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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旁似乎又浮起师父教导过的话,字字如星子,摘入他的心田,照亮了他以后的路途。
“少不知战,但知无走。催马上前,临危不苟!”
作者有话要说:四字箴语本源来自曾国藩的湘军文人团口号,被我改动了两句,觉得放在他们这批人身上很应景,请各位无视我的厚颜举止,其余均为原创
☆、挽留
一夜征战之后,最难的是安葬阵亡的弟子。他们平躺在原野之上,汩汩流动的血液里带着一种余温。年轻的脸上又如此安详,就像是晚饭前告别了爹娘,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骑着马跃出庭院,去那无边无垠的沙漠上奔驰一圈……
谢开言架起青牛车,拖走沙池边的弟子尸首,朝着巴图镇摇摇晃晃而去。盖大会意,将散落的马匹收集起来,依法炮制,扶上一具具变得冰凉的尸体,载着他们回到连城镇。
盖飞不解,询问何故。盖大叹气说:“最难的事情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回去面对失去了子女的爹娘们。这批孩子来自两个地方,谢姑娘选了最远最难的巴图镇,那么剩下的,由我来做好了。”
天光流淌,洒落在关口西门河上。盖大送回连城镇居民的孩子,整个城池还在沉睡。不多时,镇子后方此起彼伏响起了哭声,马一紫匆匆走到破败的庭院里,看着满地白布素裹的尸身,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瞪着眼睛吼:“盖大你是怎么回事?随着孩子们闹什么?”
盖大丢下马鞭,砸在马一紫脚边,回答:“马城主,倘若你早点反抗,早点兴兵攻打狄容,今天死在这里的就不是孩子们了!”
马一紫气得两撇小胡子乱翘。
盖大一抱拳,冷冷道:“他们才十五六岁,用年轻的胸膛护卫住了连城镇,剩下的事情,恳请马场主作为一镇之主承担起来!”
随着盖大回镇的少年们纷纷响和,除去安慰失去儿郎的乡亲之举,他们更多的是在愤慨。“马场主,你自己看看吧,狄容贪得无厌,已经欺负到眼皮底下了,你还想忍让到什么时候?”
眼见群情激奋,马一紫料想妥协与怀柔无望,只得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重重点了点头,正式拉开与狄容的争战。
马一紫将盖大唤到议事厅,吞吐说了自己的隐忧。“我们人少……打不赢……再说狄容那边有轻骑兵,仗着腿脚便利,来去无踪的,怎么办……”
盖大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听着,心想谢开言果然有先见之明。他想了想,依照她交付的计策说道:“马场主,我们需要将眼光放长远一些,消灭狄容是必行之事,但保住连城镇独立地位才是重中之重。如今太子特使还在镇子里,去找找他,或许有意外的帮助。”
马一紫自然忙不迭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了盖大,要他去探特使口风。
盖大回到住处,清洗干净周身,先向院外镇守的兵士请示,得到首肯后才进厅拜见卓王孙。
卓王孙轻衣缓带伫立于厅上,面容如同覆盖一层冰雪。盖大始终记得此人眼光的犀利,不禁垂首隐蔽了自己狰狞的脸,只管半躬身子,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
“卓公子,想必你已经知道狄容偷袭连城镇的消息,狄容如此贪婪,吃掉一个巴图镇还不满足,现在又把主意打到了连城镇的头上。自巴图镇早年并入华朝土地,我们连城镇也有逐渐思归之心……”
“说重点。”
半空中降下的冰雪之声引得盖大一怔,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躬身说道:“倘若消灭了狄容部落,这塞外牧场是否由我们单独管理,在华朝疆域上世代免征课税?”
塞外牧场在连城镇,连城镇在关口之上,关口又在华朝疆域的边防线上,地理位置着实敏感而尴尬。朝前,连城镇算是半个华朝子民;朝后,关外拥有一批无限宽广的土地,他们进可攻退可守,效仿狄容隐没于重重山麓之间。一旦遭到华朝的清边围剿,他们可以退向更宽阔的天地,取代狄容成为第二股强悍势力。当然,前提也是要连城镇消灭掉狄容才行。
盖大遵从谢开言的指示,来到南院奏请卓王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卓王孙作为太子特使,肯定不会放弃边防重地到连城镇这一条线上的管辖权。但是至少,他们能争取到免征课税的要求,为自己的发展壮大保留一点便利。
果然,卓王孙在问:“这是谁的主意?”
