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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野兽有天生的狡猾,鲁莽的火罗竟然完全掩盖住了自己的意图,只惜字如金地对太子派来的人说了几句日后不能失信,要按时送来粮谷铁器等等。

太子的人满口答应,三十万斤粮食也不多,平常大户人家一个粮仓就有二三十万斤粮食。这么小的代价就得到了火罗的合作,算是物有所值。

两边告别,太子的人刚出了院子,火罗就忍不住大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疼得哀叫,脸都白了,满头虚汗,缓了半天,才又喘过气儿来。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报仇”:早晚有一天,他受的苦,都要十倍百倍地还给那个四公主!那个太监,他要把他剁成泥!

又一日,双方签订盟约,不外乎南朝承认北疆之主吐谷可汗,吐谷可汗对南朝尊敬无犯。皇帝可没有许诺什么粮谷——谁也没有打败谁,为何要送礼?两国连官方的贸易往来都没有建立,边境处常常严查往来的货物。这么一来,太子私下许诺的三十万斤粮食和那些武器和铁器,对于不产粮食和铁的北疆就显得很珍贵。

火罗根本没有什么数字的印象,他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太子的人砍价砍到了三十万斤粮食,还不及他原来所提的十分之一,可他就觉得挺不错了。北戎以肉食为主,不事耕作,粮谷反而是副食,有点粮食就算自己没有白来这么一趟,更何况还有些铁器和武器。

盟约一定,火罗也不游览京城了,马上就准备启程北返。后面的几夜,来听壁脚的两家兄弟都没有听到什么。只有最后一夜,张允铭和张允铮来,张允铭被留在了外院,张允铮听到了太子送行来的人,提了一下所运粮谷和铁器当是明年开春送往北疆,也没有说具体的日程。

张允铮回来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兄。次日在观弈阁,张允铭把这句话传递给了沈卓。

北戎使节离开的那天,张家和沈家的四个公子哥儿又聚在了欢饮阁的二楼,依窗观望。

火罗鼻子虽然不那么肿,可还是中间有些乌青,鼻梁明显被打断了,鼻子变得有些歪。他不愿落了架子,还是骑了马,可因为两肋生疼,只能微曲着背,紧锁眉头忍着疼痛,完全没有了当初进京时的狂傲。

沈坚低声对张允铭说:“看来你的堂弟把他打得不轻,真可惜我们没有看到。”

张允铭嘿声一笑,展开手中扇子,轻摇着说:“我这位弟弟,的确手重。”

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火罗抬头,就看到了路边楼上的几个衣衫鲜亮的青年。他们都身直如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明显不怀好意。虽然他们穿的不是上次的衣服,可火罗还是认出这是他当初进城时对他讥笑的人。

火罗再次怒目而视,可刚要挺胸,就感到前胸如受重击般疼,只能咬着牙含着胸,多看了那些人几眼。

窗台处的几人都同时报以明朗的笑容,包括站在张允铭身后暗影里的张允铮也咧嘴冷笑了。可惜火罗除了看到张允铭身后隐约有两排白牙,实在看不清面容,自然认不出那个痛揍了他的“太监”正目送着他离开。

火罗扭回脸,瞬息中,他也怀疑自己挨打是不是这几个人做的圈套。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天的事,完完全全是自己主动上前惹起的。对方动了狠手也是自己先抽出匕首,那个太监一开始没使全力。话说如果自己早知道那个太监武艺高强,肯定不会那么贸然挑战。这几个人如果有心,该是明面来向自己找茬才对。

火罗的心思再次转到那件事上,恍惚中又看到了那女子极为美丽的半面容颜以及那让他发狂的眼神……一时间血涌到喉咙,差点背过气去。京城的街道显得格外拥挤而漫长,他真想一把火烧个精光!

北戎使节的队伍终于离开了京城的城门和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火罗勒住缰绳,示意别人扶他下马。他的脚刚一着地,就弯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接着疼得直不起腰来,好半天后,才由人搀扶着进了马车——他的两肋实在受不了在马上的颠簸了,方才骑马从京城里出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毅力,现在只能躺着回去。

离此不远处的小山坡上,那个老道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情景。等这队人走过了,小道士看看老道士的神情,不解地问道:“师傅,怎么了?您的样子看着像是见了鬼。”

老道士不可置信地摇头,低声问小道士:“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小道士歪着脖子:“我该看出什么来吗?”

