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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拭非。”杜陵说,“我杜陵一生也算跌宕。我出生于权臣之家,我十六岁,蒙祖上庇荫,得户部官职入仕,之后一路高升。我年轻时狂傲不羁,恃才傲物。后得先帝赏识,任太子冼马。我与今上情同手足,今上登基之后,命我为太子少傅。待我父去世,我年过而立,他又提我为太傅。官途坦荡如我,朝中鲜有。”

“可我知道,万事不如想得那样简单。我不过幸运一些,走到了上面,下面全是一些粉身碎骨的人。”杜陵说,“方拭非,方拭非……我以前总想带你回去,又可惜你是一个女人。我一心仕途,壮志难酬,不甘心就此作罢,将希望尽数托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笑。我选了条错的路,你也非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吗?”

方拭非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吃棉花肉。”

棉花肉,是猪头两侧骨头扒开后撕下来的肉,也就是猪脸肉。咬下去就跟咬着棉花一样绵软鲜香,所以叫棉花肉。

方拭非的声音像是空幽之处传来,将她自己的回忆带了出来:“从前,有一对夫妻……”

方拭非还小的时候,冬至,杜陵给她整了一盘棉花肉。

方拭非很不喜欢那盘肉,因为已经放久发臭了,她觉得是杜陵故意打发她的。加上那肉肉质绵软得跟肥肉一样,她不高兴。

杜陵坐在火旁,大笑着给她说了个笑话。

他说:

“从前,有一对夫妻,听说猪身上有一块棉花肉很好吃。有一年冬天,两人就用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跟隔壁的大户,换了半碗肉吃。你一块,我一块,吃到最后的时候,多剩下一块。于是两人争抢起来。丈夫夹着肉逃到河边,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妻子跟着淹死了。看,就为了你手上这样一块肉。”

方拭非翻着白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小心把自己胡子给烧了。”

她当时年纪小,心里烦躁,在火边桶着一根木棍,喋喋不休道:“你这故事没头没尾。他们的子女呢?家中的亲族长辈呢?你要说就好好说,非这样阴阳怪气胡扯做什么?该哭就哭,该笑才笑。你这算什么?总之我就觉得这肉忒难吃了!”

杜陵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干柴折成小段,一条条丢进火里。

方拭非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杜陵忽而悲怆,伸出手小心地抚过她脸侧。

那手已经失了温度,手心干净粗糙。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想改的事……可是他已经老了。

杜陵说:“那我去给你做。”

方拭非别过脸:“我去。”

·

方拭非看杜陵在床上坐好,给他拧了条毛巾擦脸,关上门出去。

家里肯定是没有棉花肉的,但还有鸡肉。

林行远见她出来就问:“杜先生怎么样了?”

方拭非过去切肉,说道:“我给他做点吃的。”

林行远看她拿出刀,在两侧磨了磨,就开始剔骨,问道:“你要做什么?先生这人参汤呢?”

方拭非:“你可以送进去。”

林行远倒了一碗,送到杜陵面前。杜陵朝他点了点头。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神智也很清明。

他三步一回头地出来,重新站到灶台边上。

方拭非看他傻愣着,便说:“我来给你讲个笑话。”

林行远心说他哪有那心情?

“从前有一对夫妻……”方拭非一开口,自己先乐了,继续笑笑说完了整个故事:“后来两个人一起落水死了。”

林行远担忧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事吧?”

方拭非放下手里的铲子,问他说:“不好笑吗?”

林行远迟疑了片刻,摇头。

方拭非说:“有时候你不知道,别人说的笑话,究竟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纯粹说笑。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

林行远:“那你为什么要笑?”

“那该用什么表情呢?哭吗?”方拭非说,“多的是人等着你哭出来看你笑话。哭是没有用的。”

林行远说:“谁有那么多的闲心?不想哭,那就不要哭也不要笑好了。”

方拭非盖上木锅盖,在旁边的矮凳坐下,扯起嘴角道:“可仔细想想,还是好笑的。”

林行远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哈,这世间权势,腥臭如烂肉,还是能引得人趋之若鹜,汲汲营营。乃至兄弟阋墙,六亲不认。这些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方拭非说,“有些人,兢兢业业,忍气吞声,终日惶惶,不敢行差踏错,却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这不好笑吗?”

林行远:“不好笑。”

方拭非说:“汉武帝巫蛊之祸中,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被逼自杀。”

“他二人未必就是遭奸臣诬陷,《汉书》中固班未曾提及。许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林行远声调拔高,“方拭非,你别拿皇家这些事来做比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执掌天下的权力,本就不是什么三言两语,是非对错可以辨别的。”

“皇家的事就不是事了吗?事社稷不如事宫闱,何其可笑?”方拭非说,“今上斩太子,东宫一百二十一人尽数陪葬。”

林行远喝止她道:“方拭非。太子染疫,年二十二岁病逝于陛下行宫。”

方拭非不说话了。

林行远又叹道:“方拭非,你不曾在京城,所以你不知道。但当年太子妃谢氏一族私藏兵器,操练新兵,是我父亲亲自镇压的。确有其事。”

方拭非:“储君谋反,就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林行远听她这样说,大概就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她故事里的人,跟杜陵故事里的人,总觉得不是同一个。

林行远深吸一口气,问道:“方拭非,你问过杜先生这笑话里笑的是谁了吗?”

