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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报说有李家的人来访,忙迎接出来。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告诉他是京城平远侯的人,要车出城去接。李耀成当场激动!平远侯是李家的靠山呀!自己在本地也要打着他的招牌和官府周旋,现在竟然有人来了,太幸运了,忙调了车出城,然后吩咐人赶快好好准备,给贵客洗尘。
所以,张允铭骑马带着牛车进入大院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李耀成满面笑容地拱手,仆从列了队,丫鬟们在廊下端着手巾和水盆等着传唤……就差铺上红地毯了。
张允铭下了马,也客套着笑着回礼:“官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们只是路过。”他其实并不想暴露身份。
可李耀成一见张允铭,心就忽悠上了天——当初在江南,他见过张允铭!他何止是平远侯的人,他是平远侯的大公子!日后的侯爷!当时李家一大家子人,排着队与这京城的贵公子相见,大概张允铭把他给忘了……不要紧!这次,他一定能让张大公子记住自己!
李耀成赶紧极为恭敬地说:“哪里哪里,公子是贵客,理该款待。”牛车一停,里面出来了破衣烂衫的张允铮等人。仆从们都眼露诧异,暗地里交换眼色——这些人穿的还没有自己好!跟外面的乞丐一样,肯定是来打秋风的!
可是李耀成又认出了张允铮,在江南时,这个公子是何等骄矜!虽然表面上说是平远侯府的远房亲戚,但是祖父对他特别关爱,曾经唠叨过为何京城不把他送到江南来!一定也是有渊源的人。
李耀成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忙对张允铮行礼:“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落难的侯府贵人们!欢迎你们!他认为这些人这么惨了,当然不想本来面目相见,没事,这样也好,还显得我一视同仁不是?至于他们为何到了如此境地,他一见到车上下来的苏婉娘和沈汶就明白了:那位小爷带着女子出走,结果在荒年无以为生,沿街乞讨,现在要让张大公子接回去了……这四年灾荒,富裕人家变为赤贫者累累皆是,何况一个没有谋生手段的公子?可怜的年轻人哪……李耀成暗叹。
有着这种心态的李耀成,就对张允铭这一行人格外照顾,还暗地严厉告诫仆从们,不得对这些人无礼,不然会有重罚。现在是灾年,如果被赶出去,就没活路了,仆人们都很小心。
几个人终于痛快地洗了个澡,明知水珍贵,还是换了两次水。
李耀成原来准备摆个宴席,可是张允铭知道他们饿坏了,不让他们吃油腻的。结果主食就是面条,外加几碟咸菜和煮熟的五香豆子。
李耀成生于富庶的江南,李家的饮食很讲究,就是面条,也做得纤细洁白,黄芪面汤里放了枸杞和红枣丝,又清淡又香甜,对于这些多日食不果腹的人来说,真是极为美味。
到了大户人家,沈汶和苏婉娘就分席用饭,留在了后院,没有在主厅。主厅中虽然饭食不算丰富,可还有个架子,旁边竟然有吹奏着丝竹的人。
四皇子想起昨日还在田间吃干粮,现在竟然在席上听箫,竟然有些恍惚,吃完了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忙问:“这位公子觉得饭食还可口?”
四皇子看向李耀成,见他长得一表人才,满脸透着精明,可是眼神很真诚,就笑了一下说:“真是好,我们在乡间,哪里吃得上这样的饭食?而且,还有乐曲。”
张允铭在一边眉头微蹙,他可不觉得这一顿饭有那么好,他认为这些菜除了没味儿外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席间他看四皇子格外不顺眼,深觉这个人不该在这里。现在听四皇子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就问李耀成:“现在是荒年,府中怎么还养着伶人?”
李耀成看了眼那些演奏的人,转头向着他们压低声音说:“我不养他们,他们能去哪里?”
