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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彻底沉寂了,在微笑中咽了气。

茫茫世界中,一个承载感情的生命逝去了。

她实现了自己的信仰。她很幸运。

赫伦攥紧红戒,处于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里。如果情绪以色彩示人,他的情绪必定是五颜六色、甚至乌烟瘴气的。痛苦与喜悦交织,使他貌似催生出两个灵魂:一边灵魂在为范妮痛哭流涕,另一边就在吻着红戒欢呼雀跃。

——他失去了母亲,却保住了波利奥。

他的命运,在此刻彻底改写。

赫伦面容扭曲,心思上天下海般震荡,再如膨胀的岩浆般绽裂开来,控制不住地狂喷而出。他浑身发热,出了一层汗,心跳声重得钻进脑际。他的当下心境很难定义,非要说的话便是激动,狂烈的激动。

他激动得浑身哆嗦,喉咙里发出嘶吼,眉眼流露出痛楚。

这一刻他有所意识,人的情感就像那不勒斯的深海,或是庞贝城的火山,永无枯竭之时。

他无力地站起身,拽住垂坠的帷幔,双腿摇晃着。火般的喜悦撞击冰般的痛苦,情绪波动使他无所归依。他的心跳重而快,似要骤然停止或破胸而出。他眼冒金星,有些恐惧,无法控制身体;象一个遭遇海难的渔民,亟待有路过船只给予援手。

他处于人生情感的一处高峰。

所有潜伏的念头浮现脑中,他辨认不清真正所想。在恍惚中,他下意识地喊出一个名字:

“卢卡斯……”

喊出这个名字,大抵是出于本能,或是长久养成的习惯。

第40章 蓝玛瑙金戒指

卢卡斯听到他的低唤,连忙走进来,挽住主人的肩膀。

他没有穿斗篷,健壮的身体使他很难感觉到冷。于是,粗布之下的体温穿透而来,将赫伦包裹得紧紧实实,如骨朵包紧花蕊,如胞衣包裹胚胎。

无意识地,赫伦将后背贴上卢卡斯的胸膛,几乎半靠在他身上。这类同于寻求庇护的行为,甚至是隐晦的撒娇。他好象要寻求什么慰藉,侧过身,一手环住卢卡斯的腰,另一只扒着他的肩膀,下巴嵌进他的锁骨窝。他撕碎了作为主人的脸孔,在卢卡斯耳边呜咽着,迫切需要安抚,软弱而狼狈,好象一位尊贵的神只跌下高高在上的坐坛。

卢卡斯睫毛打颤,哆嗦地抬起手,僵在空中片刻,最终还是搂住了他的腰。

赫伦的指甲扎进他的皮肉,咬住他的肩膀,用力捶他的后背,来宣泄积郁的情感。他将所有伪装卸下,纯粹而激荡。

在卢卡斯眼中,他的灵魂不着寸缕,赤身裸体。

他闷着声搂紧他,默默承受他的捶打和啃咬……

许久,赫伦恍惚地松开他,怔怔地盯着牙印,手指抚了几下。

“我不疼。”卢卡斯微笑起来。

赫伦瞄他一眼,转过身来,盯向跪伏床边的女奴。

弗利缇娜已泪流满面。她握起范妮的手,胡乱地亲吻,双肩痉挛似的抖动,黝黑的脸有点发紫。她哭得涕泗横流,哭声跌宕如越山穿海,歇斯底里时还会凶狠地抽自己耳光,纵使耳鸣也不停手。

她服侍范妮已经十年,不离身侧。她得知红戒的存在,也深知它的重要性。

悔恨象浓稠的热油,从她灵魂里流出;她被布鲁图斯以爱的谎言利用,忠心之人成了最有用的内奸。

“上天啊!”她口齿不清地说,“我做了什么?!我差点害了我的主人……那个该死的布鲁图斯……妄语的恶徒应当立刻掉入地狱……”

她愤愤地骂着,面容显出一丝坚定。她颤抖地直起身,一把拽掉红宝石耳环,顿时双耳溅血,鲜血成道流进脖颈。她的额头上青筋凸起,表情凝重,好象一个奔赴战场、视死如归的士兵,疼痛于她无影响。

“我是个罪恶的女奴,我要为我的主人殉葬……”她低吼着,颤巍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剪刀。

