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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嬷嬷恭敬地应下了。

下晌时蕙心与澜心来探望锦心,蕙心尚好,澜心是刚知道那消息,气得面红耳赤的,坐在锦心身边骂了胡氏两刻钟,偏生她又是不会骂人的,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贱妇!”“贼子!”

骂的锦心都有些好笑了,见她强忍笑意的样子,澜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出水葱根似的白皙纤细的指头点了点锦心的额头,“你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

蕙心与徐姨娘交代过文夫人的礼物,走进来一瞧,也笑了,徐姨娘命人去张罗点心果子,进来一瞧忍俊不禁,道:“太太从前说二姑娘是个炮仗性子,我还不信呢。”

“这会子信了吧。”蕙心轻笑着,近前来对澜心道:“好了,你可消停些吧,瞧沁儿的脸色,你念得她头都疼了!”

二人没坐多长时间,蕙心似乎还挂心着什么,喝了碗茶,见锦心精神不错,便起身告辞了。

姊妹两个去了,徐姨娘看着她们的背影道:“听闻太太一早传了府里上下管事、管事媳妇到正院去,下午又传了铺子上的管事,想是下了狠心要动作一番,大姑娘也是要出阁的年岁了,跟在太太身边学习,能空出一会子过来坐坐已是难得的了。”

锦心拄着下巴道:“我还是想看看太太送了什么东西来。”

“你呀,对家里这些事,什么时候能上点心呢?”徐姨娘满心的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吩咐人将东西拿进来:“有一抬十二匹的衣料,四匹彩缎、四匹苏州绫还有四匹蜀锦,我已叫人拣了好花色出来,正巧与你裁夏衣。倒是盒子里的未及细看。”

锦心着眼一看,是两个沉甸甸的大锦盒,均是大红底的,一个是流云百蝠花色,一个是白胖胖、矮墩墩玉兔捣药的花色,噗嗤一下就笑了:“这玉兔捣药的锦盒,也不知是从哪里翻腾出来的。”

徐姨娘命人打开一看,见玉兔捣药那里有一只巴掌大雕工细致的木盒,其中有一块婴儿巴掌大的美玉,光泽莹润肉质细腻,托在掌心对着阳光细看,其中还有隐隐流光,是十分难得的上品。

徐姨娘盘算着道:“这玉是极好的,给你打一只玉锁戴也使得,只是这样好的一块玉,怎样雕琢都仿佛可惜了。”

锦心拿在手上把玩片刻,又去看别的,只见另外还有一盒十二月令花色的金花头短簪,约有三寸长的短簪,簪头也打造得精致,鲜花或繁盛或清雅,都别有一番风韵。

徐姨娘也看了一眼,又打开一盒,里头却是一盒珠子,有圆滚滚洁白清雅的珍珠、有红艳艳灿若明霞的玛瑙珠,除了这两样之外,还有些蔷薇、绿松、猫眼儿、一类的宝石,都打磨得圆滚滚的,不算珍贵,却俏皮可爱。

徐姨娘眉心蹙了起来,锦心又道:“那里还有一个,打开瞧瞧是什么?”

立夏便打开锦盒中最后一个小匣子,原来里头却是几朵颜色微黄、形状似花儿一样的干银耳。

这一份礼算是备得又贵重又有心了,立夏又打开另一只锦盒,其中有一对玉镯、一匣珍珠、一包官燕。

徐姨娘顿了半晌,轻叹一声,道:“沁儿你好生歇着,我还得到正院去一趟。这件事本与太太无甚干系,如今是太太心慈有所愧疚,咱们却不能因此行事猖狂了。”

锦心搂着徐姨娘的腰,软声道:“阿娘,女儿明白。”

“……沁儿放心,你爹爹不会叫那胡氏好过的。”徐姨娘抚摸着女儿柔软的乌发,锦心越是乖巧,她越是后怕心痛。

若是……若是婄云不够警醒,若是那日胡氏没有被婄云撞破,那如今该是怎样的后果呢?

