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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海上,那场风暴之后,倒一直是晴朗顺风的好天气。
张允铮一行人丝毫不知道他们的事最终会惊动到京城的平远侯夫妇,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好心情里。
每天还是水手们从海上网上鱼来,或做粥或烧烤,吃食上一点也不短缺。张允铮天天坐在洪二旁边,看他掌舵,替他观望四方,很明显地表示不信任他的技术。两个人吵着嘴,可洪二并没有把张允铮赶走,最后还很喜欢他在一边说话。
四皇子则和沈汶苏婉娘每日在甲板上坐着,当着众多水手和沈汶的面,他与苏婉娘只能偶尔交换一下温柔的眼神,并没有其他亲密的动作。这个时代,当众示爱是一种浅薄,尤其是对未婚的女子,甚至是侮辱。所以四皇子和苏婉娘因为在底舱相拥而正式进入了热恋期,可公开场合特别有礼而矜持,没有越雷池一步。
张允铮和沈汶也变得拘谨了,两个人现在见面根本无法像过去那样吵架了,一对视就有些脸红。
一日夕阳西下时,张允铮终于溜达到了独自站在船舷处的沈汶身边,与沈汶并肩看着远方的落日。两个人好久都没说话,却觉得很轻松。海风轻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有人大喊着:“看,陆地!”
船上的人们都抬头向西望去,落日边出现了一条黑线,分割开了天与水,让满天的霞光向空中喷射,让满洋的溢彩原地荡漾。
一时间,有人谢天谢地,有人欢喜雀跃。
张允铮望着远方说道:“我倒是不想上岸去了。”
沈汶点头:“是啊,还是坐船舒服。”很有种夫唱妇随的劲儿。
张允铮满意地笑,沈汶趁机小声撒娇:“你能不能跟那个洪二去说,咱们就这么往南,能看见岸边,但不靠上去?”没有了危险,她就想坐船了,又舒服又浪漫,比在路上走要好许多。
张允铮鄙视地看沈汶:“这么胆小的话,我这样的人能去说吗?!”
沈汶想了想,又出主意道:“你去让你的随从说呗。”
张允铮知道这种要求透着心虚,真的去找了自己带的玉兰,交代了话。玉兰马上就去找洪二了,张允铮遥遥地看着玉兰对洪二说了什么,洪二望过来,咧嘴笑得那么欢畅,这么远都看得见他的门牙。
张允铮有点脸红,又走到沈汶身边,低声说:“你算是让我丢了脸了!”
沈汶腻了声音说:“怎么会呀?我怎么不觉得?”
张允铮垂眼看了下沈汶的笑眼,转了脸看向大海:这个小骗子,自己为她做了一千一万了,这点又算是什么?
他们又过了几天优哉游哉的船上生活,洪二说已经到了他们家的一个船点,得靠岸了。真要离开这艘木船了,大家竟然有些不舍,临下船时,他们和洪二等已经相处了十几天的水手们反复告别,像是成了好朋友一般。
一行人到了木船停泊的小镇上一打听,才知道已经离他们原来想停留的地方往南了四百多里。几个人先进了客栈,准备好好谈谈后面要怎么走。
沈汶在一张纸上画了两处的相对位置,又画上了要去接苏传雅的严氏书院,还有要送四皇子回去的皇陵,以及自己的寺院,大家看着这几个地点,都发觉此地离苏传雅的书院更近些。
张允铮指着地图说:“我派一个人往回走,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往书院去吧,让他们也直接去那里见面。”
沈汶看另外两个人,四皇子和苏婉娘都点头,沈汶说道:“这样,安全不安全?我们没有车队什么的了。”
张允铮说:“如果就在这里等着,怕是得等上半个月吧?往回走大概要十天,然后他们骑马往这边来,也得四五天。”
沈汶知道他们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马匹,就说:“可是我们自己走,就得步行了吧?”她看了看苏婉娘和四皇子。
四皇子忙说:“我可以走路,虽然不快,但我喜欢走。若是为了……我们可以看看是不是能买个驴车牛车之类的。”
苏婉娘说:“没事,我能走,这些年每天不得跑来跑去的?哪有那么娇气?”
见他们都是这个主意,沈汶也点头了,现在时间已经快五月了,这么着得再折腾两个月才能回去,也不该在这里干等浪费时间了。所以就定下明日张允铮和四皇子去看看能不能买到代脚的牲口,然后把张允铮仅剩的两个手下又分开,一个北上,玉兰跟着他们南下。
在船上十几天,习惯了船的摇晃,真躺在客栈的木床上,沈汶问睡在身边的苏婉娘说:“你觉得床还在晃荡吗?”
苏婉娘点头:“是,还在晃。”她停了会儿,问道:“你后悔带我出来吗?”
沈汶问:“什么叫带?我们说好一起做事的,我出来得有个伴儿。”她孤身女子,怎么可能千里独行?
