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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掌柜点头说:“老东家早说了,给李家做事的人,李家绝不会亏待的。若是因为天灾人祸生意破了,或者人病了,老了,李家都会接手。过去没觉得有什么,可你看看这几年灾,有的地方听说人吃人,可给李家做事的,不仅没人死不说,全家老小都有逃难的去处。老东家说过,李家一天不倒,大家就都有饭吃。我们东家是老东家的女儿,只有做的更好的,李家是积善之家啊。”
四皇子一边听着朝廷命官的贪婪,一边听着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商家被人如此称赞,觉得很不是滋味,问道:“给李家做事的有人贪污吗?”
周掌柜回答说:“人心都是贪的,老东家特别明白。李家的生意都有三道关口,花钱的和管钱的不是一个人,记账的可又是一个人。这之上,每两年就有江南李家的人来收一次账。另外一个更狠的,就是鼓励伙计揭发,如果属实,伙计就可以代替掌柜。”
四皇子惊讶道:“这样上下不就无法一心了吗?”
周掌柜对他笑着说:“年轻人哪,上下哪里有过一心?李家这么划下了道道,还算有了准则,大家倒是容易遵守。除非真贪得厉害,谁想真撕破脸把主人害了?闹出来,其实李家也不送官,就是把钱能追的追回来,然后将人赶出去,广告众人不说,连带子孙都不会被李家录用了。”
四皇子倒抽冷气:“这不是连坐了吗?”
周掌柜说道:“李家觉得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父母要是不好,怎么能指望孩子好?况且,那些贪了钱的,也是用来养了家小。他们得了贪污的好处,怎么能再雇他们做事?”
施和霖也摇头:“如果犯事,可是要连累子孙呀,名声就不好了。”
周掌柜说:“正是,行商之人,要想做得长久,讲究的是个信誉。谁要是没了名声,也就不要继续混了。”
四皇子看着海叹了口气:读书人谁不看中名声?朝廷何尝不讲祖荫?可是真当了官,照样见钱眼开……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空上是几匹绚烂的霞云,张允铮想着把沈汶也拉出来看海,就说:“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周掌柜答应着:“自然自然,你们可以天天来,早上看海上日出,很是壮观。”
他带着一行人往回走,此时是晚饭之后了,人们都准备睡觉,家家关了门,乞丐流民蜷缩在墙角。他们临进院门,四皇子远远地看到了远处一个门脸,甚是高大宏伟,在一片民居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看到四皇子的眼光,周掌柜低声说:“那就是衙门,去年刚刚拆了重建的。”
施和霖笑着说:“我们这一路发现衙门总是建得很好。”
四皇子少见地生气了:“正值灾年,官府竟然……”
周掌柜一拉他,把他拉入了门,关上的院门才低声说:“可不能乱说话呀。那衙门岂是我们百姓能惹的?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听说他的顶头上司是他的远亲,没人能管,别惹他们。”
四皇子皱着眉问:“那个县令叫什么?”
周掌柜一愣:“县令?叫罗有才,字文胜。你该不是要去告诉平远侯吧?”
四皇子沉默——他也许日后会告诉三皇子。周掌柜小声说:“还是算了吧,他上面的人听说是和京城宫里有关联的。他重建衙门,是为了去去晦气。前些年,他的家里人看上了块地,要去低价买。那家是外地来开荒的,早几年就种了果树,好容易果树长大了,不想卖。他等着人家果子快熟了,就派人去把树都砍了。那家本来借了贷,还不上,地就没了。那家的男人告来告去根本没人理,最后就吊死在了衙门前。女的到衙前闹,被衙役推搡间,头撞在了衙前的石阶上,血流满地死在那里。可衙役们都说是她自己跌的,死了也白死。一家人就剩下了一个小孩子成了乞丐,还常被衙役们追打……”
四皇子紧抿了嘴唇,周掌柜轻拍了下他的肩头:“年轻人,莫要生气。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官府欺压百姓,自古如此。死几个人没什么,只要别把大家都逼上绝路,这日子就还能过下去,快去洗洗睡吧。”
他们刚要分头安睡,就听到大门咣咣作响,原来已经进了客房的张允铮和几个手下都又走了出来。周掌柜对一个伙计示意,伙计到了门边大喊:“谁呀,店关门了,这都要睡了。”
外面有人也大声喊:“开门!县衙的!来查查你们的店!”?