只是这样一想,徐姨娘便觉着心痛,锦心敏感地察觉到,但在宽慰人的事上她实在是苦手,只能保住徐姨娘,试图以行动告诉她自己还好好的。

或许是误打误撞拜明白了哪路财神,接下来的几日里,锦心又收到了来自父亲、哥哥的压惊礼,三姐来探望的时候带着新得来的美人图,还带了两卷话本子来,知道徐姨娘近来已在为锦心“开蒙”,便叮嘱她若是有什么不解尽管来问。

这就叫锦心很是惊喜了,捧着话本手不释卷了两日,若非后来徐姨娘夜里不放心来查看时,见她趴在被窝里揽着灯翻话本子,还真以为她转性开始学习上进起来了呢。

发现了也是觉着又好气又好笑的,手指头点着锦心的额头,骂她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又把帮凶小桔子也骂了一顿,掐着腰好笑地道:“我道你这几日缘何不要绣巧与婄云上夜了,缘是她们两个会拦着你,碍到咱们家姐儿夜里用功了。”

“阿娘~”锦心软着嗓子撒娇,把徐姨娘哄得晕头转向的,好在还存着两分多年斗争修炼出的清明,收缴了锦心的话本子,从此开始严格控制锦心的阅读时间。

关起院门来的母女斗法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尔,文从林近来牙牙学语,许多称谓已经能说得利落了,完整的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的,锦心很快在弟弟身上找到了新的乐子,就把那些话本子都甩开不看了,倒叫未心怪失落的,以为妹妹不喜欢,回头又翻起新鲜有趣的话本子来。

唯有婄云老神在在——我们家主子,就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真好。

三月尚未过去,秦王府的丧事却到了尾声,文从翰从书院走了一回,领着师长的教诲回来,本来已经做好了本科不参与院试的准备——便如文家的生意近来做得愈发低调,收敛锋芒。

府试由皇帝任命学政督考,派来的学政是什么样的根基派系尚未可知,今夏方家势大如日中天,派来的学政总有几分顾忌,若是方巡抚再打个招呼,恐怕文从翰的才华也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既然如此,不如再等一科,方家已是这个地步,方巡抚自然不会满足于只做个封疆大吏,只怕还要在京中走动着谋中枢实权,云院长目光深远,叮嘱爱徒暂且忍耐,待方家调走,江南到底天高皇帝远,有些事情便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不想这江南的风,几时竟变得如此之快了。

已是深夜,月明星稀,也不知为何,今夜的鸟雀仿佛格外的多,黄莺与百灵相和,画眉与杜鹃呼应。

锦心睡得不大安稳,睁开眼时正觉屋内有一阵微风拂过,她猛地呼吸一滞,下意识地伸手向枕下,忽听婄云熟悉的声音:“主子,是我。”

锦心这才倏地松了口气,将紧攥着丝绵被的手一松,虚虚一抬手,婄云忙过来扶她半坐起来,在她背后添了几个软枕暗囊叫她靠住,才问:“姑娘醒了?可是口渴了?”

“外头是执金密卫吗?”锦心眼睛半阖着,瞧不出眸中神情如何,指尖搭在薄薄的丝绵被上,轻轻摩挲着被面上云纹如意的刺绣,声音低低的,却仿佛不过是随口一问。

婄云呼吸顿时一滞,忙道:“您醒了?觉着怎样,身上累吗?”

她方才那声主子是脱口而出的,或许是上辈子受影响太深,即便是此生记忆全无的文四小姐,在睡梦中也还是会下意识地保留两分警惕,一如当年。

只是如今枕下没了匕首,门外不是侍卫,偶尔被惊醒时锦心还会有几分恍惚,觉得本不该是这样的场景,又觉着还是这样的场景比较好。

叫人放心。

只是因为锦心眠浅,婄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是大锦心清醒了,只是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才下意识地唤出熟悉的称呼,这会才开始懊恼自己的动作还不够小心,听到锦心问,连忙道:“是。执金卫暗哨,响了有一会了。”

“方家?”锦心问道。

婄云点点头,锦心拧了拧眉,又问:“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婄云有些疑惑,却还是将日期报来,锦心蹙着眉,暗道:“不应该啊。莫非是谢霄……也不应该,若是谢霄早有准备闹将开来,方家也不可能得意这些日子。”

