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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贺霖无奈地叹口气,拉着苏晏的手腕,推门走出了牢房。苏晏在出门的一刻忍不住回望,见景隆帝始终注视着他,迎着他的目光安抚似的微微一笑,又仿佛在说:去罢,朕等你。
苏晏乱哄哄的心顿时沉静下来,刚回了个拨云见月的笑意,就被朱贺霖拉出房门。
出了诏狱,见东南、西南方向火光冲天,把黑夜都晕出了一层金红。苏晏急忙道:“找一处制高点,我们上去看看,先判断火势,以及纵火者的身份与目的。”
朱贺霖想了想,说:“我们去大明门的城楼上看。”
大明门在京城中轴线的北端,是通往皇城的第一道入口,门上城楼足足有十丈高。天气晴好时,站在城楼往南看,中央的正阳门大街与两侧的各坊一览无余。
于是两人分别上了坐骑,在腾骧卫的护送下赶往大明门。苏晏下了马又被朱贺霖拉着,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取了窥筩来眺望。
着火点有两处,分别在东南偏南与西南偏南。火光冲天,夹杂着军民奋力扑火的喧哗声,从夜风中隐隐传来。
苏晏把窥筩递给朱贺霖,皱眉道:“这火势烧得凶猛,应是浇了黑油之类的易燃物。还有起火位置也古怪,左右两处与正中大街之间的间隔几乎等距,像是精心计算好的。”
朱贺霖用窥筩边看边说:“……又有两处烧起来了,在东南偏东、西南偏西方向。”
苏晏觉得不对劲,琢磨片刻,忽然一拍城垛上的砖石:“是八瓣红莲!”
“什么?”
“着火点的选择啊!从中间往两侧烧开去,若是半空中望下来,可不就是一朵从中间一瓣瓣打开的巨型红莲?”
朱贺霖霍然反应过来:“纵火者是真空教……鹤先生!他这是狗急跳墙了!”
“他这是要把京城变成红莲遍地的‘真空家乡’!妈的,果然教宗们不是神棍,就是疯子!”苏晏转身蹬蹬地下了城楼。朱贺霖几步追上他,叫道:“你去哪里?”
苏晏边上马,边说:“正东与正西方向!下一瓣红莲就开在那两处。要赶在纵火者点火前,阻止他们!”
朱贺霖道:“别着急,朕让腾骧卫兵分两路,即刻赶过去。”
第447章 月下琴月下血
龙泉奉命另带一队,按照苏晏指点的位置去了正东坊。
其余腾骧卫护着圣驾赶往正西坊。腾骧卫的坐骑脚程快,苏晏的汗血宝马“八吉祥”更快,甚至还比大部队更早了近一刻钟抵达。朱贺霖不放心,将“赤霞飞”的马力驱使到十分,紧紧追在苏晏身后。
一路上都是急匆匆奔行救火的铺兵与惊慌张望的百姓,苏晏默默计算着着火点与中轴线之间的距离,转头对朱贺霖叫道:“前方右拐,在地藏寺街!”
赶到街口,果然见道路两侧民房后有浓烟升起,不远处的地藏寺更是烈焰升腾。朱贺霖下令:“包围整条街,封锁出入口,不得走脱了一个纵火贼子!”
数千腾骧卫缇骑与闻讯率队赶来的西城兵马司指挥,当即将狭长街巷的两头堵了个严实,连民居之间的小胡同与渡桥都拦满了兵丁,一面组织百姓取水扑火,一面严防死守,许进不许出。
苏晏依稀听见了一缕琴音。他侧耳聆听,驱马循声而去。朱贺霖示意侍卫们跟上,没走多远,一行人便看见地藏寺门外的古松琴亭里,坐着个白衣散发的男子。
苏晏一眼就认出鹤先生的身影。对方似乎并没有躲藏之意,在一片燃烧的哔剥声与救火的喧哗声中,依然自顾自地弹着他的《风雷引》,琴声苍郁险峻,气势雄浑,直如天地间起烈风、滚迅雷、阵雨如注,倒是与周围这片混乱有些应景。
“装腔作势!”朱贺霖不屑地摆摆手,示意腾骧卫上前围捕。苏晏却提醒他:“或许对方真有后手。”
“鹤先生此人,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就算是穷途末路,他也要走出十二分的逼格。眼下摆出这个架势,我猜他是想与人谈条件,想必手里攥着几个筹码。”苏晏想了想,又道,“刚好我也有不少问题,想向他问个究竟。”
鹤先生与锦衣卫交过手,朱贺霖知道此人身手普通,但内力过人。不过就算是所谓“普通”身手,也能在一招之间轻易取走几十个苏晏的性命。故而一把抓住苏晏的手腕,下令道:“你不准过去!要讯问什么内容,你写下来,朕派人去对付。”
琴声停了下来,鹤先生语声平静地招呼道:“苏大人,久违了。难得月下重逢,不如过来坐坐,一叙别情。”又瞥了一眼朱贺霖,“若是心怀忌惮,让侍卫们将刀剑架在余脖颈上便是。”
“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苏晏低声说着,扭动被钳制的手腕,反握住了朱贺霖的手,“我觉得鹤先生的建议不错。他用激将法诱我独自上前,我偏不遂他的意,来,上个五六七八柄刀刃,给他压压肩。”
朱贺霖被当众牵了手,简直心花怒放,忍笑道:“没听见苏阁老的话?”