“拦住她!”赫伦看出她自杀的意图。

卢卡斯跨过去,一把夺过剪刀。她被掀倒在地,咚地一声,剪刀擦着她的脖子抵撞地板,一道浅浅的血痕。这颇有点警告的意味。

赫伦叹了口气,“你被奸恶之徒欺骗,照理说也是受害者。我母亲病重时,你对她无微不至,深得她的欢心。所以,我会为你拟释放令。从今以后,你是荣幸的罗马公民。”

他顿了顿,“但鉴于你的识人不清,我剔除你拥有嫁妆的特权。我相信你获释后,靠着勤劳的双手,总能填饱肚子。”

弗利缇娜愣了片刻,端正了跪姿,嘴里重复感激的话,含糊不清的。她将脸埋进手掌,痛哭流涕,鼻涕眼泪都从指缝流淌。她像要把全身的水都哭出来,不仅仅有对主人的羞愧,更多是被欺骗的怨恨。

片刻后,她捧起带血的红耳环,双手献给赫伦。

她脊背绷紧,身体也不再颤抖,神情严肃而凝重;象一位信奉邪教多年的人,在机缘巧合之下,改变信仰,终归光明的疲惫教徒。

赫伦接过来,为她拟了释放令。

……

当天下午,赫伦就组织奴隶,去城外将范妮葬进族陵。

更准确地说,是将母亲与父亲合葬。

族陵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和尘土飞扬。

赫伦于几天前来过这里。他在死亡之地发觉父爱,现在又来这里送走母爱。

他带了很多奴隶,也包括卢卡斯。每个人都举着一盏蜡烛,照亮这幽暗深邃的甬道。烛光好象微黄的萤火虫,浮动地排列起来,组成绵长的烛灯之河,把合葬的石棺围起,具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范妮的身体由奴隶抬着。弗利缇娜给她洗净身子,换上了洁净的衣服,她的额前重新戴上黑曜石,这一生执念陪她入葬。

奴隶们将棺材盖推开,普林尼干枯的尸骨就显露了,烛光为这具白骨镀上金黄色。竟显得有些温度。

赫伦没有立即装殓。他静默一会儿,走上前去,伸手触摸父亲冰冷的骨头。他曾在记忆里无数次回顾父亲,待到父子相见时,却是肿胀脓血或寒白尸骨。

普林尼的身形颀长,骨头也很纤细。赫伦轻轻触摸他的头盖骨,用指甲刮擦空洞的眼眶,以及颧骨、牙齿;他甚至用手背拂过整齐的肋骨。

他注视他黑洞洞的眼,弯下腰,吻了父亲坚硬的手背。

范妮被安放在旁边。赫伦往棺材里撒了象征婚姻幸福的榛子、干枣和玫瑰花,将橘红面纱盖在范妮的脸上,还在她手腕上缠了毛线,在棺材上涂抹动物油脂,如同新婚之景。

他吻了吻棺材,浅浅笑着,很纯真,是饱经沧桑和人世疲惫的成年人不会有的笑。

这是很荒诞的行为,但赫伦就要做。他想圆满自己的心愿。

——唯有家庭不美满的孩子,才能理解这种心愿。

一行人走出族陵时,天空已经放晴。冥神雕像上的积雪也全部融化了,滴滴答答掉下来。赫伦被从云端露头的太阳光刺了眼,用指头遮挡了一下。

亮黄的阳光像倾倒的颜料般泼上全罗马,温度像新生的青芽般生长在空气中。坚冰开始融化,到处都是灵动好听的流水声。罗马人享受寒冷中偶现的温暖,奴隶将灌好的香肠挂起等待晾干,女人清扫门口软化的积雪,男人把孩子扛在肩膀上,孩子就伸手去够屋檐的冰凌。

一切就像新生一般。

赫伦做了一次深呼吸。一抬眼,就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彩虹。

彩虹从族陵顶生长,以雅致的弧线伸向云端,好象女神登临神界时遗留的飘带,又象蓝画布上的惊艳一撇,触不可及却近在眼前。它犹如具备磁力,吸引所有罗马人的目光,倒映在色彩缤纷的眼瞳里。大自然的美,总能让人在惊赞之余叹息自身的渺小。

赫伦欣喜地指了指,“快看,卢卡斯!那是神明降福的昭示!”