☆、出海
? 张允铮一皱眉,带着几个人就往门口走,周掌柜忙拉住他,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都先回屋去。张允铮也知道不能一见面就打起来,就带着人又退回了院子边的客房。四皇子与施和霖站在一边,心中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些衙役要干什么。
周掌柜亲自去开了院门,行礼道:“各位官爷,天都黑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五个衙役推开门,走了进来,一个满脸骄横,手搭在跨刀上说:“你这里来了一车队外乡人,大人要我们来看看,是不是乱民。”
周掌柜忙说:“哦,是……是……亲戚,路过这里,他们从北边来,没带什么货物。”
那个衙役说道:“这能是空口白牙说了就算了的吗?那每个来的人都说一句没带货物,就能不用抽税了?!商人就是狡诈!去,带我们去看看!”
周掌柜连忙点头:“好好,我让伙计带你们去看看,真的没什么……”
一个伙计就带着几个人往后院去,周掌柜退到一边,正好站在了四皇子的身边,四皇子小声地问周掌柜:“抽税竟然是要到家里来搜的?……”
一个衙役听见了,转身大骂道:“你喷什么粪?!”
四皇子长这么大也没被这么辱骂过,当时气得脸涨得通红,哆嗦着说:“你怎么能……”
可他的话没有说完,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转身向他围拢,一个人挥拳就向四皇子打来,四皇子一闪,腿来不及动,噗通坐倒在地。几个衙役撸胳膊卷袖子:“要给你个教训!”“竟然敢阻挡爷们办差,你皮痒了?!”“打死他!”……
施和霖知道四皇子的身份,哪里敢让他们打到四皇子?急得扑到四皇子身上,大喊:“不能打!不能打!……”替四皇子挨了几下。
周掌柜也忙上来拉扯:“各位官爷!有话好好说呀!”可他哪里能把几个壮实的衙役拉开?客房里本来就观察着院子里情形的张允铮等人立刻跑出来,张允铮大喝道:“你们敢打人?!”伸手拉过来一个衙役,一拳就把人打得踉跄着连退几步,他的手下自然一同上前,对着其他衙役一通群殴。
衙役们一见这么多人突然冒出来打架,有些怯了。守城的衙役报告说,有一队车马来找周掌柜,人都穿着破烂,可是马车看着很好,拉车的骡子驴什么也很壮实。县令听了,说想要几头牲口,衙役们就来借着查查有没有货物的由头,想敲上一笔,牵走几匹牲口。听见一个年轻人的问询,准备把人打一顿,立了威风,后面办事容易。谁能想到出来这么个愣子,竟然敢打衙役!
领头的衙役骄横惯了,直着嗓子骂:“你们是什么人?!敢造反吗?!通匪的刁民!竟敢动官府的人?!我们老爷在京城都有人!……”
张允铮说:“给我狠狠地打!你还敢提京城?!老子就是从京城来的!”
衙役们本来不信,可张允铮说着纯正的官话,这些动手的人一个个身板高大,明显不是乡里人士,手下又有功夫,衙役们就胆怯了,不敢动刀,不久就都被打得趴在地上,手在背后让人们掰住,动弹不得了。
施和霖把四皇子从地上扶起,问道:“你还好吧?”
四皇子虽然根本没有受伤,可是浑身发抖,他见施和霖头发散开,脸上都红了一块,想到如果不是施郎中挡着,自己就会被打,气得眼里都有了眼泪。施和霖立刻心软,忙安慰四皇子:“没事没事!我在这里,你莫怕……”
张允铮拧着那个领头的衙役说:“道歉!”
那个领头的衙役硬着脖子:“你们要反天了?!我们是官府的衙役!是朝廷的人!你们才该道歉!不然你们就是匪人!你得罪了我们,他们日后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了?!你们前脚走,我们后脚就把这店给收了!谁也别活!你还不放手?!”
张允铮皱眉了,周掌柜也一个劲儿地左右作揖,对张允铮说:“快放了这几位爷吧。”又对衙役说:“这些人是贵客呀,我也不敢惹的……”
张允铮知道不能闹得太大,借着周掌柜的央求,一松手,一脚把衙役踢向门口处:“滚!别让我再见着你们!”
