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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锦年已经百分百确认了局面。她问:“罗经理你为什么要……”还没说完,罗菡打断道:“你不是我,你不了解我的难处。”
*
从罗菡办公室出来,姜锦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她的优秀榜样忽然倒下了。她其实还是糊里糊涂一头雾水,啥也不知道,别的同事偷偷问她:“你被罗菡训了一顿?”
姜锦年道:“没……没。”
她接连回答两个没。双重否定,那就等于“有”了。
夏知秋安慰她:“打工仔哪有不挨骂的。”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夏知秋认真地问:“遇到困难,想找我指点帮忙?”
姜锦年反而说:“不是。我想起你的研报数量,比高东山低了一档。”
夏知秋嗤之以鼻:“我只看重质量,不在乎数量。”
他仍是一副信念至上,坚持“投资哲学”的模样。他常说:正确的投资组合,一定比持有现金更划算。投资组合的波动与经济市场密切相关,市场信息具有迷惑性……首先,我们要想清楚投资目标。
目标,目标。
这两个字,何其困扰?
姜锦年在公司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
她斟酌了半天。傍晚,她和傅承林见面,脑子还在思考,嘴上就说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傅承林道:“直接问。”
他的目光与她撞上,透视着她。好像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难逃他的侦察。她不自觉地端正态度,坦白交代道:“我们经理做了老鼠仓……以前做过,或者正在做。我现在知道了,我应该怎么办?”
傅承林穿着白衬衫,深灰色西装,正从大厦的楼梯间往外走。他惊讶于姜锦年主动来找他,听完她的描述,他微蹙眉头,语气里带了点儿严正沉肃:“跟我进办公室,我们详谈,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姜锦年快速跟上他。
傅承林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有没有参与?”
他反锁办公室的房门:“在你知情,或者不知情的前提下。”
姜锦年咬定道:“我没有。”
傅承林也就相信了她:“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也不用管了。”他极淡地笑了一下:“证监会一直在严打老鼠仓和内幕交易,新三板和私募基金都是重灾区。你问我,你该怎么办?我的建议是,你平常怎样工作,这些天就维持原状,别慌,别乱想。”
“龙匹网”股票事件,让姜锦年知道,她很容易受到上司影响。小时候,家里人总教育她“尊师重道,尊敬师长”。工作以后,她暂时改不掉毛病,对她所信赖的领导们,有一种认同与敬佩感。
傅承林却教育她:“你别站队,更不能帮人背书。”
姜锦年疑惑:“背书?”
傅承林解释道:“就是拿你自己的信誉,为别人作担保。”
他松开领带,随手扔在桌面。座机铃声响起,他选择接听,外放的音量在说:“傅总,六点半有一场决策会……”
还有半个小时。
他挂断来电,长话短说:“你经常在我这儿夸罗菡。我欣赏她的处事风格。不过公募基金容不下老鼠仓,你得沉住气。今天跟我说的话,别再转述给第二个人。”
姜锦年觉得做人好难。
她在傅承林的办公室里踱步,碎碎念地问:“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最开始,傅承林对这事儿还挺上心。可他一旦确定姜锦年卷不进去,他就又是一副冷冷静静波澜不兴偶尔笑两次的敷衍样子:“举报轮不到你来插手,我猜你一狠不下心,二根本没有证据。你是罗菡提拔上来的助理,她要是出了事,你的首要任务是撇清关系。”
姜锦年心下一颤,思维更乱。
傅承林打开抽屉,拿出一盒夹心巧克力,亲手剥一块,喂给她吃。
他看她的茫然无助,就像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他说:“一般人发现上司违反企业规定,涉及刑事案件,首先会担忧受牵连,再掂量其它方面。”锡箔纸被他揉成一团,扔在垃圾篓里。他嘱咐道:“公司管理需要分层,上级扶持你,培养你,是职务要求的一部分。工作归工作,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
姜锦年蓦地想起,罗菡也曾经说过:别把私人感情掺杂在工作里。
她好像学到了什么,又好像一事无成。
她听从了傅承林的指导意见。
冷血,她骂自己。
很快,现实又给她上了一课,俗称:纸包不住火。
据说有人做了实名举报,证监会立即介入调查。前一天夜里,远在上海证监局工作的梁枞还给姜锦年发了条微信,说:“你可千万别犯法。”姜锦年当时不懂,第二天,她方才明白过来。
上午九点半,股市刚开盘,那些人就出现了。他们并没有传言中的凶神恶煞,但是他们带走了罗菡,那会儿,姜锦年离他们的距离仅有不到一米,她能清晰地听见心脏在胸腔中跳动——扑通、扑通。血液顺着脖颈涌入大脑,冲淡了一切观察能力。
途径姜锦年面前时,罗菡的钢笔从口袋中掉落。
姜锦年弯曲双腿,帮她捡起。
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范围内,罗菡说:“我母亲病重,我急需钱。开仓赚了一百万,这些年来,我早还给公司了。”
讲完,她笑得灿烂。
哦,对了,她还补充一句:“在这家公司里,有竞争关系的朋友都是骗子。”
什么骗子?