“马场主的心意。”
“果真如此?”
盖大一口咬定是。
卓王孙冷淡道:“关外纷争多,一向不被殿下所喜。要求又过高,很难取得殿下的首肯。”
盖大抱抱拳,低眉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狄容外族在华朝生事,我们替太子殿下铲除势力,巩固后防,于太子殿下百利而无一害。”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卓王孙面容上的冰雪之色稍缓,算是给了盖大第一颗定心丸。“待我请示殿下再作答复。”
盖大施礼退出厅堂,眯眼看了一会秋阳高照,忍不住想起谢开言的琉璃瞳色,暗叹:她的心思如此玲珑剔透,猜测狄容的进犯、马一紫的应对、卓王孙的心意竟是不差分毫,为何有时又喜欢寡言索居,让人参不透她在想什么呢?
连城镇外奔赴巴图镇的路途之上,谢开言摇摇晃晃坐在车辕前,默然注视原野上的景色。樗树散发雪英,白草伏地,池塘像往前那样干涸了,落出嶙峋瘦石。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引得盖飞十分好奇。“师父,你在看什么?”
谢开言回过神,道:“没看什么。”
“那就是在想什么咯?”
谢开言沉默半晌,说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典故。”
经过一夜征战的盖飞早就松弛下来,催着师父讲故事。谢开言道:“少时读史,书上说越主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葬死问伤,吊忧贺喜,卑躬屈膝地侍奉夫差,最后才换来反击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就记住了,有些人生来不是高贵的,哪怕他们是一国之君。”
盖飞抓头:“可是,这个故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啊,小飞。”谢开言拍拍盖飞的后脑,叹道,“以后你长大了,成为南翎国不可缺少的左臂右膀,就要学着越主那样,葬死吊忧,将最难和最苦的事情承担起来。”
十六岁的盖飞懵懵懂懂跟着师父,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开言走遍巴图镇下的贫苦之家,送还战死的子弟尸首,每次站在竹篱笆外,总是遭受到了母亲们的谩骂及殴打。她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着,不说话也不还手,待人家声嘶力竭地哭喊完了,她才放下银两,躬身施礼走了出来。
盖飞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要他想冲进去帮忙,师父总是喝退了他,脸色比以往更加严厉。
谢开言看着他,嘶哑道:“你以为这是最难的?”
盖飞哽咽道:“那什么最难?”
谢开言没有说话。从炼渊出来一直走到连城镇,经她亲手埋葬的人太多了,南翎国四百七十名皇族护卫军士、大皇子、老族长、阿曼、百名子弟兵……她都记不清历经过多少次伤痛。
村尾,一家破败的草屋摇摇欲坠,那是最后一名子弟的归属地。他的母亲长跪不起,拉住谢开言的裙裾哭道:“这就是他选择的……这就是他选择的……小飞当初带走了他,为什么不好好送他回来……”
谢开言扶起伤心的母亲,留下所有的银两,顶着多出来的两道巴掌印走回牛车。
面带朝气的盖飞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回去的路上不言不语,皱眉想了好久。谢开言放眼远望辽阔秋原,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她触摸过自己的脉络,看到紫色伤痕已经淡化不少,但并没有表现出有多高兴。
沙毒并百花障化成的“情毒”会控制她多久?两年……五年……还是十年?
她想起了对阿曼说过的话,心道偿还十年,不知够不够。
耳边盖飞在问,令她回过神来。“师父,狄容还会来吗?”
“会来的。”
“你炸毁了浮桥——”
谢开言转过眼睛,认真说道:“浮桥还可以重修,狄容的野心也不会消散,他们只会迟来几天。”
盖飞磨牙道:“等这些畜生再来,我要好好打它一顿!”
谢开言笑了笑:“狄容如果再来就是倾巢而出,你想打他们,恐怕还不够本事。”
盖飞摩拳擦掌道:“师父别小看我!”
谢开言侧头道:“小飞连卓王孙的一月邀请都没拿下,还谈什么上场杀敌。”
盖飞张嘴看着师父一会,转而垂头丧气说道:“好吧,我再去想想办法。”
谢开言走进牧场深处,在河边清洗过身子,就着穹庐毡铺沉睡了半日。醒来后,盖飞慌慌张张寻过来,道:“师父,卓公子还是拒绝教导我学识,不过收下了阿颜做侍从。”
谢开言站在帐篷里回想半天,才明白盖飞说了什么。
盖飞急道:“师父,你怎么不说话?”
