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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四处无人,我躲到院子的角落里去看纸条。为了避免被人看见,纸条被我夹在书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即使被人看见也会以为我在用功晨读。

桃花的花期早过,傅宅里的桃树枝繁叶茂,堪堪从墙那头伸出几根枝丫来,挂着几颗沉甸甸的果实,一颗颗涨红了像婴儿的脸,散发甜腻腻的香气。我打开书,冷不防背后有人蒙住我的眼睛。

那手掌带一点清晨的凉意。我料定是秀燕,骇笑说:“小丫头,捣蛋鬼,最好是有什么惊喜,不然我绝不饶你。”

背后没有声音,我几乎可以想见秀燕死死憋住不肯笑的样子。她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站起来跟她一起走。不知是不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她带我七拐八拐走了许久。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早上新鲜的空气扑在脸上,耳旁有微风扫过树顶的沙沙声。

直至我们走出树荫,阳光底下,远处飘来一点不一样的香气,我才觉出不对。我停下脚步,掰开紧紧蒙住我眼睛的手掌,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池塘的边缘。

那不一样的香气是大片的荷花,早上刚刚新开,亦粉亦白,点缀在成片的碧绿中间。不远处是蜿蜒的九曲桥,再远处是棕色的回廊和二层小楼的青瓦白墙,我分明只在傅宅门外偷窥时见过的景色。

我回过头,果然是傅博延站在我身后。他展眉一笑:“可惜,原来想引你去那边的亭子里喝茶用点心的,怎么就被你发现了。”

他仍然穿乳白色的衬衫,浓密的黑发微微蜷曲在额前,双手插在兜里,身材高得有一点吓人。我涨红了脸,赶紧低头抱紧自己的书本说:“三少爷不要拿我开玩笑。”说罢调头往回走。

他在后面跟上来:“你不是好奇我家什么样子?不如我带你逛逛。”

我加快脚步:“我要回去上课了,去晚了父亲会发脾气。”

眼看通向学堂的月洞门就在眼前,我像逃难一样往前冲,手臂却被他从后面一把拉住,所以不得不回过头去。他在树影下低头一笑:“南岛什么也没有,不能约你去看电影或吃西餐,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既然你喜欢听戏,我在戏院二楼定了座位,七夕那天我去接你。”

他的样子像是料定我一定不会反对,但我认真地拒绝着:“父亲常说,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我怕他是不会同意的。”

他扬眉,笑得更明朗:“你倒是孙先生的好学生。”说罢顿一顿,收起笑容,十足郑重的神色,又说:“我是想来和你道歉的,上次是我太心急,你心里怕是没有准备。不过我只想让你知道,追求你这件事,我是十分认真的。”

上课的时间快到,一门之隔那边学堂的庭院里已经热闹起来,有几个学生正站在鱼池边聊天,听到声音朝我们这边望过来。我只害怕被人看见,急急甩掉他的胳膊,惶惶然逃回高墙这边。

七夕那天大雨倾盆,傍晚才雨过天青,乌云散尽。

父亲咳嗽,小病了几日,教科学的先生也有事,所以学堂干脆在七夕前一天就放了假,学生欢呼一声,一哄而散。这也正中我的下怀,即使有人想来接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接。

我跟父亲说要去参加秀燕的成人宴,所以傍晚等雨停后,还是乘船赶到南岛。其实秀燕的成人宴上均是她的七大姑八大姨,我断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只和她约好,等她散了席,晚上就去她家里过夜。

雨后的夏天有几丝凉意,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渡口赶去主街,正赶上鼓板骤起,还没到戏院门口就远远听见二胡热热闹闹地拉起来。戏院门口人声嘈杂,一字排开两列小贩,卖仙草冻葵花籽及各色零嘴,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争相盖过彼此。老老小小的看客相携从四处而来,鱼贯从戏院窄窄的木门涌进去。

我看到门口的槐树底下站着几个熟人。一个是盛装而来的赵德容,穿了一袭水红色的旗袍,描过眉粉面桃花,仿佛一夜间大了五岁。另一个容貌和她相似,但比她高一头,是她的兄长赵启容。再一个,站在他们两个的对面,只有一个瘦长背影,穿乳白色的衬衫和西裤,似乎伸长了脖子在向远处张望,更显得身材高得有一点可怕。