婄云也会也猛地反应过来,忙道:“日子对不上。那东西最快也得要月初才能到京城,算算日子,最早最早也应是在十三日前闹起来。即便执金卫训练有素马匹精良,从京中一路快马不眠不休赶来也至少需十日。这里头时间差不过三日,可当今如今服食罂粟粉时间不算很长,瘾头不至于这几日就如此明显了。莫非……”

第二十回 唯有他的锦心,多年处理文书……

“有可能。”锦心向后靠了靠,“若真是故人,但便是友非敌,若不是,只是京中出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变故。如今你我也做不了什么,倒是不必着急,等邸报传下来自然就知道了。”

婄云眉心微蹙,看出她的意思来,锦心无奈笑道:“你就别多想了,就凭我那招人恨的能耐,若真是敌人,他们回来不第一时间到金陵来给我一刀,反而先把刀对准方家?那可算是帮了我的忙了,要他们计算得失,结果自然是先来杀我,再除方家,方能不叫我占到一星半点的便宜去。”

又见婄云还是放不下心的样子,锦心只得道:“你若还是不安心,警惕些也是有的,是友是敌,倒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明白的。我如今上有高堂,下有幼弟,五妹还在周姨娘的肚子里未见人世,确实是应该小心些。”

婄云这才点点头,知道她对自己的安全和健康素来是一万个放心不下,锦心只能握了握婄云的手,温声道:“方家之事一了,前尘俱断,恩怨了结。这里很安全,我也很安心,很快活,你也稍稍安心些,好吗?”

婄云抿抿唇,低低应了个“是”字。

她想说自您撒手人寰后,婢子就再未能有一夜安眠、一次心安过了。

时时刻刻,无不在思念您;日日夜夜,一旦入眠,无论最初做的是怎样的美梦,最后总会变成您缓缓闭眼那一刻的样子。

一次又一次,婢子是如此,陛下也是如此。您怎么会如此的心软,又如此的狠心。

心软到临终前还挂念着一个奴婢的生死;狠心到明知婢子定然想要追随您而去,却还是硬生生地给婢子挂上了两个牵挂。

幸而,陛下也挂念您,他舍不得叫您一人长久处在九泉之下,只在您逝后三年便追寻您而去;那只猫儿认主,您过世后便不愿进食,婢子想尽了百般办法,但也不过两个月,它便离开了人世。

而被您嘱咐照顾陛下身体和猫儿的婢子,自然也就无所牵挂了。

婄云心里想了许多许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她眉目温柔地望着锦心,即便只有些微透过一层纱帘的朦胧月光照明,锦心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目光是多么的温柔,那眼眸中又盛着多少的眷恋。

她知道,婄云父母早逝,又遭遇恶人算计,从魔窟里九死一生逃出来,她救了婄云一条命,后来又相依为命走过许多年,婄云几乎将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当年临终,她也确实不放心婄云,才会逼婄云答应会替她照顾好贺时年、照顾好凤仪宫里那只猫儿。

有了牵挂,婄云才会好好的,可从她那日从婄云口中委婉问询出来的消息看来,只怕一切未能尽如她意。

想到这,锦心不由心中暗骂了声:贺时年这个不靠谱的!

说好了替她再活好几十年,讨价还价砍到二十年就算了,还敢阳奉阴违。

看着锦心不知缘何,眼睛似有些红了,婄云忙问:“主子,您怎么了?”

“想起个不尊承诺不守信用的男人。”锦心哼了一声,问道:“我叫你在街头打探,可有着落了?”

婄云道:“尚且未见过贺主子的着落。”

锦心眼帘微垂:“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会不会……如今在京中推进促成方家之事的,正是贺主子?”婄云小心翼翼地提到,锦心拧着眉,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

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贺时年,那家伙与她年岁相仿,算来如今还是个小孩子,养父母俱丧,沦落街头,若是今年秋日之前不找到他,只怕他又要步了前生的后路。

执金卫训练营那种地方,她不想贺时年再进去了。

锦心深吸一口气,又常常吐出,好在如今方家已到,越王扶持幼帝之患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自然不会出现越王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利从执金卫训练营选人建立暗卫营。

