难过去了,我回家摆酒,正正经经的向你赔个不是吧。”
厉紫廷向她凑近了点,仔细去看她的脸:“你这是跟我和好了?”
万家凰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微微的扭开脸去躲闪:“我本来也没记恨过你,你要是愿意跟我和好,那咱们就和好。”
厉紫廷刚要说话,可空中忽然传来了一排枪声,枪声很近,似乎就发生在墙外。厉紫廷抬手一摁万家凰的腿,随即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万家凰下意识的起身想追,随即又管住了自己的腿——现在有了厉紫廷,她就不必再像先前那样乱跑乱撞了。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别乱跑,别丢了,等着父亲和翠屏回来。
万家凰以为,守护神似的厉紫廷来了,一切灾厄就会结束了。
她没想到,张明宪会带回新的噩耗。
张明宪和张顺在县城东边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万里遥和翠屏,可和他们一起赶过来的,还有毕声威与他的卫队。
那个时候,厉紫廷的队伍正从西门往里进,毕声威的队伍正从东门往外逃,若不是毕声威无心恋战,那么双方简直可以在城内再打几天的巷战。
张明宪和毕声威交了火,张明宪这边本没做打仗的准备,毕声威的卫队却是精锐力量,甚至配备了轻机枪。张明宪一方立刻就落了下风,而那张顺疯疯癫癫的不听指挥,一见万里遥和翠屏就冲了上去,结果三人全被毕声威的卫队裹挟了去。
万家凰听了张明宪这一番话,血都凉了,不知不觉的说出了两个字:完了。
厉紫廷也变了脸色,略一思索过后,他问万家凰:“老爷子是空手逃的,还是带了钱财?张顺说你们做了到上海安家的打算。”
万家凰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爸爸手里有两只皮箱——如果方才路上没丢的话——里面是存折和一些现款,还有一些股票文件之类的东西。”
“就这些?”
“就这些。珠宝首饰和房契地契,当时我们嫌累赘,就全留在家里了。”
“老爷子拿着那些存折,去银行能取出钱吗?”
“不能,户头全是我的名字,他都连着好些年没管过钱了。想要取钱,要么我亲自出面,要么有我的亲笔签字。”
“存折上有多少钱?”
万家凰慌乱的计算,嘴唇都在哆嗦:“总在一百五十万以上。”
厉紫廷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很好,老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事。”
“啊?”万家凰发出了走腔变调的反问:“为什么?”
“毕声威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百五十万放在那里,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只要他动心,我们就可以和他谈判,只要谈判没出结果,他就不会轻易的对老爷子下手。”
万家凰这才反应过来:“哦,就像那土匪绑票似的,咱们可以用钱把人赎回来?”
“不一定,按照毕声威的脾气,他一收到钱,恐怕就要撕票。”
“啊?!”
“但现在他还没拿到钱,所以老爷子暂时还是安全的。”
万家凰抬手捂住了心口,又要恼,又有点不敢恼:“你这人,说话说一半!”
万家凰很“信”厉紫廷。
其实她全家对于厉紫廷,甭管喜爱不喜爱,心里都有一种“信”。厉紫廷那个言谈举止,旁人看着是煞气逼人,然而她和她的家人见了他,却都觉得可亲,觉得他天然就该是这个模样,他这个模样就对了。
白县之内的局势,自有厉紫廷的部下去平定,厉紫廷让万家凰到房内坐下休息,万家凰依言进了屋子,然而是越歇越累,人在椅子上坐着,两条腿一直打哆嗦。悄悄抬手将头发理了理,她扭头向窗外望,窗外院子里站着厉紫廷,一名军官刚从外面进了来,正对着他小声的说话,他听完了,转身直奔了她。隔着大开的窗子,他告诉她:“没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