我立即缩进旁边茶肆的棚子底下,掩身躲进人多的地方。幸好戏院有一处后门,就在茶肆旁的小巷里,我才躲过那几个熟人进了戏院。

咚咚锵锵,梁山伯祝英台正式踩着鼓板甩着水袖走上台来。我躲在台子后面的阴暗角落,只看到小妙仙的妙曼背影和二胡师傅摇头晃脑的侧脸。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卖花生米和仙草冻的小贩挑着担子穿梭在过道里。有头有脸的太太们则都在二楼,坐在红得有几分沉闷的大灯笼底下,幽幽地喝着茶。

我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找不到冬生的影子。

这几天海上不大平静。他虽说会来,但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总归是生计要紧。

虽是这样想,总难免情绪会有些低落。我十六岁的七夕,竟然落到这样孤清冷淡的下场,着实令人失望。

台上演到长亭相送,二胡的节奏慢下来,有一点哀婉的味道,丫鬟和祝英台齐声重复地唱:十八里相送到长亭,十八里相送到长亭。

我落寞地听着,忽然觉出异样,一个影子不知何时罩在我头顶,耳边有轻微呼吸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高我一头的男生,剑眉星目,正是冬生。我惊喜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冬生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我噤声,然后弯起薄唇,微微笑了笑。我于是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你来晚了,戏快演完了。”

他只管望着我笑,回答说:“不晚,我只爱看化蝶这一段。”

我颇心有余悸:“是不是海上风浪大?这样的风浪天黑在外海行船,会不会不安全?”

他顿了顿说:“并没有去外海,往永平跑了两趟,所以晚了些。”

大部分渔民直接把捕来的鱼卖给南岛的鱼贩子,虽然价钱便宜些,但省时省工,大部分人也没办法把几千斤的鱼运去永平县城。我做出不解的表情,他笑笑解释:“正好在永平码头上找了些事做。”

所谓找了事做,是在码头上做苦力。我不作声,心里却猛然一紧,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台上的唱段却欢快起来,饰演祝英台穿着男装的小妙仙,挽着袖子眼波妙曼地唱: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可愿意配鸳鸯。

台下叫好声一片。我假装一心一意看戏,冬生站在我身侧,拉了拉我的袖子,把什么东西放进我手心里。我松开手掌一看,是两颗小珠子,一大一小,形状不甚均匀,但在暗黄的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光晕。

我诧异地抬头,冬生低眼说:“前些日子出海时偶然得了一颗珍珠,今天又在永平买了一颗,正好凑成一对。”

原来他因为这样才会迟到。方才没有注意,这时候我才看到,他紧握着两只手,上面纵横交错,裂开好几道暗红色的伤口。我竟觉得鼻子有些酸,失声说:“你为这个才去永平……”

冬生倒笑了笑:“你十六岁成年礼,我怎么好空手来。”他说着低下头去:“……孙先生若知道了,会觉得我无礼。”

我心里是极欢喜的,忍不住翘起嘴角,回答说:“正好缺一对珍珠耳钉,明天就去珠宝行打。”

台上一阵紧锣密鼓,唱到楼台相会。由于唱得激烈,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安静站在台侧幕帘后的阴影里,专心听戏。说是专心,我却定不下神来,小妙仙的唱腔忽而哀婉忽而悲愤,我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恍惚,手掌里握着两粒珠子,一颗心起起伏伏,仿佛荡漾在温热的海水里。

冬生就站在我身后,狭小的空间里,我可以听到他在我头顶的呼吸,平稳绵长,带一种莫名的炽热。他的手搭在台前的柱子上,上面的累累伤痕红得刺目。

终于唱到梁山伯病死,英台哭倒在坟前,凄凄惨惨地唱:人世无缘难到老,不能同生求同死。

我探身在阴影外,抬头一看,正看到台前正中的二楼雅座里侧身坐着一个人,白色衬衣,颓废地垂着头。我以为没有等到我,傅博延和赵家兄妹自会去参加成人宴,没想到赵家兄妹走了,傅博延倒留下来听戏。他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酒杯,红灯笼映照下神色不明,眼睛百无聊赖地扫视着楼下。

他的眼风扫过来,我吓得立刻躲回幕帘后面。冬生察觉出我的异样,探身出去,顺着我的目光向外望:“什么事?”我连忙把他拉回来,提议说:“戏快演完了,等一下人多,不如我们早点先走。”

冬生略一停顿,点头同意,尽管他还没有看到化蝶那一段。我拉着他匆匆穿过阴暗的后台,从后门逃出来。

雨后的夏夜,凉风袭面。因为怕遇见熟人,我挑了最僻静的小巷,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去秀燕的家。我们提前出来,秀燕怕是还没有回家,因此我走得极慢,好在路上多消磨些时光。只是走得再慢,终究也是要到的,再拐过一个弯就是秀燕家的大门。