衙役们也心虚,谁都知道周掌柜有京城平远侯府的背景,看来这些人是京城来的平远侯府的人。领头的衙役站直身一挥手说:“有人居心不轨!走!回去告诉县太爷去!”
周掌柜追着他们:“各位慢走,慢走啊……”院门关上,他才叹口气,小声问张允铮:“他们肯定是知道你们是京城来的了,你们这么露了行踪,不要紧吗?”
张允铮摆手:“没事!就说是我……府夫人派来查看生意的,我们还怕他们?”
周掌柜垂头丧气:“可我们怕呀!”
张允铮侧脸:“要不,我们把他们打残了吧?”
周掌柜忙摇手说:“可不敢可不敢呀!你把他们惹急了,不就来收拾我们了?这个镇子在海边上,离太守府衙远了去了,谁管得了这里的官?有谁能走几百里路去告他们?去了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平远侯府不能为了我们这个小店总来这里呀?这种事能忍就忍了吧。”
张允铮愤然道:“等我把手边的事儿忙完了就来这里一趟,杀那么几个贪官,给百姓出出气。”
周掌柜长叹:“杀是杀不完的。你不会守在这里吧?若是真成了匪寇,那些贪官还能叫了兵来打杀了你。你们是平远侯府的,已经是修来的大福气了……”他对自己的伙计们挥手:“去去,关门落栓,天黑睡觉了!”
施和霖搀着依然气得全身发软的四皇子走入了客房,沈汶和苏婉娘一直在另一边的客房里旁观着,苏婉娘见四皇子被推倒,紧攥着手绢就要出来。可被沈汶拉住了。苏婉娘也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反而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只能焦急地等着院子里的人都散了,才急忙出房门,快步走向四皇子的客房,沈汶只好跟着她。
四皇子坐在椅子上,旁边施和霖正拿了手巾递给他,像是对个孩子般安慰着说:“别理他们,那些人就跟疯狗一样……”
苏婉娘一路上经常为四皇子干事,就伸出手焦急地问:“你受伤了吗?”
施和霖一直认为苏婉娘是个丫鬟,自然把手巾递给她,说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四皇子看到苏婉娘,脸涨红了,一副屈辱和尴尬的样子。苏婉娘用手巾给他擦手,小声说:“你别往心里去,不然他们还得意了呢。”
张允铮开门进来,看四皇子脸色不好,问道:“你要是想,我今夜就去那里,把那几个人再狠狠揍一顿,给你出气,怎么样?”他带着四皇子出了皇陵,觉得是自己的哥们,自然要护着些。
四皇子摇头:“那样,他们肯定能猜出是我们。我们一走,他们会找周掌柜的麻烦。”
沈汶也对再打他们一顿的主意不以为然:没出人命,就不要计较了,他们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她不在意地说:“收拾一个县令有什么难的?日后跟三皇子或者严老夫子提一下他的名字就行了。”
四皇子问沈汶:“你是不是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事?”
沈汶点头:“当然了,这种县令和衙役到处都是,有缺点的人得到了无监管的权力,自然不会做好事。”
四皇子问:“有个好皇帝能改变吗?”
沈汶翻白眼:“从来就没有好皇帝,只有皇帝。这种从上到下的腐败和贪婪就是因为有皇帝!”
四皇子争辩道:“好皇帝可以整治贪官污吏,如果好好追查这些人,夺官连坐,就能让人有所收敛。”
沈汶摇头:“曾经有皇帝把烧化了的金子灌入贪污的官吏喉咙中,全家贩卖为奴,有什么用?没用的!”
四皇子问:“那什么有用?”
沈汶说:“以法治国,还权于民。让百姓有选择、监督、罢免官员的权力。不被民众认可的官员,就是不合法的。自下而上的监督,才是真的有效。可这么一说,皇帝就是第一个不合法的,谁选了他当皇帝?他自己说不过去,只好骗人说是天选择的,是‘天子’,谎话说到最后,怕是他自己都当了真!其实,大家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私心私念?这么个制度纵容了恶,越到下层官吏,就越容易贪污。时间越长,就越来越黑暗。要想杜绝乡间这种情况,就要先要让皇帝认可百姓的权力,官民平等,官吏就无法这么作威作福。”
四皇子思考了片刻,迟疑着说:“三皇子心胸大度,也许我可以给他讲讲……”
沈汶忙摆手说:“你千万别这么做!先不说你让他放权简直是找死,就是万一的万一,他听进去了,真说要什么‘给民权力’,我敢保证,马上就会天下大乱!千万人起来造反,要把个没用的皇帝推翻,好自己当个真正的皇帝!”