御前侍卫们当即涌入琴亭中,将刀锋剑刃架在鹤先生脖颈上,因着刀剑中间的雪衣乌发黑白分明,乍一看好似被许多银筷叉住的一个爆肚芝麻汤圆。
鹤先生深吸了一口郁气,朝苏晏道:“这下苏大人总可以放心了罢。”
苏晏当然放心多了,松开朱贺霖的手翻身下了马,拾步走上几层石阶,坐在石台对面的石墩上。朱贺霖贵为天子,自然不能随意与叛贼坐谈,以免失了国体,于是便在众多侍从的拱卫下驱马近前,在亭外几丈处停驻,取雕弓在手,将箭矢在指间蓄势待发地把玩着。
鹤先生从石台取下七弦琴,横在膝头,听见苏晏问:“你是如何进了京城的?又如何带进来这么多的黑油?”
他随手拨了一下琴弦,说道:“一座城再怎么固若金汤,也有不为人知的罅隙,譬如……水道。至于黑油,无需另带,早就已经在京城里了。去年朝廷不是还大肆搜查我真空教留下的密道,你以为就没有一处疏漏?”
苏晏暗中抽了口气——不知真空教的地道里还留有多少遗毒!之前因逢帝位更迭、外忧内患,无暇彻底搜查,如今看来真该把整个京城犁庭扫穴,彻底清理一番了。
“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想让你知道,即使弈者输了,真空教也依然有它的生存之道。想要根除一个教派,比根除一股势力要难得多,因为我们以信仰为滋养。只要人心中的苦难与求告、欲望与贪惰还在,教派就永不会消亡。”
苏晏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这个道理不该从鹤先生口中吐出:“别把真空教与其他教派混为一谈,你们是邪教。邪教必须根除,也一定能根除。”
鹤先生笑了:“这么说来,我们之间连一点和谈的余地都没有了?如此心胸狭隘的话,大铭又如何与北漠和谈的呢?”
听他牵扯阿勒坦,苏晏有些暗恼,冷笑一声:“鹤先生也太抬举自己了!国之邦交,各有所图,所图无太大矛盾,便能协商解决。你们真空教算什么,蠹虫而已。”
“可就是你口中的蠹虫,助太祖皇帝建立了大铭。”鹤先生抬手,遥遥指向东南方向,“那里,便是当年闻香教主殉道之地。太祖将他的尸首示众三日之后,方才焚毁,并将骨灰埋在这地藏寺的塔下,永世镇压。”
苏晏这才明白,鹤先生为何选择了这处地藏寺作为最后一搏之地。
当年太祖皇帝或许辜负了闻香教主,却没有辜负天下百姓。苏晏不为所动地说道:“闻香与太祖相互借势,成大事后,若真空教愿受朝廷管束,做个劝人向善的正教,太祖皇帝未必容不下他。我已向……知晓当年内情的人打听过,闻香想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使国内人人信教,谁若不信便要打成异端。他想统一国人的思想,用狂热的信仰去武装全国,太祖皇帝自然不会认同。两人政见相去愈远,最终化为你死我活的矛盾。
“这种从战友变为敌人的故事,说起来总令人唏嘘,但我认同太祖皇帝的做法。所以鹤先生你再如何口灿莲花,放在我苏清河里这里都不奏效。”
鹤先生叹口气:“若余愿意放弃闻香教主的宏愿,仅仅是想把真空教变为朝廷认可的教派,使民众自愿信仰呢?我教宗旨本意并不坏,有些错误的解读,余也愿意亲自修改经书宝卷。而朝廷也将从中获利。苏大人如此敏慧非凡,应该知道信仰的力量,能让民众于苦难中倍加忍耐,也会让民众于严峻中倍加驯服。”
这是赤裸裸的投诚了,就差没说——以后真空教就是朝廷手中的一管麻醉剂。
苏晏却也笑了:“大错特错!我要让大铭的百姓免于苦难,而非忍受困难;以公义之法治国,而非使民众驯服于苛暴之政。你与我的理念,从根子上就是相左的,更没有任何相融的余地。鹤先生,你彻底死了这条心吧!坦白交代你所留的危险物、所布置的后手,或许还能为自己争取减刑。”
鹤先生长叹一口,摇头道:“遗憾哪,大遗憾……余本以为,至少还有你苏清河能明白。”
“我明白,”苏晏沉声道,“但我不接受!因我不想走饮鸩解渴的捷径。治国之路再难,我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与我一同上下求索,这其中并不包含你。鹤先生,束手就擒吧,输也至少要输得体面。”
鹤先生垂目注视面前的石台。石台是一块完整的青石打磨而成,上面不知被哪个僧人刻了副棋盘,纵横交错的凹痕,犹如天地经纬,黑白棋子运行其间,犹如阴阳轮转。
“……余爱手谈,尝以为世间无能与之尽兴者,直至遇上了宁王朱檀络。