张允铭笑了:“李官人这是善举。”四皇子有些脸红。
张允铮吃完,用巾子一擦嘴说:“你们府这些年一直施粥吗?城外有人动了来抢你们的心思了。”
李耀成叹气:“这城里,就我们还一直没断了粥棚,要来抢的人多了。幸好有些江湖人帮着我们,这世上总有好人。”
见他们都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就让人撤了碗碟,上了茶。
四皇子方才错会了李耀成养伶人的用意,心中有些抱歉,喝了口茶,忙说好话:“真是好茶!”
李耀成笑着说:“这是城中陶氏茶庄的茶,的确是好,他家用茉莉花熏了茶叶,比别家多了份清香浓郁,可不多得。这味道,别处是没有的。”他忽然叹了口气:“大概我们这里不久也没有了。”
四皇子好奇地问:“为何?”
李耀成小声说:“有人想要他家的生意,来头大,他家的老官人想退了房子和茶园,回老家去。可是他的儿子不服气,还坚持着。他家没有靠山,我看,撑不了多久了。”
张允铮灌了口茶,说道:“的确好喝!这么好的茶,不能让人把他挤垮了。跟他说,我们给他当靠山……”
张允铭叱道:“你胡说什么呢?!走,跟我去休息!”
拉着张允铮就告辞,李耀成想送他们,张允铭要跟张允铮说话,忙推辞道:“官人不必客气,我们自己去就可以。”李耀成少年时就出来做生意,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忙让人去带路送两个人,自己继续陪四皇子。
四皇子知道那两个人大概会去说悄悄话,自己跟着去客房那边不讨人喜欢,就多坐坐。继续方才的话题没话找话地问:“做生意没有靠山就不行吗?”
李耀成见四皇子语气温文尔雅,明显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就特别尊重,好好回答道:“做大了,肯定是要有靠山的,不然就成了美食,等着让人收拾了。”
四皇子一想,其实谁不是这样?在皇城里,如果没有靠山,低调保命还来不及,岂可出头?就点头,又问道:“现在正是灾荒之年,你怎么能一直施着粥,还养着许多人?”
李耀成凑近四皇子:“那时,我祖父说要储粮备荒,往五年里准备,我记起史上有七年之旱,就多买了些,粮食足够吃了。我娘是学佛中人,总说要积阴德,不然为富不久,所以我就一直施粥,算是从母之训。”
四皇子问:“听你这话,像是你只是听了你母亲的话才这样做的,你难道不信积善行德?”
李耀成喝了口茶,说道:“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
四皇子问:“这是怎讲?”
李耀成说道:“这荒年一来,人心不古了。平时的亲朋好友都变了法子要钱要粮,我听说有些人家,亲情孝道都没了,甚至有人易子而食。”
四皇子连连点头,他就是从灾区过来的,当然知道这些惨烈。
李耀成说:“难道说那些饿死的人都是坏人?里面就没有一个好的?这怎么也不可能,定是有好人也死了,有些善良人家被抢被杀,也没有躲过灾祸,那么积善行德能得好报,就讲不通了。”
四皇子点头:自己的母妃在宫里从来没有伤害过人,为人善良淳厚,听丁内侍说,没人不说蒋淑妃贤德,可是又如何?不也一样惨死了?看着倒像是好人没好报才合适。
李耀成接着说:“我从十岁起开始跟着我父学习生意,十四岁时开始管理店铺,到如今,入商有十五年了,我很有些心得。”
四皇子见李耀成突然换了话题,也不好打断,只能继续点头。李耀成觉得这位青年人虚心好学,就趁机发一通自己的感慨:“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有些东西,也许要的不是钱,可能是悲欢离合,可能是身体的康健,但是,总是有代价,没有什么东西是白来的。”
四皇子缓缓地点头认可:他身为皇子,就有这个身份的代价,从小谨小慎微,断腿自保,无法自由地生活……而如果是平头百姓,虽然能自由生活,可就要饱受饥寒……无论是什么,都有代价。
李耀成选择着词句:“做事,不能光看所得,还要看所要付出的代价。有些事,真做了,也许所得甚丰,可一旦坏了,就是身家性命的代价,那就不能做。还有些事,也许看着不可能,可如果是真的,就是极大的犒赏,所以,就是丢些钱,也该去试试。”
四皇子明白了:“你是说,这阴德之事就是后一种,万一有,何乐而不为?”
