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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长兄如父,对于她这个妹妹,他总有道不尽的愧疚,确认身份后的每一个时辰,都在后悔自己的谨慎与小心。想来想去,这也不对,那也不该。

司滢不愿见长兄这样低迷,弯起眼来笑:“我在这府里过得很好,府里个个都各善,而且我也是名下有温泉庄子和瓷器铺子的人,房里还有一匣子银票,不缺钱的。”

在她的笑颜之下,杨斯年额头也松开了些,只是吐出一句:“终归不是咱们的东西,要了不好。”

他站起身来,转着眼望了望:“书房机密之地,谢大人倒是大方敞亮,愿意安排在这里。”

司滢察言观色,感受到哥哥语气里的冷淡,也没好接话。

书房里静了会儿,兄妹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杨斯年在地心迈了几步,目光扫过这不算宽敞的房室。

书房极静极密之地,套句兴许不恰当但通俗的比喻,男子书房便如同女子那首饰妆台,透过寥寥物件,大抵能窥出主人的品味与赋性。

寻常器具,明朗清静。这间入目并无花里胡哨的陈设,说明主人没有什么是急着要向人炫耀的。而不急于显摆,是骨子里的低调,更是勋贵子弟的底气。

贵在简便,精在脱俗,说陋不陋,自有讲究。

然而在杨斯年这里,书房归书房,人归人。

他转过身,看着才刚相认的妹妹,语重心长道:“你与谢大人生了些私情,这事我已知。你自小喜欢生得好看的,他皮相了得,能入你的眼我也不觉得奇怪。但芽儿,可莫要忘了,你是怎么到谢家的。”

司滢有些抹不开面。

哥哥就是哥哥,知道人秉性难移,一下就指出她贪谢菩萨的美貌……可是,谢菩萨也不止空有美貌。

游移了下,司滢迟迟出声:“哥,我和他……”

开得口来,但在哥哥的目光之下,突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杨斯年静静盯着她,片时叹气:“昨日在宫里的险,你应当记得很清楚。那些权贵拿捏起人来,扣在身边还是轻的,稍有不慎,命就难保。”

“而今谢家在朝中已有树敌,打你主意的便不会少,你若执意与他一起,像昨日那样的险,往后不会断。”

“我不能让你冒险同他在一起,早先咱们兄妹互不相识也就罢了,眼下既已相认,再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让我今后怎么与九泉下的亲人交待?”

一句复一句,司滢有些结舌。见长兄这正经八百的样,恍然间,好似又见到当年那个子曰子不曰,时而仰天时而俯地,作派有如小夫子一样的少年人。

可说来说去,确实也是为她着想。

有了男人忘了家人是白眼狼,但负心汉也不好当,司滢抠了抠手心:“可是哥哥,他要对付赵家,咱们的仇人……不也是赵家么?”

杨斯年眼里闪动几下,未几他背过身,嗓子发紧:“咱们的仇人不是赵家,是这烂了根子的大缙王朝……是先帝爷。”

他明白妹子的想头,当初入宫,他也是想活命,想执权柄,想为家人报仇。

可也正是入宫近了权力中心,才知道事实,并非表面看到听到的那样。

当年苏定河那战,明面上看,是赵阁老示意中州市舶司,让中州商船去当诱饵,才有了司氏一族的惨案。

可论起这一战,却是大缙主动设下的局。

先帝即位不久,倭寇横行沿海。

为了剿倭,大缙将士煞费苦心,可倭人形如鬼,狡如豺,又神出鬼没。大缙损兵折将,贼寇却愈来愈猖獗。

数年侵扰,□□威严有损,沿海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是以某日临朝议事,有人揣度圣意,祭出了以商船为饵,诱敌出没的计策。

先帝心里装的是整个大缙的安宁与威荣,倘使损失一批人能换来一带安宁,可换来大缙朝的威名,可平倭患,令贼寇再不敢犯,何乐不为?

兵可为缙捐躯,靠国获过利的商人,亦有效力之责。

计策荒唐,然而先帝态度已明,连一向耿直的徐阁老都缄口不言,又有谁会去犯那份圣怒?

是以令行如流,很快,便有了苏定河之战。

先是战中趁其不备,缙兵抄了海寇的后方,将其妻儿控制,倭人遂以先前扣下的商船以作交换,要求止战议和。

可后方督战的臣员们却没有松口,甚至杀了两个闹得凶的人质。

押其妻儿于手,本意是要乱倭人心神的,哪知因此逼得那班倭人群情激愤,当即烧了大缙商船,拼死一博。

五十五艘船,六千余人的命,喂火海,丧汪洋。

大缙将领有了重担,士兵亦不敢懈怠,倭人亦气势汹汹,于是双方都杀红了眼,投入一场死战。

战场之上有个词叫虽败犹荣,然而还有一个词,叫惨胜如败。

缙虽赢了,伤亡却是前所未有的惨重,就连先帝也没料到会惨烈至斯,因而夙夜难眠。

没有天子不在乎德名的,于上来说,龙袍干净最为重要,而历来举国震动的祸事都要有个罪首,于是曾因不忍无辜商船遭受牵连,而试图与倭人谈判的徐阁老,便成了那个背锅之人。

两朝元老,一阁之长,官服也并非没有瑕疵。

人查到最后,一张莫名其妙的通倭条子,彻底把徐阁老押成了阶下囚,说是他提前知会倭贼,让贼人拦了商船,才有了那一出。

经年往事累赘且沉痛,但却不得不说,杨斯年平复着心绪:“小芽儿,如果你我是徐家子弟,那我们该恨赵家,因为当初向先帝揭发徐家的,便是赵家人,着手抄徐家的,也是赵家人。”