“宁王下的一手绝妙好棋,布局之力犹在余之上。与他手谈,余输多赢少。
“一开始,我们只是棋友。后来某日,他喝醉了,对我吐露了个被掩盖三十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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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残之夜,月光如水如银,笼罩着大战后的一片旷野。
宁王拄着长剑俯身半跪于地,呼吸困难地喘着气,身边是耗尽马力、口吐白沫倒毙的坐骑。他的十五万秘军,几乎完败于七万靖北军的铁骑之下,再无回天之力。
而他如今之所以还活着,也是因为与靖北军的统领——豫王朱槿城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他依稀想起,在他们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他们的母亲莫氏与秦氏还未为了争夺正妃之位彻底翻脸的时候,朱槿城也是唤过他一声哥哥的。
如今,他们延续着这份仇恨,走上母亲的老路,成了生死之敌。
……不,延续这份仇恨的人只有他。朱槿城望向他的眼里,没有私怨,甚至还带了几分不解与惋惜。
“我是真没想到,弈者竟然是你。”豫王倒提着长槊,一步步走近,“你一个身怀暗疾之人,不安安稳稳地做个锦衣玉食的亲王,却要苦心积虑谋划多年,勾结邪教、乱军与北蛮造反,究竟图什么?图那张龙椅?你能坐几日?屁股没坐热又要换个奶娃娃,何必。平白祸害了祖宗打下的基业,祸害了天下百姓。”
宁王接连咳出了几口血沫:“那么你不肯被圈在京城做个锦衣玉食的亲王,非要重回战场,又是图什么?”
豫王不屑地嗤一声:“休得拿我与你相提并论!”
“的确,你是百姓口中的英雄战神,而今夜之后,我将成为千夫所指、百姓唾骂的逆贼,被记入史书,沦为后世人的笑柄。”宁王惨笑道,“可史书所记载的,真的就是真相么?你应该也翻看过我们的父亲——显祖皇帝的本纪,你可记得我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豫王回忆了一下,说道:“父皇还是秦王时,侧妃莫氏为图谋正位而陷害我母亲秦王妃,导致我的三哥朱槿轩夭折,因此触怒父皇,在幽囚中抑郁而终。”
“哈,哈哈哈……”宁王狂笑起来,边笑边咳喘,嘴角溢出的血沫越擦越多,“我说了,史书上记载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真相,在我心里藏了整整三十年的真相是什么,如今我不妨告诉你——
“你三哥,是你那个有武后遗风的亲娘听医官说他即使病愈也会留下后遗症,故意停了药,才死的。我母亲的确害朱槿轩生病,可没杀他。
“我母亲也不是因为幽囚抑郁而终,她是被你母亲秦氏用一尺白绫,活生生的、一点点勒死的。秦氏亲自下的手,而五岁的我躲在衣柜里,亲眼看完了全程。
“秦氏将丧子之痛与愧悔之心,完完全全迁怒于我母亲身上,可她有没有想过,天底下并非只她一人有孩子?那时的我看着母亲的脸逐渐变成紫红,脸皮肿胀、眼球突出,我死死捂着嘴,不敢哭、不敢喊……因为母亲望着我,她透过衣柜的缝隙看见我了,她像鬼一样可怖的脸对我做出无声的遗言——‘别哭,别出声,忘掉这一切’。
“怎么可能忘?这一幕三十年来夜夜入梦,从未在我眼前消失过。”
豫王皱眉听完,长出一口气:“所以你对我母亲恨之入骨,连带也深恨她的儿子们与孙子。”
“连……带?”宁王冷笑,“说得好像朱槿隚有多无辜似的,我唯一的胞兄信王难道不是他亲口下令抄家灭门的?”他以剑支地,身躯缓缓滑落在枯木乱石上,“我并不认为朱槿隚有多卑劣,换作是我,也一样会铲草除根。说来说去,还是那八个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下至理,无不出自其中。”
豫王道:“世间不仅有胜败,更有是非对错,有可为与不可为。即使将来有一日我战败于疆场,马革裹尸还,心中亦无怨恨,因为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而你呢,朱檀络,你这一生可有什么事,不是为了自己去做的?”
