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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生出绿皮的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十分认真地将它洗去,像一个剥掉蛋皮的大鸡蛋似的光着身子钻进被窝。那层薄薄的绿东西便随着浴池里的水流走了。但不久,他渐渐查觉出洗掉绿皮后的不适感,也就是前头所说的那种海鱼被晒在太阳下的感觉。这种不适感使他很自然地拉大了洗澡的间隔,结果他发现,每一次下海归来,那层绿皮都会明显地变厚。就仿佛他身上有某种奇特的吸引力,能将海水中细若“尘埃”的藻类粉吸在身上似的。先是一层浅颜色,而后深颜色,再就变成了一层薄膜。若干层薄膜层叠累加,最终变成了“皮”,现在这身绿皮的厚度大约有两个毫米,也就是通常的海带那么厚。
其味道也跟海带差不多。
可以想象,假如就此停止洗澡,一任绿皮无限制地变厚,它最终恐怕会变成一副铠甲也说不定!小莫菲觉得这种前景既令人不安又令人激动!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两全之策,即:澡还是要洗的,而绿皮也不能随意冲掉。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每天洗澡前把它脱下来,一觉醒来再把它穿上。充其量麻烦一些。
实事证明,这么做效果相当明显,绿皮渐渐变成两层海带那么厚了,柔韧性在降低,结实程度则明显提高。
还有一点必须强调一下,他每天脱掉绿皮,更深一层的目的是为了摆脱对绿皮的依赖。他不能放弃人的本质及生活习惯,一方面因为人的本质是经过了从猿到人的漫长进化,太不容易了,放弃了实在可惜!再一点就是人的生活自由度的确高于海洋生命。这一点恐怕连海里的那些生物也明白。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小莫菲这个人不但俏皮、可爱,还有一个十分值得肯定的品质,那就是意志坚强!
因为那么做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必须每一天都要忍受“海鱼晾晒在烈日下的难受滋味”。所幸的是,这滋味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减轻着。他估计自己变成两栖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真那样的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眼下困扰着他的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生出绿皮以外,其他那些适于海洋生活的能力从何而来?
比如海中的视觉能力,海中的呼吸方式,等等!这是一连串的大问号。
小莫菲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拎起那件绿皮抖落着看。他吃不准破成这种样子的绿皮还有没有保留的价值。不行就扔掉,反正再“自制”同样的一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最后他还是把绿皮泡进了浴池里,决定明天穿上试试。泡在水里是为了保护绿皮的柔软,太干了挺不好穿的。
他试过几次,那感觉跟受刑没有什么两样。
***
莫菲家的事情就这样没有保障地向前捱着。所谓的没有保障自然是指莫菲老爹变成植物人那件事。不过还好,没有人产生什么怀疑。
虽然那几个老钓友曾询问过“老爹为什么好久不来了”,均被莫菲博士以巧妙的假话糊弄了过去。小莫菲认定,而今的早老性痴呆的的确确在全球蔓延,看这些老头儿,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没有谁记得了。估计过不了两个星期,莫菲老爹将可怜地被老友们忘掉。
母亲和妹妹,也就是提到过的那个“公主”完成了撤哈拉的“播种绿洲”的计划,目前已抵达了好望角。在谈话中母亲似乎对好望角一往情深,说她仿佛又回到了18岁情窦初开时的她。小莫菲估计母亲在认识并最终嫁给父亲之前一定有过诸如“初恋”一类的经历,再大胆些猜想,初恋的对象八成是个潜水员,他和她在无边的大海里恐怕有过山盟海誓的动人一幕。因为母亲描绘好望角的大海时,简直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好啦,妈妈!请你不要没完没了地占用网络空间啦。你知道现在信息网中‘堵车’的情况非常严重。咱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小莫菲完全不是不耐烦,而是担心不留神把祖父出事的情况漏出去。
除此之外,家中没有什么变化。太空站的邀请弄清楚了,人家邀请的的确确是莫菲博士,说是一部分太空居民生理数据有变,想请博士去观察些日子。博士以走不开为由拒绝了,但同意分析太空发回来的生理数据。只有小莫菲清楚,他的心思现在完全扑在了祖父身上。
祖父很可能处在他一生最乖的“历史时期”,像一株顽强的地衣植物似地生存着。者头儿的体质太好了!假如一百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够复苏,那百分之百是他。
但愿他的耳朵里不要长出木耳来。
再就是阿卡,他好像完全把发现绿皮那件事给忘了。这些日子,他和阿珠打得一团火热,使那个外来的女孩子惊呼“小镇人的热情能把人烧化!”
小莫菲觉得这话听上去近乎于贬意了,应该警告阿卡那家伙:适可而止!
阿珠是个比较漂亮却仍属于“一般”那个范畴的姑娘,血统看上去比较复杂,西方人的开朗中隐约透着些东方人的娴淑。她说她是日本人,此话不一定靠得住。
她第一次见到小莫菲时,就表现出极其想“套近乎”的意思。小莫菲当然不会夺朋友之所爱,况且还有“短处”捏在阿卡手里。那大胡子一旦被“激活”储存的记忆,会在一夜之间让全镇都知道:咱们这儿出了个绿皮鬼!