卢卡斯淡淡地扫了彩虹一眼,又偏过头看他的主人。

他的笑容是在看到赫伦时才绽放的。

赫伦将视线移到他的蓝眼睛里。那里本该收纳白雪或金光,但只有自己的脸庞和长发。在赫伦的视线里,如金羊毛的头发恰好顶着一泓彩虹,后面是一碧如洗的蓝,却不如他的眼睛澄明如剪水。

赫伦忽然伸出手,抚摸他的金睫毛。

——他主动触摸卢卡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卢卡斯惊愣住,抓着他的手腕挪开,“怎么了?”

赫伦沉浸在某种欣赏的快意被打断。

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说:“没什么……我打算焚毁那两枚戒指,它们只会给我带来麻烦,使奸邪之人徒增觊觎。”

“嗯。”卢卡斯神情认真,“您需要一枚新戒指,换上光亮的玛瑙石,镌刻您自己的肖像。这是贵族大人们都要做的。”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赫伦难得地问,“比如说……颜色什么的。”

卢卡斯愣了愣,随即笑道:“我的主人,这种事情您决不该问我。印戒可是尊贵身份的象征,您知道奴隶无权过问这种事。”

赫伦擂他一拳,凶巴巴地说:“让你说你就说!”

卢卡斯摸起下巴,清澈的蓝瞳下移,倒映赫伦的黑眼睛。他无数次地看过这对黑瞳,喜悦的悲伤的愤怒的,他都太熟悉了,甚至能透过这双眼去探究赫伦的灵魂,感受他的所感;同时他象个在沙滩上捡残壳的玩童,收获单恋所带来的寥寥快乐。

他微笑起来,轻柔地说:“黑色吧。”

与其说他在回答,倒不如说他在赞叹。

赫伦皱起眉。卢卡斯的建议不合心意,但他追根究底:“为什么?”

卢卡斯顿了一下,“……因为黑色很沉着,只要有它在,其他颜色都显得轻浮。您是尊贵的大人,应该注意威仪,就像手持权杖的朱庇特那样威严。您的气质应威慑所有人,每一个脚步都透着沉稳,黑戒最适合您……”

赫伦极其耐心地听完这急中生智的回答。按照他急切的性子,他本该会打断这段奉承意味的话的,可他并没有。从头到尾,他都认真听进去了。

——这大概是因为,说话之人在他心里位置特殊。

他想了想,最终开口:“还是用蓝色吧,配上黄金指环,我想会很不错。”

卢卡斯的蓝眸子亮一下,象海面上翻卷的波浪。

“回家吧,卢卡斯。”赫伦冲他笑笑,“元老院快要开始选举了,我需要你做我的听众,看看我的辩术和修辞能否征服你。”

“恕我直言……”卢卡斯微笑着,“辩术和修辞从不该去征服奴隶,它们是为了征服高贵的政治家而生的。”

“你错了。”赫伦狡猾地笑着,“是为了征服想征服的人而生的。”

卢卡斯惊愣住,嘴唇轻轻发颤,蓝眼珠也小幅度地晃动着,好象有什么汹涌的情绪要从眼眶里喷涌出来。他倏然紧抿住嘴,神色复杂地看着赫伦,有悲哀与渴望交织在里面,水乳交融,和谐而矛盾。

“那您已经做到了,作为我的主人。”他说。这是看似明显的事实,却暗藏着什么别样的东西。

赫伦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第41章 改主意的赫伦

弗利缇娜获释离家的那天,天空飘起盐粒般的白雪,飒飒而响。

除了那对欺骗性质的红耳环,她把多年积蓄的财宝奉献给赫伦,也不过是一对银手镯和一串珍珠项链。这个终生简朴厚道的女奴,内心充满歉意和失望;所幸她还有骨气,决心与布鲁图斯决裂,永不相见。

她打算前往犹太行省。在那里的圣殿中清洗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她身穿黑斗篷,头戴黑披纱,在漫天雪地里如一抹黑灰,逐渐消失于雪白中,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

赫伦站在书房的窗口,靠着窗框,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卢卡斯蹲在他身后,碰擦火石、点燃壁炉。

火舌从木柴底舔起,渐渐吞噬到半截,最终将木堆吞吃入腹。火热如恋人的柔手,从壁炉伸出,慢慢摸向赫伦,覆盖包藏他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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