宁王仔细想了很久,摇头道:“没有。为了报仇,为了颠覆朱槿隚父子的江山,我可以利用任何人、牺牲任何人,也包括我兄长信王留下的唯一血脉。”
“你说的是苏小京?他真是信王的遗腹子?”
“……那已经不重要了。我这辈子热衷下棋,或许原本可以做个不世的棋手,著书立说,自成一派,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丹痕。如今走到这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取舍与选择,没什么好后悔的。”
豫王道:“你还真是死到临头不悔改。也罢,无论走了什么路,能死而无悔无惧,亦是一种体面。我不劝你回头。”
宁王道:“我不会自行了断,更不想被押解回京受审。我要你在这里杀了我。”
“想赖上我?”豫王朗笑几声,“我槊下鬼魂无数,多你一个也不会睡不着觉。”
“那正好,你的槊还没饮过手足同胞的血吧?我来为你开锋。若干年后,当朱贺霖容不下你的那一天,你要记得今夜槊上的血迹。”
宁王背对他,整了整衣冠,端正坐好。
豫王举起槊尖,锐刃在月光下反射寒光。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一脸早已看淡人命的漠然。
第448章 七郎怎能骗我
这个三十年前的真相,把周围侍卫们听出了一身冷汗,唯恐知晓了皇室秘闻,要被灭口。
苏晏却是一脸的淡定:“莫氏是权势争夺战的牺牲品,如今的太皇太后亦然。说来,两个老娘们儿之间的仇怨撕逼,放在寻常百姓家可能只是互吐口水、扯头花,搁在高位者身上那就是一场灾难了,没得牵连了大批人,真是遗害不浅。”
他的大胆敢言叫侍卫们震惊,纷纷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谁料更令他们的震惊的是,皇帝对这番讪议国母、堪称大逆的言论,竟然没有丝毫动怒,反倒露出了心有戚戚然的神色。
侍卫们再一想——太皇太后前半生大获全胜,后半生又败在了谁手上?顿时明悟……这下更担心自己活不成了!
鹤先生又拨了一声琴弦,失笑道:“苏清河当真是个妙人。败在你手上不冤,但万物皆求生,余还是想为自己挣一挣活路。”
“如何挣?”苏晏警惕地问,同时用眼神示意侍卫们把刀剑架牢点、抵紧点,万一对方暴起杀人,他连是用仰天铁板桥还是向旁懒驴打滚的招数都预想好了。
鹤先生双臂侧伸,向着亭旁松树下的铺地观赏石子,掌心真气一吸,分别抓了两把,放在石台边上正好黑白两堆。
“宁王一去,余又寻不到棋友了。听闻先帝乃是圣手,可惜无缘一弈。不知苏大人棋力如何,能否陪余尽兴?”
“……不是单纯对弈吧。”
“自然不是。”鹤先生微笑道,“这是余赌上性命的一弈。苏大人若是赢了,余便追随闻香教主而去。苏大人若输了,余便将京城千万百姓一同带去真空家乡。”
苏晏下意识地将他七拐八弯的言辞翻译成大白话:一局定生死。你赢棋,我自行了断;你输棋,我就算死也要拉上全城百姓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