但他们不是,他们与徐府没有干系,而造成他们家破人亡的那位君王,也已辞世。

真正的仇人已死,恨意突然没了具体的落处,司滢脑中一荡,惘然不已。

杨斯年重新转过身来,面对幼妹:“所以咱们兄妹两个眼下该做的,便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默了默,他压低声气:“哥哥这身子……已经废了,为家里传宗接代便全靠你。你若是愿意,招个上门女婿,再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子人和和乐乐地过,也算对得住天爷怜悯,亦能让九泉之下的亲人慰怀。”

上门女婿……司滢打了个激灵。

烟在博山炉里燃着,化作飞埃跑出炉隙,她看着那丝丝轨迹,呆呆地往墙上一靠,心内失序。

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谢枝山写的挂帘上。

字迹古拙,纸页透光,是不堪一抓的模样。

像他那张脸,刮了就有痕。

司滢摸了摸额头,试探着问:“哥,你知道太后和赵府,还有赵府与谢府之间的事么?”

……

那头兄妹相聚,同一时辰,谢枝山也喝完了药。

那药不知放了哪些料,让人挠心挠肺,胃里好似烧着一蓬火。

他有些躺不住,待想下去走走,苗九登时来制止。

“佟太医说了,郎君手腕伤也不算轻,还有身上各处的伤,都得留神养着,头三天最好莫要下榻。昨儿您写信已经很耗心神,今日可得遵医嘱才行,这要给老夫人看见,小的们可没好果子吃。”

谢枝山眉心发皱:“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苗九有些打怵,幸好灵机一动:“表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让小的们好生照顾郎君。”

他搬出司滢,谢枝山这才安静下来,摸出枕边的书。

虽然伤的是左手,但一只手看书也不方便,常要放到腿上慢慢揭页,才能继续读。

只是,也并不怎么读得进去。

勉强翻了几页,谢枝山盖下书面:“那头……有多久了?”

“小一个时辰了,杨公公是借替陛下探看郎君的名义来的,应当不会逗留太久,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苗九这话料得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杨斯年便先出现了。

他带着司礼监的人,还是那幅谦恭模样,关切谢枝山几句后,便说起执行公务的套话来。

“……现已拿住督办之人问责,万岁爷也下旨将作监,责令快些将那塌方之处修填好,以免再生意外,伤着朝廷要员。”

谢枝山亦是笑道:“劳厂公跑这一趟,回宫之后,还请厂公替下官恭谢圣眷。”

这会儿再管不及医嘱,他下得榻来,亲自将杨斯年送到陶生居门口,等司礼监的人走远,这才勾着手往回走。

待重新进房,司滢已经坐在了凳子上。

她神情很不寻常,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目光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明明伤的是手,谢枝山却差点被她看成拐子,走路都不自在了。

等近身,该想问些什么,她却开口一句:“其实……你对我也没有多好。”

这是什么意思?谢枝山眼皮重重一跳,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望的恐慌。

果然与亲哥聊过,立马就变心了么?

所以情比金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说:

在书房这段,我一直好担心哥哥发现洞玄子,然后滢妹天真地说这是炼气的书,再然后……娇兄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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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坏透了(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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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枝山感觉有些头晕。

他站在她对面, 视线淌过她的脸,最后冷静地问:“你怎么了?”

司滢笑了笑:“就是忽然感慨,觉得你也是欺负过我的。”

谢枝山喉间微咽,看着那明显哭过的一对眼, 五指蜷缩起来, 松松拢着。

这句话, 他认领了。

一面给她找夫家,一面却又舍不得,最后搅了她的姻缘, 自己横生生插了进去。

当然他有他的好,每日里见面相处, 她很难不动心,但做过的事,谁也否认不了。

况且, 她还有可能会因为他, 而遭受不宁。

再想想曾与陆慈夸下的海口,昨日之后, 他的底气早已不是那么足了。

从一而终是他的寄望,可若然蛮横,好似又辱没了情之一字。

还有上一世,孩儿是意外,入谢府也非她本意,所有的事都并非出于她的自愿,她本身就是被迫害的人。

那时被逼无奈给他生了孩儿,而这世的他走了一通弯路才意识到, 他记挂孩儿, 但更恋着她, 倘若这世拿孩儿当借口,硬将她绑在身边,于她太过不公。

眼下她提前找到了娘家哥哥,若生出顾虑,或想要更好的去处,他应尊重,不当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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