老道士在小道士耳边说:“他来时,王气十足,能享富贵长寿,子孙满堂。可离去时,却满面晦气,别说什么王气了,活到而立之年都难。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道士发愁:“您怎么净问这些我不可能知道的问题?我又不认识他,他凭什么会告诉我呀?”

老道士捻须眯眼:“在京城里,发生了能改天换地的事,那个逆天之人出手了。”

小道士问:“出手了?就是打了他一顿?”

老道士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如果只打了他,不会断了他的王气。”

小道士嘟囔:“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师傅,日后我怎么办啊?靠什么吃饭呀?”

老道士也叹息了:“是啊!我怎么能错得这么离谱呢?算出来能视古今的通灵之人,竟是个肉眼凡胎!实在不成,你就还俗吧。”

小道士摇头:“不行!那更没饭吃了!我得一直跟着师傅您,说不定您能长命三百岁,我会死在您前面呢。”

老道士骂道:“你这个懒蛋!还不去背咒语!想吃一辈子闲饭吗?!”

小道士点头道:“那不应该吗?”

老道士拉了小道士说:“当然不应该!”他开始给小道士讲天道酬勤的大道理,两个人走回霄云观去了。?

☆、听命

? 就在火罗出城的同一时刻,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进入了平远侯府,说了自己的名姓,要拜见平远侯。

平远侯在书房见了这个人,这个人对着平远侯躬身行礼:“见过将军。”

平远侯一笑:“哪里还是什么将军?一个闲散之人罢了。”

文士打扮的人说道:“将军之威,末将永不敢忘。”

平远侯挥手道:“子远还是这么客气,我那大郎跟你学了整套!快坐吧!”

文士一笑,撩起长衫坐了,问道:“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大郎了,他可是还在习文?”

平远侯叹气:“考了个秀才就沾沾自喜了许久,进士没录上还厚脸皮地说是他在里面睡了一天,自然考不上。”

文士呵呵笑起来:“将军不必苛责。”

平远侯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让你来,是让你助大郎他们干事,你不介意吧?”

文士立刻站起来,郑重说:“将军为何如此说?末将服从将军,更何况大郎乃是极为聪颖之人,末将必……”

平远侯再次挥手:“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你就别总这么表忠心说好话了!”

文士一笑:“这不是从小被我爹逼着练出来的吗?已经习惯了。”

平远侯又叹气:“你爹也是死心眼!你现在想回去吗?”

文士摇头说:“我从十一岁时就追随将军,这么多年了,已有家小,跟着将军就觉得心安,回去也不习惯了。”

平远侯点头,又说道:“他帮着他们去做事,大郎你是知道的,可他有个弟弟……堂弟吧,那小子脾气暴躁,但心地不坏,你平时别和他计较,还要指点他一些。”

文士忙应道:“将军放心,末将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平远侯出声笑起来:“没事,你跟他打架对骂都没关系,就是不要在心里记恨他。”

文士真心行礼道:“将军待子远恩重如山……”

平远侯摆手:“行了行了!你好久不见,又跟我生疏了,让他们摆饭,我把你灌醉了,你就不说这些废话了!”

文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行礼:“多谢将军宽待。”

平远侯无奈地叹气。

张允铭和张允铮两个人与沈坚沈卓大吃了一顿,高高兴兴地回府,一进门,就有人说让他们去侯爷的书房。

以为侯爷又来诘难他们了,两个人提着口气到了书房,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的哈哈笑声。

哥俩儿个进去,见平远侯和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守着一桌狼藉,笑呵呵地看向他们。

张允铭忙行礼道:“见过宋夫子!”