施和霖点头说:“是呀是呀,怎么能有皇帝说不想当真正的皇帝呢?”
四皇子喃喃道:“我不想当皇帝……”
沈汶以为四皇子只是在回答以前问他的问题,就说道:“你没失去什么。我们可以去岛上,从一开始,就定下规矩:从众议,凡事先经民议,再做定夺。反正一开始人不会多,还多是沈家军的兵将,该是好管理。”
四皇子问:“你想当女皇吗?”
沈汶捂嘴咯咯笑起来:“你说什么呀!”
张允铮一呲牙:“她当什么女皇?当吃皇还差不多……”
沈汶笑着说:“没有人当什么皇帝,大家选出个总督,有个任期,然后大家再选。这样,权力的更迭就会由多人做主,和平转移。即使落选,日后还可以再回来当政,能避免改朝换代的血腥。法制部门是独立的,与军队一起保护这个制度。”
四皇子思索着:“如果军中有人想以武力上位……”
张允铮握拳说:“那也得看看他能不能!”
沈汶说:“这就是人少的好处。只要多数人认可这个制度,少数人就无法成了气候。”
见四皇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张允铮不想多说了,就对沈汶说:“我们在海边时,碰上个小子,周掌柜说他家的船好。”
沈汶说:“你去海边了?那我也去看看。”白天不方便,现在天黑了,正好可以去。
张允铮马上竖了眉毛:“你一个人瞎溜达什么?”
沈汶对着张允铮一笑,自己出去换衣服去了。张允铮马上跟着她到了院子里,等着沈汶再出来,陪着她去了海边。
施和霖说:“我得去弄些热水来。”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了四皇子和苏婉娘,四皇子在苏婉娘面前叹气,低声说:“今天如果不是施郎中和张小哥,大概我得挨打。娘子,你的夫君如果是一介百姓,大概是要受人欺负的。”
苏婉娘叹气:“百姓会受欺负,当了官也一样朝不保夕。我父亲廉洁不党,不还是被杀害在了狱中?若是这个世道拿人不当人,好人都不会有好日子的。这事一过,我们就同小姐去那个岛上,也许会苦点儿,但我想就不会有这些烦人的事了。”
四皇子无奈地点头说:“但愿那里真的像你家小姐说的那样,没有强权,公平合理。”
苏婉娘坚定地说:“当然是该那样的。我家小姐说的,都会实现的。”
四皇子很嫉妒苏婉娘这么信任沈汶,有些沮丧。按理说,他跟着苏婉娘这么一路,两个人已经十分亲近,可他现在得陇望蜀,想当苏婉娘心中唯一一人,又刚刚被打击过,心理脆弱。
沈汶与张允铮很快就到了海边。天已经黑了,海边没有人,只有远处停泊的渔船上有几盏灯光。天幕上,星斗初现,海水一声声地拍打着沙滩,特别适合谈情说爱。
两个人都有些羞涩。他们这一路,身边总是有人,到了边关更是在大哥二哥的眼皮下。离开边关,季文昭严氏不在,也有施和霖在看着,怎么也不能太亲近。现在终于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虽然以前也这么相处过,可如今却平添了种难言的亲近。
沈汶千年纠结复仇,但也饱览世间的变化。她即使没有身体力行过,在见识上已经不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了。她知道最珍贵的不是“已失去”和“未得到”,而是“正拥有”。她看到多少人,总以为能在一起,可是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分离。不敢面对,就是不珍惜,最后必然失去。她知道与嘴上说的相比,行动更为重要。张允铮对她付出的,是一片赤子之心。她的心已经被重重心机污染,无以为报,就该想办法让张允铮得到心中所愿……
此时,沈汶忽然明白了人们所说“爱是奉献”是什么意思:真的爱心,是给予,是希望对方因为自己而幸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