“是谁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方拭非说,“师父教我这些,不是想我回到过去,或者庸人自扰。”

林行远半晌只能“嗯”一声。

二人坐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了。方拭非站起来,往里面浇了一点麻油,放盐。再煮一会儿,就捞起来端屋里去。

杜陵斜靠在榻上,手歪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嘴角有些许弧度,面容安详,看不出痛苦。

方拭非把肉放在地上,探向他的鼻息,片刻之后,又去摸他的脉搏。

林行远紧张立在身后,观察她表情。屋子里呼吸声此起彼伏。

随后方拭非退开一步,跪在地上,尊尊敬敬磕了三个头。林行远大为哀伤,也跟着跪下,为杜陵送行。

方拭非过去将人平放在床上,又重新走出去。

林行远担心她,跟着追出来。

方拭非就坐在门口台阶,两手搭着,神色恹恹。听见林行远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说道:“师父以前说他大限将至,我问我师父,人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呢?他说,应该是笑着哭的。哭就哭吧,为什么要笑着哭呢?人出生就是哭的,难道死了也要哭吗?他说要哭的。有的人出生的时候会哭,因为哭了就有奶喝。长大就不会了。临死了终于又有了畅快哭的机会,要哭一哭的。”

“可他……”方拭非抬起头,看着远处黯淡的月色:“终究还是没哭出来。”

第11章 安稳

天色将亮,城门大开。

今日司判带人来到水东县,正式封锁了县衙,开始调取县衙账簿。

对外,是曹司判主事,对内,其实是王长东主导。

王长东在查污上,有更多的经验,知道什么地方容易出现纰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做做手脚。只等陛下那边做出决议,发布公文,就可以带着何洺等人上京审问。

水东县如今爆出丑闻,人心惶惶,短时间内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次又是王长东亲自上奏谏言,检举污吏,当是一功。长史是一个虚职,录事参军是佐官,只要族中官员在陛下面前加以求情,陛下应该会让王长东暂时接管水东县的一应事务,安抚平民,处理后续。这虚职就成了实职。

以何洺为突破口,若是顺利,能牵扯出一件贪腐大案。待他把事情处理好,再向陛下请辞。将功抵过,指不定他就被调回去了,或许还能官升一级。

这叫什么?福祸相依罢。

何洺名义上还是县令,曹司判来了,他在两位衙役看守下,打开县衙大门,跟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外面人头攒动,见到他出现,险些又暴动起来。

曹司判冲几人颔首问好,走进门去。

一位老明经指着何兴栋便道:“此子痴傻。”

“你住嘴你这老匹夫!你这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原本沉默的何洺听见这话忽然狂躁起来,一副已经疯了的模样,冲向那位老明经,作势要咬。

老明经受惊后退,何洺被两侧的衙役拦住,将二人拉开。

“我儿不是傻子!”何洺散乱着头发朝他吼道,“我儿才不是傻子!”

何兴栋在一旁苦涩喊道:“爹!”

何洺转过头说:“别哭!记得爹与你说过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哭,不值得!”

县衙大门重新被关上,将声音隔绝在外。

方拭非要处理杜陵后事,关上大门,挂上白灯笼。杜陵身边没有亲人,林行远帮着给他穿寿衣。

用棉被裹住放在大堂,然后请管灯的人过来念经。他跟林行远在堂前烧纸钱。

方老爷得知这消息惊吓住了,也过来守了一夜。给杜陵烧了一沓纸钱,哭得两眼发肿。后来未免别人起疑,被方拭非请回去了。

正好方夫人来求方贵将女儿方颖放出来,让她能上街走走,方贵一时悲愤,下令多加了半个月。在家里好好呆着,以免出来生事。

等方拭非走出家门的时候,才知道水东县这几日天翻地覆,闹得不可开交。

刺史派人过来争抢县衙政务,并要求提审何洺。王长东自然不肯,拖延对峙。无奈搬到何洺的住所外面,以防不测。

过后不久,朝廷公文下来,王长东命人快马加鞭去领,公告过后,这才定下。

与他所料,没有差异。

要说最大的事,大概就是何洺自尽了。

他在牢中事无巨细,全部招供。按下手印,坦露罪行后,在决定好押解上京的前一天,于狱中畏罪自杀。

此举或许是怕拖累何兴栋,或许是怕自己挨不住牢里的日子生生受苦。反正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到头了,走得倒是很安稳。

·

卢戈阳几次路过方拭非的家门,看见上面挂的白灯笼,心绪复杂。想进去祭拜,但她家中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声,当时闭门谢客。

过了几日,见到人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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