我走在前面,冬生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这时候他忽然在我身后叫住我:“惠贞,等等。”

我转身停下来,等了一刻,他似乎要说什么,目光闪动,欲言又止。石板路面上还是湿的,倒映着细碎的月光。我们站在小巷的高墙之下,头顶是沙沙的风声,他这样沉默地站着,一手扶着高墙,手上还有那些纵横干裂的伤口。我才忽然想到,从口袋里找出省城买的雪花膏,拉过他的手。

他的手象触电一样缩了缩,所幸我拉得紧才没被他挣脱。我把雪花膏涂在他的手上,他抗议着说:“不用,回家涂点菜油在手上就好了。”说完自己忽然先笑了,莹莹月光里望着我,先是弯起唇角微微一点笑意,渐渐扩大,最后忍俊不禁,像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如泉水般无声地涌出来。

我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先前并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这时候却感到一股热气从脖子底下升上来,仿佛要把脸烧焦,只好干咳了一声,松开手,把雪花膏盒子塞进他口袋里。我在黑暗里低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进去了。”

他点头,轻声回答:“明天,我来送你回北岛。”

我快速穿过小巷,去敲秀燕家的大门。也许她和家人还在成人宴上,敲了许久才有佣人来开门。我一只脚踏进大门,回头望去,冬生仍然站在高墙下目送我离开,一动不动,只看到他眼里晃动的一点点月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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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送别(2)

深夜时分,月色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明净透彻。我和秀燕挤在她那张窄床上,听她讲她成人宴上的八卦。

“六姑妈前些天哭哭啼啼回了南岛,说是姑父娶了个二姨太。今天席上见到她,人瘦得皮包骨,额角上还有乌青,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哪里还有前些年出嫁时的风光霁月?过得这样折磨,可我娘和几个婶婶还一阵劝她回去,就怕她要闹离婚,永远住回娘家来。”

离婚,这在南岛怕是惊世骇俗的事。哪个富家公子没有个把姨太太,出了嫁的姑娘,只有忍气吞声的份。秀燕翻一个身,脸落在月色的阴影里,停了良久又说:“大姨母也来了,送了我一对镯子做成人礼,还带来了大表哥。大表哥快十八了,在永平镇上跟姨父学做生意。”

我见她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伸手点她的鼻子:“啧啧,小丫头思春了。”

“去你的。”秀燕装出愤怒的样子,狠狠踢我,伸手到我的腋下,报复性地挠我。我笑着求饶,差点滚到床底下去。这一番打斗弄得我们都精疲力尽,好不容易停下来,两个人肩并肩仰面平躺在床上,遥望窗外的冷冷月光。

我摸摸衬里的小口袋,那两粒小小的珍珠就在那里,带着我的体温,抵在我掌心的肌肤上,有一种粗糙坚硬又温暖润滑的感觉,正如他那个人一样。

“秀燕,”我问,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秀燕顿时又来了精神,支起胳膊,一张脸骤然凑近我:“哦,想嫁人了。思春的人是你吧?”

我当然矢口否认,啐道:“才没有!我还要去省城读书,才不要嫁人。”

秀燕狐疑地打量我:“那你脸红做什么?”

有么?我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秀燕犹豫一刻,最后一脸严肃地说:“听说,有人看见你和傅博延在傅宅的后院说话,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我才松一口气,骇笑着踢她:“小丫头,说什么胡话,传出去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月光里神色夸张地拍胸口,一叠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还以为你被他那张臭皮囊所惑,想要削尖脑袋去做他的三少奶奶。”

三少太太,那自然不能,打死我也不会去做三少奶奶。诚然,即便我想去,傅太太只怕会先打死我。况且,今天我放了他的鸽子,他这样从没在哪里吃过瘪的少爷,定然已经放弃了。

我却在回北岛的路上遇见傅博延。

早饭后我匆匆辞别秀燕,往海边的方向走,才拐过弯,就看到一个高个男子站在小巷里。他还是昨天那一身白衬衫,倚墙站着,指尖捏着一支烟,大概因为头发有些乱,看起来多了几分颓废的意味。

我与傅博延只见过聊聊数面,几次都是在阳光明媚的时间,总觉得他虽年少轻狂,但并不是个坏人。此时见他脸色阴沉地抽烟,竟有些意外,脚上也不自觉地慢下来。

他看见我,丢掉烟头,一只脚在地上碾灭烟头,缓缓站直身子。

巷子只要那么宽,断然躲不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礼貌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他“嗯”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似乎若有所思。我想要低头走过去,他拉住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昨天和你一起逃走的人,是傅冬生?”