张允铮也跟着行礼,平远侯对张允铮说:“这是你哥的启蒙夫子,宋遥,宋子远,你可随你哥称他声宋夫子。”

张允铮脑子里嗡地一声,嘴半张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宋遥——他在天眼中背下的名单,此时突然浮现出来,他眨着眼背诵道:“宋遥?城东,柳园。李贵,城东,李家豆坊。关孚,城西,罗家巷,尽头倒数第三门。张信,城南,红袖楼伙计……”

平远侯与宋遥对视了一眼,平远侯严厉地看张允铮:“你怎么知道这些人住的地方?!”这都是他精心安排的棋子,不到必需之时,决不启用。这些年都不联系,以免被人发现。现在是要保护自己的宝贝儿子,才叫了一个人过来。怎么张允铮一下就叫破了他的藏身之处?其他的人他都没有动用,谁都不可能知道。

张允铮结巴着:“是……是……”

张允铭打断说:“是那个人说的!”

张允铮沉默了。

平远侯转动着玉球,紧紧地盯着张允铮,半晌后,淡淡地说:“你难道也学会撒谎了?”

张允铮立刻恼了:“我才不撒谎!”他从小看张允铭谎话连篇,要与张允铭不同,就不撒谎。

平远侯眯着眼睛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人的?别说是那个人告诉的!这些人的住址天底下只有我知道。若是我真如你哥哥所说,带兵北征,这些人与我同去了,就是能未卜先知的人,也不会知道这些人住的地方!”

张允铮其实心中渴望家人的承认,就说道:“那人给我开了片刻天眼,我说的人都没有随爹上战场,他们是爹给我留下的人。爹在出征前,让我背下了一份名单,就是这些名字。”

平远侯不可置信地看张允铮,心中震撼。他思虑深远,早就看出皇上对他不放心,才放手军权,可留下了保命的力量。虽然被张允铭用一个神秘之人的语言说动了心,但是总还留着一层半信半疑的理智。他不排除有个想帮着镇北侯战胜太子的阴谋家编出这么一套说头来将他拉下水的可能,他不愿太投入,要先仔细观察一番。可张允铮说出了这些人的名字,许多正是那天夜里他反复考虑要介绍给儿子们的人,他们既要能干,又要忠心,还不能欺负自己年轻的儿子,当时自己定下了人,就把名单烧了,可谓天知地知,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知。至于日后没有带他们上战场,自己都不知道。但现在张允铮就这么张嘴说出来了,实在太诡异了!

见平远侯盯着张允铮沉思不语,宋遥低声说:“将军,的确是有天眼之说。听说是第三只眼,在两眉之间,若是开了,能见过去未来,前世身后之事啊。人还说,必须是至诚纯粹之人才能有此奇遇,他们信任别人,所以能被引领。”

平远侯问张允铮道:“你得了这份名单后如何了?”

张允铮看张允铭,张允铭无奈地耸了下肩,说道:“你说吧,他不信也没办法。”

平远侯皱眉说:“什么叫我不信也没办法?!就因为这你就不告诉我了吗?!我是你爹,不管我信不信,你都得跟我说!快讲,你看到了什么?!”

张允铮勉强地说:“就是我哥说的那些,北戎来了,你和我哥上了战场。咱们府被抄杀,我受不了看娘死去,就醒了过来。”

宋遥被平远侯叫来,只说是帮着张大公子干事,根本不知道背景,现在听到这些,才感到事情严重,倒抽一口冷气,急问道:“将军!什么被抄杀?!这是怎么回事?!”

平远侯反问他:“你信吗?”

宋遥紧张地思考了片刻,坚定地说:“若是方才这位公子真的是从天眼中看到了那份名单,我信。那些兄弟都是将军埋下的关键人物,我虽然知道其中几个,可都不知道他们的住处。将军,这是天助将军啊,让这位公子开了天眼看到了天机,将军,这事关多少人的性命,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平远侯紧皱眉头,忽然又问张允铮:“那个人说你逃出之后,又如何了?”