谢开言拂开他的手,叹道:“别晃我,我每次起床都有些犯糊涂,待我站一会,自然就好。”
盖飞果然安静了会。
谢开言道:“卓王孙答应盖大哥的提议了么?”
盖飞回答:“鹰隼往返一趟北疆需要三天,所以太子沉渊的谕令还没下达过来。”
谢开言道:“那就不碍事。”
盖飞道:“可我怎么办啊?”谢开言不理他,走出去了。
随后,盖飞采取的策略就是晨昏定省事必躬亲,每日静坐在卓王孙庭院之外,两个时辰内一动不动,保持着聆听教诲的恭顺模样。连接两天,卓王孙未曾出门探视过一次,直到傍晚暮色四起,鹰隼扑啦啦飞下来,卓王孙才唤人传来消息:“殿下同意三代免征课税,连城马场并入华朝边防军营,不得独立管制。”
盖飞闻声大震,一跃而起,忍不住跑到盖大跟前,欢天喜地地说:“师父又猜对了,好厉害吧!”
盖大温和地看着盖飞,说道:“跟你师父多学学。她这么了解太子沉渊,你跟着她,总归不会输的。”
盖飞点头附和兄长提议,见兄长也表示愿意追随师父后,变得更高兴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晃到南院之外,打算席地而坐。
花双蝶挽着竹篮经过他身旁,轻轻丢下一句:“你来没有作用,卓公子要启程回汴陵。”
盖飞摸着脸走向小木屋,对着晨起练习吐纳的谢开言说了说。
谢开言站在沙枣树下想了片刻,再抬头说道:“那就请阿颜去吧,既然收了阿颜做侍从,总能挽留住他几日。”
☆、相会(上)
大战前夕的连城镇依旧古朴而安静,迎接一个个薄雾流淌的清晨。
谢开言等候在阿颜楼阁前,看着草尖露珠一滴滴滚落。吱呀一声门扇响,妆容靓丽的阿颜走了出来。水蓝色罗裙似花纹拂开,漾起一层层繁复涟漪,衬着周身的淡雅气息,阿颜就如同是一株淡香芙蓉,开在了庭院里。
谢开言简短说明来意,许以便利。
阿颜侧头听着,微微一笑:“前面已经收了姑娘许多钱财,这次不劳你叮嘱,阿颜知道怎么做。再说公子已经收我为贴身侍从,闲暇时吹弄箫曲博取公子欢心,是我本意,不需姑娘下聘金来请。”
谢开言连忙退让一旁,说道:“如此甚好。”
阿颜福了福,执起一柄青笛,缓步离去。南院内流淌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静悄悄地没有人影。阿颜遵循惯例,站在门口请了声公子安,才提裙走入正厅。
厅内依然岑寂。
着素淡衣裙的花双蝶从书室里走出来,温声说道:“公子在勘查图册,不喜人清扰,请姑娘随我来。”
阿颜跟着花双蝶转过侧廊,来到一旁的庭院里。花架下铺开了一道道云雾般的绸缎,沾染些许露珠,没有萎靡垂下,随风轻跃着亮色。阿颜看着布架,踌躇说道:“不知公子是否喜欢绢丝织品?我想绣一方手帕给他。”
花双蝶转身瞧着满院的轻纱淡绸,想了想,叹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阿颜听她语气勉强,随即微微一笑:“只是感念公子的知遇之恩,别无他意,姐姐不要想多了。”她在花双蝶身后福了福,出门一趟,唤来平时交情不浅的姑娘们,一起涌到花双蝶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开起了绣坊。
花双蝶坐在中间,悉心一一指点绣法。
姑娘的欢笑声如同竹音清脆,纷纷传到门外,引得路过的行人驻足张望。马辛本想重金求购一匹缎子做衣衫,看见满院的笑语欢颜,踌躇一下,终究不好意思闯进门,顺着石墙根跑了出去。
西门外,缓缓行着一道天青色身影,天幕云彩落在前面,仿似摊开了一幅画。马辛只觉眼前一亮,拔腿朝着她跑去。
“你去哪里?”跑到谢开言跟前,他马上擦干汗水,紧巴巴地问。
“四处走走。”谢开言不着痕迹退开一步,与马辛拉开距离。
马辛自发跟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好啊,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