小镇知道了,全部信息空间也就知道了。现在的传播速度就是这么快。有一次巴西的狂欢节曾闹出这么一条新闻,说“一只东方送来的斗鸡跳进了火堆里,烤成了一只鲜美无比的烧鸡。”注意,这不是新闻本身!新闻本身是这样的:“根据网络上的四千多万人的反馈证实,斗鸡跳进火堆到消息传播出去、再到四千多万人收到消息时,那只斗鸡的鸡毛尚未点着!”
快得不能再快了。
小莫菲不希望自己变成新闻,他只想从从容容地弄清自己的“变异”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件破了二十多个洞的绿皮最终还是扔了,“新做”的这件已经有一层海带那么厚了。
一切均正常,稍有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找到那只“鬼东西”。
噢,值得一提的是小镇的那个晚间照明用的人工小月亮坏了一次。小莫菲参加了维修工作。干到一半的时候左脚的鞋掉了,万幸的是,那时人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小月亮上,没有注意到他那只墨绿色的脚。
那回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以后再也不敢穿那双倒霉的鞋了。
就在这一切都归于正常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事情不复杂,但是很可怕。
前头好像说过,小莫菲虽说被某些人毫不讲理地划归于“反传统的一代”,但他仍旧恪守着一项传统,那就是每天临睡前去老祖父那里“请安”。这个习惯由于莫菲老爹变成了“植物”,整个儿地被打乱了——不是取消了而是打乱了。也就是说,他经常习惯性地走到老祖父的门外才想起“对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于是沮丧得直想哭。这还算好的,更烦人的是他有时睡到大半夜时会冷不丁地从梦中惊醒,像作错了什么似地去向老祖父请安。这样一来就很难把握自己了,直到冲到老祖父的病床前,才被旁边打磕睡的父亲喊住:“又不穿衣服!”
他被吓醒,这才发现只穿了一条短裤。
父亲似乎已经有所觉察,目光像扫描仪似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不对劲儿呀,儿子。你白得十分……十分虚假!”
博士肯定找不到更准确的词了。
“这和你的职业太不一致啦,你应该黑得像条泥鳅!啊,别这么看着我。我并不是希望你黑得像条泥鳅,我是说……你太白啦,儿子!”
小莫菲绝对没话可答。他不属于那种急中生智满嘴生花的人。
幸亏父亲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可是,人的运气并不是总像影子似地挥之不去。只要运气稍一懈怠,背字就降临了。
这一天他重演了前几天的一幕,迷迷糊糊地前去请安。结果听到的不是父亲的疑问,而是父亲那惊心动魄的尖叫。这种叫声大多出自那些“突然发现脚背上蹲着一只老鼠”的女人之口。
小莫菲被吓醒了,他先是闹不懂父亲为什么吓成了这副样子,但马上他自己也被吓傻了——他忘了脱掉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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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菲并非没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想过。他甚至觉得那是一种必然,但是他确实没想到会在这么样的情况下把自己暴露得走投无路。他曾希冀以一种平和、随意、甚至可能是诗意的方式公诸这个秘密。让所有的目睹者均以那么一种自然的心态接受这一切。可事实却偏偏相反,竟用这种绝非有意的突然手段把别人和自己同时吓得半死!
幸中之幸,那个“别人”是自己的父亲。
换个角度设想一下,假如你在这种午夜时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被一阵脚步声弄得抬起头想看看来者是谁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头生着人那种肢体,颜色墨绿,只有脑袋和人一样的动物,那将是何等的刺激。
小莫菲眼看着父亲从沙发边沿滑到了地板上。他想扑上去扶他,又猛然悟出这样扑上去恐怕会吓死对方,于是慌得连滚带爬地奔回了房间,扯掉绿皮又飞奔而回。那时候父亲已经自己爬起来了,并非完全魂不附体。
首先是安慰,先把被惊吓者的状态恢复过来;然后是解释……老天爷,小莫菲简直快绝望了。解释原来是这么艰苦的一项工作,且不说“头头是道”是多么不容易实现,就连“自圆其说”都是难以作到的。小莫菲前言不搭后语地啰唆了半天,最后双手捶着脑袋蹲了下去。
“我无法解释,爸爸。我不只一次想向您请教,可是……我,我不敢说,我……”
莫菲博士朝他摆摆手,看也不看地说:“别这样好不好,要捶你就捶屁股,不要拿脑袋出气,脑袋是用来思考问题的。去,把那只壁灯打开。”
看得出,博士闯过了受惊这一关。
小莫菲遵命开了壁灯,房间的颜色顿时一变,由淡蓝变成了微粉。方才的恐怖气氛被稀释了。莫菲博士观察了一下老祖父的情况,咕哝道:“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小莫菲站在一隅不敢吭气。
博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发什么呆呀,跟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博士的工作间走,小莫菲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博士要拿他如何开刀。他发现父亲的肩背有些弯了,这是祖父出事后发生的变化。
父亲是个医学家,但他生物工程方面的造诣似乎更大些,这是众所周知的。因此小莫菲说的的确确是实话,他许多次话到嘴边了,想请教父亲些有关绿皮的问题。可两片嘴唇就像被胶粘住了一样,无论怎样也张不开口。
否则绝不会闹出今天这个局面!