若说执金卫尚存人情,暗卫营就是毫无感情的越王剑刃,若想要在其中立足,必然九死一生。

方家一倒,越王与御嫔通奸也讨不着好,无形之中贺时年的一次灾祸就此消弭,但若是他一直流落在外,锦心还是放心不下。

“阿旭……”锦心低低地唤道,她此时满心期盼,惟愿在京中搅弄风云的那只手,真的是贺时年。

但此时,就连京中究竟是出了变故还是有人插手她都尚未摸清,也只能在心中暗暗期盼,一切真如她猜测的一般。

方府与文家在不同的街道区域,但其实真算起来,却只隔了两条民居屋巷,几乎是背靠背的了。只是一条民居巷子,巷子这边事金陵豪富,那边是中心权贵,几墙之差,富贵之别。

不过今日往后,方家,也不能算在“贵”之一字里了。

锦心听着方府那边的动静,一夜未曾阖眼,她知道,以执金卫办事效率,这会子方府中仆妇护院都应已被迷晕了,方家一家几口与家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应该被关在一处,一番折腾下自然清醒,却只会被撂在一旁,执金卫应该专注于搜寻方巡抚书房的暗格,无论方家人怎样吵嚷,都不会有人理会。

她曾与执金卫打过许久的教导,对执金卫的路数自然再了解不过了。

她一夜未睡,婄云便也未曾躺下,陪着她出神发呆,天将明未明,天边刚有些蒙蒙亮的时候,看锦心面上似有几分从灵魂深处流露出来的疲意,婄云忽然低声问:“主子,您几时才能长久这般清醒?”

锦心指尖轻点那一簇如意云纹,眼帘微垂,“我也说不准,如今已经在慢慢磨合,但这身体太弱,一点点来,不知要忙活到什么年月去。幸而我偶尔还能清醒过来,有些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耽搁了。”

她面上疲意愈浓,声音低低地道:“婄云,我很累了。今夜是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才勉励醒来,下次醒来不知是何年月,你要好生珍重自己,不要叫我神智混沌之间,也要为你操心。”

她的尾音似乎带着些轻叹,婄云眼眶一酸,连忙点头:“主子您放心,婢子定然好好的,陪您长大。您不能时时清醒记忆完全,那您要做的事情,婢子就尽力替您做得周全。”

“也没什么事情啦。”锦心眼里带着点笑,一双黑如点漆凝寒星的瞳孔流露出些许属于文四姑娘的明媚与娇态,“我如今只想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就让我懵懵懂懂地做文四姑娘,慢慢长大也好,不急。”

婄云连忙点头,又扶着锦心躺下。

京中,贺时年一夜未曾安睡,他心里估算着时候,在执金卫大概抵达金陵破开方家大门时从床榻上披衣坐起,来到窗前推开窗寮向外看去。

但见天边一轮皎洁弯月,寒星闪烁,叫他联想到一双熟悉眼眸,带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微微弯着,如同此时的月亮一般,眼睛会很亮,仿佛有星子从天边坠落,落在那一双眼中。

一想到这,他就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金陵去,他想好好地守着锦心,陪她长大,陪她长成无忧无虑只识风花雪月的娇小姐,不必染着半身鲜血,扛着江山、守着皇庭。

可如今看来,他终究是不能如愿了。

想到半月前送到温国侯府上的那一份东西,贺时年垂头莞尔:那行事的手腕,辗转几手痕迹扫得半点都无,一看就是婄云的风格。

而能将这份东西默述的如此周详,除了他家夫人,普天之下,他已想不出第二个人。

甚至连他,对方家的罪状,也能在时间线上分割清楚的前提下写得如此详细——毕竟方家前世多年作恶,其中许多恶事都是在如今这个现有年份之后的,他写的时候不免小心谨慎许多,宁可少写一二,也尽量避免写出后事来,露了马脚。

唯有他的锦心,多年处理文书,心细如发过目不忘,才能如此细致。

这般最好。

如今的锦心,是与他结发多年,同甘共苦生死相依过的锦心。但与前世不同,如今的他们,以后还会有许多许多年,他可以陪锦心承欢父母膝下,他们可以走遍大好河山,品诗作画、酿酒煮茶。

前世所有所有的遗憾,都有许多许多的岁月时光用来弥补。

但在此之间,他要现处理好这所有的乱事,不用锦心在为此劳心劳力。

廊下走来一位小厮,向他道:“贺少爷,天色不晚了,您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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