苏婉娘微叹:“就是觉得我是个累赘,不会骑马,走也走不快。”
沈汶翻身对着苏婉娘说:“婉娘姐姐,如果没有你,我心里就虚得很,反正,我们一起出来,我才觉得踏实。日后你一定要住我旁边,可别离远了。”
苏婉娘笑着说:“说好了是住隔壁的,我们天天见。”两个算是海誓山盟,这才睡了,丝毫不知道少年时的大多诺言日后根本无法实现。
次日,张允铮和四皇子在小城里转了一天,才千求万求地重金买回来了一条老得牙已经掉光了,看着快死了的驴,车就不想了,就是买了也没有牲口拉。张允铮的随从带了银两和地图,徒步走了,他们又休息了两天,也准备出发。?
☆、路途
? 沈汶让苏婉娘坐上老驴,苏婉娘看着老驴担忧:“它能拉人吗?看着像是要断气了呀。”
张允铮没好气地说:“趁着没断气赶快骑两天吧,不然连这都没有了。”
沈汶扶着带着面巾的苏婉娘上了驴,几个人上路。
老驴走得极慢,比他们步行还慢。他们整整走了一天,从清晨走到天黑,照沈汶的估计,也就行出了二十里路。次日也没好多少,又走了几天,他们离开了沿海地区,路上开始有流民,许多人都是逆着他们行走,往海边去。这个世间信息不发达,人们在饥荒中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如果不是投亲访友,只能靠着口口相传的流言去奔生路。他们一路经常会有人拦着他们问:“你们要去哪儿?东边也没吃的?!”张允铮总得说:“还好,靠海有些吃的,我们是要回家才往这边来,不然会待在那边……”人们就马上眼生希望,往东边走。
越入内陆,逃荒的人渐渐多了。虽然张允铮几个人也是衣衫破旧,驴半死不活,走在流民的队伍里不惹眼,但是沈汶一向慎重,还是决定不要在大白天走。现在春夏之交,天亮得早了,他们在凌晨上路,到天大亮,人多了,他们就找地方休息,等到傍晚时分,再走到深夜。
张允铮身上银票足够,可以买粮买水,只是沿海时还可以买到,入了内地,有时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能买到粮和水。所以每次能买到时,张允铮都多买,弄得每个人负担沉重,苏婉娘也不骑驴了,让驴负重,连沈汶都背了二十多斤的东西,四皇子的肩膀都被背带嘞肿。
这天他们半夜就启程,到天明时却发现前面的路上站满了人。胆小怕事的沈汶自然马上就停下,示意张允铮离开大路,往旁边的一处小丘上走,想看看究竟。
他们到了小坡上,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人,该有一两万,拥围在一座城前。张允铮说:“我过去看看。”
沈汶忙拦着:“你什么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她周围看看,叹气说:“也不能绕着走。这片地带是丘陵,若是离开这条路,得多走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呢。”
张允铮说:“我去问问出了什么事。”
沈汶说:“让玉兰去吧!他能打探消息。”
玉兰看张允铮,张允铮一点头,玉兰放下背的包裹,沈汶叮嘱着:“快去快回,只问问话,千万别招事儿。”
玉兰笑着说:“放心!我跟个老鼠一样,肯定不会招事的。”快步走了。
其他的人都席地坐了,因为才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饿,只稍微喝了几口水。
张允铮把沈汶拉一边,小声问:“你是不是又害怕了?”
沈汶一扁嘴:“我就不想分散行动,那边人多,看着又都是流民,我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张允铮一笑:“所以你就不想让我过去?”
沈汶偏开脸:“你得在这里保护我们呀!”他们现在没有强弩也没有成群的护卫了,能动手的只有张允铮,沈汶可不想让张允铮离开。
张允铮得意地抬下巴:“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抱臂前瞻,特别高大的样子。
沈汶吃吃地笑,那边苏婉娘和四皇子也趁机眉目传情了一下。
不久,玉兰就喘着气跑了回来,对他们说:“这是好几天聚集的人了,这城关了城门,不让流民进入,说是因为流民进去抢劫偷盗。可是这方圆百里没其他像样的城镇了,就这城里还有些粮食,所以流民就堵了城门,要进去。”
张允铮皱眉,可是没有说什么。
沈汶叹气:“看来我们真得绕路了,这情形三两天过不去……”
她话没说完,前面就是一片喧嚣,大路上远远地来了一队人,尘土中有兵器的闪光。沈汶极目望去,说道:“哎呀,是兵士,我们得避开!”
张允铮看着前方说:“你不是说内地府兵厢兵没有抵抗之力吗?”
沈汶说:“那是对北戎铁骑!对流民,肯定是有力量的。”
说话间,那队兵士近了,该有两百人,带着刀枪棍棒。流民开始骚动,城上也有动静。沈汶不想再看,指着一个方向说:“我们赶快走,不然那些流民一散开,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张允铮虽然不想绕远,但是他一向听沈汶的,就拉了驴子下山丘,往远处绕行。他们没走出多远,那边已经是一片喊声。张允铮回头看,流民的队伍果然溃散开了,人们扶老携幼地四外奔逃,哭声连天。
张允铮说:“这是谁的主意?不开城门?这是不是杀人吗?”