“不要用这种嘴脸看着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坐定以后父亲开口道,口吻中残留着些愠怒。
小莫菲突然间涌出些想撒谎的念头。反正父亲并没有看清什么,胡扯一个理由又何妨,信不信无所谓。
可这个念头让他压了回去。因为他明白,撒谎容易,圆这个谎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付出十倍的努力怕是也不够用。
于是,他照实说了。
博士听得很仔细,面孔始终望着天花板,以至于小莫菲想观察一下他的表情的愿望最终落空。
“就这些吗?”
“基本上就是这些。”
“我非常讨厌‘基本’那两个字!”博士用那种学者的严谨表示憎恶,“告诉我发生这个情况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我刚才没说吗?”
“当然没说,否则我问你干吗?”
“噢,让我想一想。不过爸爸,准确的日子我大概说不准了,因为那层绿皮毕竟不是一下子长成的。”
“这我知道,你只消说个大致的时间。”
“您不讨厌‘大致’这两个字吗?”
“两回事!”博士捶着掌心,“‘大致’表示的是一种模糊理论,因此它的科学含量更高些。你假如一张口就说出某年某月某天某时某分某秒,我反倒会嗤之以鼻。说吧,大致发生的时间!”
在这种认真的场合,反倒不能信口开河了。小莫菲努力地回忆着,想把时间尽可能地说准一些。同时他发现,父亲似乎对这个“时间”颇为感兴趣。
不愧是学者。
“我可以这么说,”小莫菲说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请相信我的记性,爸爸,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两周。”
莫菲博士站了起来,像大多数人思考问题时那样踱来踱去,一只手还不时地搔着前额上头那块秃顶,他平时管这块秃顶叫作“半个月亮”。最后他站住了。
“照此说来,你当时刚好16岁。”
小莫菲眼睛慢慢睁大了:“噢,爸爸!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你不说,我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说我是什么?”博士逼上步,“老家伙……”
小莫菲一边后退一边解释:“不,爸爸,我的确太佩服你了,真的!你的脑子比计算机还好用,你怎么就想到我的年龄了呢?”
博士靠墙站住了,好像出现了某种颇为激烈的内心斗争。最后,他的眼神移了过来,口气变得有些沙哑:“我为什么想到了你的年龄?这是有原因的,想知道吗?”
***
5分钟后,小莫菲已经来到了父母亲的卧室里。这卧室不算很大,更没有当今年轻人卧室的那种时髦,但它确实很温馨。小莫菲粗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有许多年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了。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儿来。
博士爬到柜子上,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只挺大的皮箱。他说这只皮箱是母亲的祖母的母亲留下来的,是货真价实的鳄鱼皮。小莫菲说:“当年的人真够残忍的!”
博士说:“的确如此,他们直接和间接地毁灭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物种。不过这都是后悔药了,把箱子打开。”
箱子里还有一只箱子,小莫菲觉得和古老的故事差不多。
博士接过小箱子,很小心地来到床头灯前坐下。小莫菲凑了上来。
博士的神情多少有些变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很快速地打开了那只小箱子。小箱子里没有出现第三只更小的箱子,过去那些神秘的故事中往往有这样的情节。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折叠的布袋,那布袋轻飘飘的——至少在博士把它拿出来时,小莫菲是这么感觉的。
博士把布袋平放在床上,再次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解开了口袋上的两根细绳子。
“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博士把手伸进了口袋。
不知为什么,小莫菲心头忽然有些紧张,他隐约意识到,恐怕有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博士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那小心翼翼的架式让人空前紧张。小莫菲看到他的两根手指夹出了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黑乎乎,皱巴巴,当然,更是轻飘飘的。博士好像在跟谁较劲儿似地抿着嘴,嘴角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力度。
东西完全抽出来了,博士透出一口气。
“这是什么东西?”博士将那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举到两个人都看得清楚的地方,”别急于回答,看清楚了再说。嗨,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
小莫菲赶忙抽出了大拇指,心想:原来一个人的习惯竟如此顽固难改。过去他想问题的时候必需把大拇指含在嘴里。老祖父从来都是以检查大拇指被浸泡的程度来判断他的学习成绩的,往往八九不离十。
他仔细观察着那团东西,感觉上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意思。可是他说不准那个感觉,因此不敢贸然回答。再看下去便越发拿不准了,直到最后,脑子里跳出个无奈的信号:不知道。
“爸爸。”他耸耸肩,“我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