罗菡无法细谈。
姜锦年再也没有见过她。
第二周的礼拜一,上级公开了人事调动。夏知秋升任为基金经理,负责掌管罗菡手下的四只基金。他这几日的脸色都不太好,仍然向全组同事鞠躬道:“承蒙大家关照,今后,我会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没人提起罗菡。他们只是鼓掌,并喊他:“夏经理。”
第64章 新任
夏知秋是新一任的基金经理。为了方便他开展工作,上级安排了另一位名叫张霄宇的老牌经理指点他。张霄宇是个典型的投研者,做事认真,善读善思,给了夏知秋很大帮助。
他的业绩蒸蒸日上。
姜锦年还在努力适应他的风格。
夏知秋对她十分和善。午餐时间,他经常找人谈话,或批评,或表扬,多方位施加压力,但他从不刁难姜锦年。每逢开会,姜锦年阐述观点,夏知秋也是鼓励为主,纠正为辅。
于是,办公室里有了花边新闻。
某位同事私下说:“夏知秋和姜锦年……妙不可言。”
高东山反驳道:“小姜跟她男朋友感情很好。”
同事却说:“罗经理走得那么突然,你就没一点想法?”问完,叹一口气:“亏你和姜锦年交情最深。”
高东山默默无言。
夏知秋升任之后,空出一个助理的名额。但他彻底忽视高东山,提拔了另一位研究员,虽然他的上级领导挺重视高东山——归功于那份《电子支付余额合作企划书》,公司成功拿到了电商合作的合同,规模扩大,排名升涨,荣誉和嘉奖却不在高东山身上。
高东山方才明白:人外有人,官外有官。他想在公司混得好,就得习惯“丛林法则”。
他再一次念起罗菡。
罗菡离职了,离得不光彩。在职期间,她重点栽培过两位助理:一个是夏知秋,另一个就是姜锦年……有没有可能,高东山猜测,只是一点儿可能——他喉咙哽住,不敢往下想。
他再度疏远了姜锦年。
姜锦年压根没注意。
这两周以来,她思路杂乱,工作困顿。
夏知秋敏锐地察觉到了,问她:“姜助理,你生活上有不顺心的事吗?”
姜锦年双手背后,站在他的办公室内。窗边摆了一个金罗汉——那是罗菡的东西,没收走,没扔掉,只是被夏知秋从桌面挪到了窗边。
阳光照耀下,分外灿烂耀眼。
姜锦年回神,应道:“没,谢谢关心。”
夏知秋笑:“我俩需不需要这么客气?”
他一身黑色西装,帅气挺拔,左手支在办公桌上,略略挡住了视线。他正在思考换手率的问题,姜锦年就忽然开口:“我跟你,还是可以有话直说?”
夏知秋点头道:“你说。”
姜锦年淡忘了傅承林的嘱托。
傅承林曾经教育她:你别站队,更不能帮人背书。
姜锦年却把一切顾忌抛之脑后。
她像是要为谁争一口气,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上个月,你和罗菡在办公室吵架,我也在场。你提到谭天启的老鼠仓,罗菡不让你追查,你气得不轻……你是不是猜到了当年的真相?”
夏知秋双腿伸长,左右两手搭合,五指相抵。他半笑不笑地盯着她:“你不用绕弯。心里怎么想,你就怎么讲。”
姜锦年被他诱导,直说:“谭天启没接触过老鼠仓,或者,他是帮罗菡隐瞒了老鼠仓。假使他手脚肮脏,背景不干净,公司为什么要卖力捧他?领导们一个比一个精明,没人是傻子。”
夏知秋眼睛一眯:“你错了。”
他下颌微绷:“你还是胆小,你不敢质问我,罗菡是不是被我这个叛徒举报了。”
“所以呢,是你吗?”她倾身靠近,眼底落入灯光,忽闪而明亮。
夏知秋抬高手背,作势轻咬一段骨节。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我讲句真心话,如果我知道罗菡介入了老鼠仓,我绝不会在她面前提这三个字。她出了事,我失望且难受。大家都是一起拼搏上来的同事。今年中旬,基金排名最低时,谁的心里能好受……”
姜锦年冷笑道:“你在跟我打官腔?”
夏知秋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并不信任我,不想听解释。”
姜锦年左手按住一份报表:“你已经是最大赢家了。”
她盘点他的收获:“张霄宇是老牌经理,经过几次牛市熊市,资历高,业绩稳,经验又充足。他是公司的宝藏,很久没有带过新人了。你一上任,张霄宇就来辅导你,哪怕谭天启都没这个荣幸。”
她说出了实情。
她还咄咄逼人。
夏知秋闭一闭眼:“你跟我吵什么,大把事情没解决,咱俩先内讧了。罗菡以前是真惯着你,让你一心扑在研究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姜锦年没听懂他的意思。
夏知秋赶客道:“行了,你先出去吧,我还要有事忙。”
姜锦年只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