我没料到他看见了我们,更没料到他认得冬生,回头吃惊地看他。他则阴恻恻地冷笑:“好一个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孙先生可知道你和傅冬生这种人混在一起?”

这话我听来觉得尤为刺耳,这时候忽的也全然不怕了,立刻反唇相讥:“傅冬生是哪种人?不过是穷一些,但至少清清白白,靠自己一双手养活自己。”

他冷哼:“好一个清清白白!你可知他父亲做的是什么营生?又是死在哪里?他父亲可是山东的大土匪头子,被抓住了枪毙的,一家子鸡鸣狗盗之辈。”

傅博延说得理直气壮,我听了不禁怔住,冬生从未说起过他的家人,如今看来,倒真是不堪。只是我转念一想,做土匪的是冬生父亲,又不是他自己,我父亲也并未因为冬生父亲的不堪就看不起冬生。这样一想,我又恢复了气势,反驳他说:“冬生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何谓鸡鸣狗盗?有的人明明家里定了亲,还要出来四处招摇撞骗,才叫鸡鸣狗盗。”

他一怔,松开抓住我的手:“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转而定下神来,一扬眉,又笑了:“原来为这桩事,我还想了一夜想不通,难道我哪点不如一个渔民,一个土匪逃犯的儿子,怎么你会为了他而拒绝我。”

我恼火他诋毁冬生,语气也很不高兴:“请你不要这样说。”

他很郑重其事地自顾自说:“我绝对不会听从家里的安排,我的两个哥哥都已经饱受旧婚姻的苦害,我们都受过新思想的教育,你要相信我,我的恋爱肯定是自由自主的,我才不会任凭他们的摆布。”

我才不管他是新思想还是旧思想,只是不喜欢他自以为是,所以把心里想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我是乡下长大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什么自由恋爱,只知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不晓得你喜欢我什么,你根本不认识我,即便现在有些喜欢,也不知道会喜欢多久,偷偷和你这样拉拉扯扯,与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所以还是请你不要拦在我面前。”

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你和傅冬生那个穷小子拉拉扯扯,与你就有什么好处?”

我不欲同他再多废话,一跺脚,自顾自转身绕过他,朝山后渔船的港口走去。

没想到他还不肯罢休,又从后面跟上来,在我身后叫:“惠贞!”

我加快了脚步,熟门熟路拐上山坡后面的小路,放眼望去,前面已经是静静躺在山背后的南岛渔港。我远远看见冬生的小舢板停在那里,他赤着双足,正弯腰解去舢板的绳索,抬头一看,看见我和傅博延一起走来,眼神顿时锋利起来。

傅博延也看见了冬生。脚下的路到这里为止,再往前走就是滩涂。傅博延这才停下脚步,远远望着冬生的方向。有一刻他们两个目光相接,遥遥对望,仿佛两只对峙的野兽,谁也不想先败下阵来。

最后傅博延忽然一笑,挪开了目光。他把白西装搭在臂弯里,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一口,抬起下巴吐出一阵烟圈,恢复一副自信高傲的样子。

我才不管他在想些什么,抬脚朝冬生的方向走去。他就在我背后说了一句:“孙惠贞,你等着,我绝不会输。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我。”

后来我问过冬生:“对将来你有什么打算?会不会打一辈子渔?”

他缄默着并没有回答。从那以后,冬生缄默的时候渐渐多起来,而且把跟多时间花在跟渔船出海上,常常下了这一家的渔船,又去那一家的渔船上干活,一刻也不肯歇下来,更不要说来学堂听课。

到了冬天,海上风高浪急,只有少数船在这时候去海上捕鳗。有一次我看见冬生回了学堂,还在下课后被父亲叫进学堂后面的小隔间里聊了半晌。我好奇得不得了,在门口起起坐坐。好容易才等到冬生从里面出来,我也“噌”地从门口的长凳上跳起来。

冬生的脸色不大好,严峻里似乎带一点伤感,父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倒是长者十分关怀鼓励的样子。我的心里打着鼓,跟在冬生身后走出学堂,一直跟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才拉住他。

十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拔高了个子,人也更瘦了,身上倒是更结实,只是被海风吹黑了的面颊也塌陷下去,渔船上生活的辛苦可想而知。天色已经暗下来,夕阳火辣辣烧红半边天,映照在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里紧张,仰头问他:“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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