李耀成嘿嘿笑了:“对呀,万一的万一呢?万一真的有阴德之说,真的有下辈子,我现在花费点银子算什么?而且,这好事和坏事都是成倍增长的,阴德也该是。”
四皇子不解地问:“怎么是成倍的?”
李耀成说:“比如一个人喝了我的粥,活了下去,他就能养活他的妻儿,能给父母养老,他也许去帮了别人……”
四皇子恍然,“对呀,一件好事有成倍的叠加,那坏事也是有的。”
李耀成说:“当然了,比如偷了一个人的钱,那钱可能是救命的钱,那人也许因此死了,他留下的妻儿父母因他的亡故而痛苦,甚至死了……一件坏事的后果,可能很重。”
四皇子沉思着抿了口茶:这个道理父皇不懂吗?太子不懂吗?杀人时可曾手软过?他恍然发现,虽然历代皇家的教育都有充满“仁”“德”之语,可是最中坚的教育,全是有关权利和臣服的。在权谋之下,无需考虑什么好事坏事,无需计较人命的存亡,更不用在意什么看不到摸不到的阴德。只需赢了对手,只需上位……
四皇子心不在焉地说:“这茶真好。”
李耀成赞同:“这茶就是放到京城,也能大卖。”
四皇子回过神:“那么也许该就如张小哥说的,去帮帮这家茶庄。”
李耀成忙摇手:“这件事的代价太大!他的对家是太守,而太守有京城的靠山。我们这边只是个闲散侯爷的拐弯亲戚,万一引火上身,那麻烦就大了,不仅我们有事,弄不好还拖累了侯爷,里面会牵扯多少无辜人命!所以,多大的利益,多大的功德,我们也不能伸手相助,顶多悄悄让人多买些茶叶。”
四皇子又明白了:“这就是你所说的不能做的那种事吧?”
李耀成叹气:“是,其实,我本意是想去帮他们的。那位老官人很可怜,他与夫人同行,车子翻了,他的夫人去了,他摔得不能行走……算了,不说了,天晚了,公子一路劳累,也该休息了。”四皇子估计张允铭也教训完张允铮了,就点头起身。
李耀成一路把四皇子送回了客房,两个人一直聊着天。
客房里,张允铭可没有像李耀成那么耐心,对着张允铮劈头盖脸地责备开了:“你怎么能上船?!你从来没有出过海!那也不是李家的船,怎么能随便搭乘?!海上和陆上不同,地上你怎么折腾都没事儿,海上如果出事你不就喂鱼了吗?!……”
张允铮歪在床上,依着一边肘子:“行了行了,我这不回陆地了吗?”
张允铭愤怒地继续数落:“如果我不是正好回京,爹都可能自己出来找你!施郎中说他头发都白了……”
张允铮忙说:“那跟我没关系,他以前说是因为段小郎中才白的!”
张允铭指张允铮:“你这个混球!娘肯定为你哭了多少次!你想过她一次吗?!”
张允铮犟嘴:“当然想过!我在燕城还给她买了个木梳子呢!上面雕着个美人儿……”
张允铭拍桌子:“那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张允铮瞪眼:“当然是梳头用的!你难道不用梳子?!”
张允铭喊:“你别打岔!”
张允铮抬眉:“我哪里打岔了?你不是问我梳子用什么用吗?”
张允铭仰头看房顶:“我怎么那么想揍他?!”
张允铮伸直腿,双手抱着后脑勺:“那你也得能干这事呀!今天我让你把我打倒了,那是让着你的!看你很可怜的样子……”
张允铭指自己的鼻子:“我可怜?!我可怜?!”
张允铮问:“当然啦,像是要哭了……”见张允铭又要大喊,张允铮忙问:“哦,你怎么走了这条路?”
张允铭深呼吸了一下,才说:“我到了你们与施郎中他们约定的镇子上,刚要分头往南边顺着海岸找你们,你派的那个人就到了,说你们往严氏书院去。我带着人到了你们上岸的地方,把人分了几路,都往严氏书院走。你们没有了车马,毕竟不方便。我们马快,也许能追上你们。看看,我对了吧?”