张允铮认为那是自己的失败之处,闷闷地说:“她说我当夜杀出了牢营,找了爹旧部刺杀太子未遂,然后和太子,就是后来的皇帝,争斗了二十余年,最后被抓住了,受刑后被活剐而死……”

平远侯虽然一个劲儿告诫自己不可全信那个神秘人物的话,可听到这些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抽痛:他一向对张允铮心存负疚,总对他百般容忍,这何尝不是源于他对这个孩子的深爱?张允铮长得最英俊,结合了他和李氏相貌上的优点,他看着他时,总有种不同于对长子严格要求的迁就之心。若是自己这个儿子真的下场悲惨,平远侯知道自己必然全无顾忌,与对方周旋到底。

宋遥虽然不知道所谓“那人”是何人,但是听到这种话,就更加紧张,低声说:“将军,现在就去联系南方各部吧!”

张允铭忙说:“先等等,不要忙。”

平远侯手中玉球又响了起来,好久,他慢慢地说道:“我毕竟是本朝武将,食朝廷俸禄多年,当为国效力,抵御外敌。无论如何,绝不能先动手扰乱天下。”说到这里,他突然理解了沈家的孩子们怕被父亲大义灭亲的忧虑:真的要行动时他才发现,心中道德的准则是如此强大,他无法因为一人的危言耸听就开始图谋颠覆社稷。

张允铮刚要开口,张允铭拉了他一下。果然,片刻后,平远侯又说:“可是若是有人欺我太甚,想害我家小,我也定不会任其得惩。”

张允铭看到了非常合适的时机,小声说:“爹,您不用想着要如何谋算皇上和太子,就看看那个人的计划吧。那人说她会坚持罪有所惩,后发制人,绝不会师出无名。”这样父亲就不会担个有异心之臣的罪名,这个年代看重忠诚,如果事情还没有发生,就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而背叛了皇上,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掩饰不忠。

平远侯慢慢地点了头,又问道:“那人说没说太子的下场?”

张允铭点头:“她说了,我们两府覆灭后,朝廷南迁,后来太子登基,荒淫无道,他死后月内,江山易主于北戎……”

平远侯眯眼:“若是这样,小人真是亡国之君。”

宋遥小声说:“如果这么说出来了,这事就定成不了了。”

平远侯问道:“为何?”

宋遥表情神秘地说:“人们总说天机不可泄露,因为一泄露,那种未来就不会实现。所以那些预言之人,多用偈语,必须等事情过去了,人们才能明白其中意思。盖因若是说清楚了,人会有意或无意地去改命。一旦有所行动,那未来之事,就会变化。这人若真是未卜先知,可又都说清楚了,让各方人士有所戒备,那么未来的,就必不是那人所知的结局了。”

平远侯赞同地颔首,宋遥又说:“而且,此人行事定是极为小心翼翼,不加声张。他既知先机,就想让事情还如所预见那样发生,直到最后一刻,他会有翻天覆地的招数,一举改变最终的结果。不然,他若是提前动了,对方有察觉,行动有变,他就失了手。”

张允铭和张允铮交换目光,都觉得这个宋遥该是沈汶的知己。

平远侯说:“的确应该,若是我来选,我也会选那条已经知道了危险的路,而不是危险未知的路。”他思索了片刻,对张允铭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要格外小心,不能在明面留下痕迹。子远从明天起就跟着你们两个,把草寇的事落实了。去往北戎的路就那么几条,他要求梁湖的水匪,我想,最后那人肯定要选能梁湖周围的大路。三十万斤的粮食太子不见得一次运,也许会分开两三次,他运一次,我们就劫一次!路上的运输,可以赶了对方的马车走,你们要准备的,是水上的船只。若一船能载千斤,有那么二三十条该是够了。”

宋遥说:“我们的人里有许多南人,熟识水性,就是更多的船只也能掌控。”

平远侯接着说:“我明天把张信叫来,去南方召集旧部。那边离着远,有些动作也不会被轻易察觉。在山里找个地方,开始将人聚集在那里。那人预言说北戎来时我才招了大约两万义兵,这实在不够,山里至少要有两万人,若是真的像他所说的,要上战场,我们能把人很快调过来。”

宋遥连连点头:“这样就好,若是南边没有准备,我心里就不踏实。”

平远侯对两兄弟说:“你们常常与那人联系着,有什么新的进展马上要对子远说明,最好,让子远见见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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