玉兰喘着气说:“据说是城里百姓的意思,周围的流民太多了,他们怕生民乱。听说有的城镇被流民洗劫一空,死了很多人……”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只默默地走路。后面有嘈杂的人声,在官兵的驱赶下,有人往他们的方向跑来。张允铮频频扯拉驴子,可是那头驴怎么也走不快。
后面有人喊:“那些人有驴!”“快!追他们!……”
张允铮回头:“他们追我们来了!打不打架?”
沈汶也回头,见有上百人,摇头说:“不能打!都是绝望的人,不能招惹他们!”
苏婉娘喘息着:“把……驴……留……留给……他们……吧……我能走……”
那些人接近了,沈汶也知道必须这样,点头说:“那我们快卸东西!”
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驴身上的包裹解下背着,放开了驴,沈汶搀着苏婉娘,张允铮和玉兰架着四皇子,小跑起来。那些人抓到了驴,开始分抢,就不来追他们了。
他们跑了半个时辰,算是彻底离开了危险的地方,到了一片丘陵起伏间,累惨了的几个人颓然坐倒。太阳当头,周围一片枯草。
张允铮叹气:“我们这么一绕,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 沈汶喝了一口水说:“我们不绕远,就在这里等等,那些流民被驱散了,我们再走回去。反正我们也不进那个城,路上走走该没事吧?”
其他几个人想了想,也觉得可以试试,就吃了些干粮,在野地里睡午觉。
等他们起来时,太阳西斜,零星的枯草金黄。
四皇子自语道:“旱灾太可怕了。”
沈汶哼了一声:“水灾就不可怕?明年水患,黄河多处改道,洪泛千里。其他主要河流,多有决堤,成片乡镇被冲毁,百姓们跑都跑不掉。”
四皇子紧锁眉头:“若是真会如此,怎么也该警示一下……”
张允铮扬眉:“怎么警示?谁会听?”
苏婉娘叹气:“谁敢这么说?妖言惑众是要被砍头的。”
四皇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本朝对什么天象易算之类的预言都极为忌讳!其道理是如果预言根本不是真的,准备了也没用,如果预言成真,就更麻烦!预言者就变成了一言九鼎的无冕之王!那还得了?皇帝是干什么的?能有比皇帝更高瞻远瞩的人吗?如果哪天预言者说了什么不利皇帝的话,民起响应可怎么办?!所以,如果有人说自己能未卜先知,那么官府马上就会以妖言惑众缉拿,好好拷问其叵测之心。……如果有人现在说明年有洪灾,的确是要被杀头。……当初三皇子倡议储粮都不敢说自己得知了什么预言,只是从谨慎角度思考,但是他身为皇子,上了建言,不也一样没有被采纳?……
四皇子正纠结之间,沈汶看四皇子:“你所在的皇陵明年八月就有山洪暴发,冲垮了河堤,毁了陵城四分之一,军民都有死伤。人说此乃不详之兆,我朝将亡。皇帝大怒,守陵将领被斩。你可以去警示一下。”
四皇子犯愁了:他可以想象这其中的艰难,立马心中沉重,有了个极大的负担。
薄暮之中,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裹开始行路,大家的情绪都不高。张允铮在前面探路,小心翼翼地往大路方向走。沿途经常能看到倒在路边的流民,有些人已经奄奄一息,有些人受了伤。有了前面的经历,他们躲躲闪闪,靠近都不敢,谈何救人?
再次回到大路上,果然流民稀少,但是路边有了更多的被打死打伤的人。夜色渐浓,官兵们进了城。城门上点了火把。他们沿着大路走,接近城门时有几支箭射过来,虽然还远,可是张允铮还是忙带着他们踉踉跄跄地跑下大路,城上传来笑声,有人大喊:“不许靠近!”
几个人远避着城墙,还要担心周围的流民,匆匆忙忙地从城边过了,才又上了大路。他们又走了几天,才明白那些流民为何围了城:周围多是丘陵地带,没有多少村落。田野荒芜,虽然有些地方还有未干的河水,可没有地方能找到粮食。逃荒的人们没有地方讨食,自然都去了那个城镇。但那个城镇,哪里能救四方百姓……
四皇子在行走中叹了口气。他们原来背着很重的粮食和水,走了这些天,已然越来越轻,这让他们不喜反忧。张允铮听到四皇子的叹息,以为他累了,说道:“我们真的不能停下,要赶快去下一个城,不然我们就没有粮食了。”
四皇子忙说:“我不是想停下,我只是想起那天的事,怎么也没法怪城里那些人。”
张允铮一向爱挑刺,可这次连他也无法骂人,只能点头说:“我们都护着自己的粮食,见死不救,怎么能去怪别人?”
沈汶在前面回头说:“温饱之后,才能讲救助他人。”
四皇子问道:“那么佛家所说舍身喂虎如何才能做得到?”
沈汶说:“那必须有爱才行。”
张允铮嘟囔着:“对家人能做,对外人就难了。”
四皇子沮丧:“有些家人都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