张允铮翻白眼:“这谁不会?方向对了,总共才几条路?要是我,早追上了……”
张允铭又被挑起了火:“你说的轻巧!这一路我们冲过了多少流民,还有官兵!哦,你跟我说清楚,四皇子怎么在这里?!他难道不该待在皇陵吗?”
张允铮有些心虚,鼓着嘴说:“我本来去给他送点儿东西,他说让我带他出来见见苏娘子,我就带他出来了,然后他就说要跟着我们走……”
张允铭失声:“那你们就带着他?!他是个皇子!那个小胖鸭竟然同意了?!”
张允铮说:“什么小胖鸭!不许你再那么说了!她长大了!也不那么胖了!”
张允铭叫:“你说为何带着他?!”
张允铮说:“他发了毒誓,说如果他想当皇帝就五雷轰顶什么的,听那意思,是想和苏娘子同生共死……”
张允铭不信:“他能保护苏娘子?!”
张允铮撇嘴:“当然不能啦!苏娘子还去救了他……但是不管怎么说,有这份心就很好,带上他出来玩玩也没什么,我就让月季去替他守陵……”
张允铭咬牙切齿,“胡闹!胡闹!玩玩?!他出事了怎么办?!”
张允铮更心虚了,眼帘垂下:四皇子的确差点死在路上。
“而且,”张允铭逼近张允铮低声说:“什么叫没什么?!他跟着走这么一趟,边关的情形,我们家的安排,他就都知道了!”
张允铮又不在乎了,一挥手道:“知道就知道呗,他还说日后和我们去岛上呢。”
张允铭皱眉:“什么岛?!”
张允铮打哈欠:“哦,就是出海,找个大岛……”
张允铭愕然道:“还出海?!”
张允铮说:“海上可好玩了!真的特别美!吃的也好,下次我们一起去!”
看着张允铮使劲睁眼的样子,张允铭忽然就没脾气了,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从这里走?”
张允铮闭上眼睛,拉了被子往身上盖:“越快越好啦!我们要去严氏书院与段郎中会合,接上苏娘子的弟弟小哑巴,然后把四皇子送回皇陵,送沈二小姐和苏娘子回庙里,再把施郎中和小哑巴送回京城……”
张允铭又愤怒了:“停!你想得倒美!你当这是春游吗?一二三四五,全都不落下?!”
张允铮困得睁不开眼睛,含糊着问:“那你想怎么办?”
张允铭说:“怎么办?!立刻快马先送四皇子回去!送那位胖……瘦鸭回去!什么施郎中、谁的弟弟,你们不要管了!”
张允铮没说话,张允铭以为他同意了,说道:“我让人去通知其他路的人了,等我的人到齐,我们就走。”张允铮还是没说话,张允铭细看张允铮的脸,才发现张允铮已经睡着了。
张允铭无奈地叹了口气,给张允铮脱去鞋袜,盖好被子,自己也睡了。
次日早上,张允铭见张允铮沉睡不起,就让他睡懒觉,到正午他起来了,才让人把四皇子沈汶和苏婉娘都请到了厅中,说了自己的打算:“我带人骑马先送蒋公子回皇陵……”他见四皇子腿脚利落,肯定是会骑马的。
四皇子一下瞪大眼睛,里面都有了泪光——要回皇陵了?!他咽了下吐沫,转眼看其他人。苏婉娘眼带同情地看他,可是不能开口说话。他又看向张允铮,张允铮太明白他的心思了,这跟自己小的时候遛了半夜之后要回府的感觉是一样的,就对张允铭说:“你才带了几个人?分开两路是不是就更少了?”
四皇子结巴着:“我……我不急着……回去……”
张允铮跟四皇子一起这么多月了,已经把他当成了个哥们,可张允铭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突然介入这些人中,就看着四皇子别扭,想赶快把他送走。他严厉地对四皇子:“夜长梦多,还是尽早回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