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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暖和得让人怀疑。

虽说有十月小阳春,可这都寒冬腊月了,而且刚下过一场大雪。

没有多少寒意的风,煦暖的阳光,让人觉得明天漳河两岸的青草就会绿了吧。

即使大名城活得年岁最长的老人,也不记得大名府从前曾有过这么暖和的冬天。老人们忧心忡忡地说,天时逆常,这怕是要有大变啊。

仿佛在一夜之间,满城的雪都化了。街上、屋檐上到处都是流淌的雪水,像是下了一场大雨。

漳河、卫河的水依旧汩汩奔流。雪融水使河面上涨了,河水夹杂着枯枝败叶、沙石,像涌动的春潮。

马扩和赵榛带着十几名禁兵,在正午时分出了城。阳光朗照,到处湿润润的,像是到了春天。

漳河的浮桥已经断了。远远的,能望见对岸的缆索和浸在水里黑黑的一段桥面。马扩忽地一阵心酸。

河面上可见大小七八只渔船。想是要趁着这和暖天气和暂时的平静,来打上几网鱼。渔人撒出的网,在阳光下映着河水,闪出一道道亮光。

金人善骑射,不习水战。有漳河、卫河为障,金人想一下子攻到大名城边,一时却也不那么容易。倘若天气变冷,河水结冰,足以支撑行人车马,则河障全失,金人骑兵随时可以越过漳河,长驱而入,直达城外。

眼下时已隆冬,河水结冰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幸喜这诡异的天时,不知是福还是祸,但至少是暂时帮了宋军的忙。

他们沿着河边走出好远,才返回城中。

赵榛心里有事。看看时辰,辞了马扩,不带随从,径自往灵儿家来。

院子里很静,几只母鸡在墙根下捉着虫子。

直到赵榛进了院子,灵儿方才看见。她正在给病人诊脉,冲赵榛笑笑,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向房中喊道:“爷爷,赵榛哥哥来了!”

韩大通拄着拐杖,从屋里颤巍巍走出来,脸上绽开一朵老菊花。

这些日子,赵榛一有空就来。帮灵儿理理草药,听爷爷讲讲掌故,不时还有灵儿做的“叫花鸡”一类的美食。他一下子有了家的感觉。一天看不见灵儿,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自然,马扩等人对他也是极为亲近的,甚至可以说是无一不用心。可毕竟是军中男儿,多的是好爽粗狂,军旅生涯,起居饮食不去讲究,更不习惯细腻体贴的问询。那馆驿厨子的手艺,也只能堪堪填填肚子。

而灵儿自小父丧母去,与爷爷相依过活,做饭洗衣早早就会。

神医安道全喜欢美食,不但四处寻了去吃,还想法子自己做来。他精通医理,对植物药草性情熟悉,往往加了些草药在里面,那菜肴味道更佳。

韩大通随师父多年,不光饱了口福,还学得一手好厨艺。

灵儿心疼爷爷,想法子做出各种美味。她冰雪聪颖,爷爷那些厨艺早已不在话下。去酒楼吃了什么中意的,回来一定照着做做,味道更好。惹得老人连说灵儿不做厨子做大夫,真是屈了才。

灵儿特别熬得鱼汤和鸡汤。加了一些不知什么草药在里面,入口清爽不腻,味道鲜美非常,那鱼、鸡的香甜、精华尽出。

上门求诊的病人很多,灵儿每天很忙。

爷爷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只能偶尔帮帮忙。灵儿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虽然辛苦,却也开心。尤其赵榛来的时候,心里甜丝丝的,有一头小鹿不停地撞胸口。

对宋金的战事,老人并不是特别担心。这些年随梁山众头领伐东征西,枪里去刀下走,生生死死,见的多了。而且他也这把年纪了,无牵无挂,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灵儿。他一旦去了,这孩子哪里着落。

城外的战事松松紧紧,他的心里也一上一下的。

见赵榛来,老人很是高兴。

这少年虽是大宋皇子,富贵之身,万金之躯,却谦恭有礼,不见丝毫张扬,很是让人欢喜。

宋室懦弱,奸佞祸乱,将士报国无门,让他心生退意,返乡大名。而这本来平静的桑榆之景,却被金人打乱。战事的阴云,笼罩在大名城头,也压在大名人的心头。

说到底,打来打去,遭殃的不还是百姓。

王如龙名声有闻,人称“搜刮知府”。别的不行,敛财加赋倒是很有一些手段。大名府的百姓提起他,都是直摇头。

赵榛知道老人的心事,尽量找些宽慰的话说。

老人说起梁山将士的际遇,就是一肚子火气,唏嘘难平:“若是朝廷不那么昏庸,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杀敌的好手?如今连皇上、太上皇并宗室人等都被金人掳往北国,太祖爷打下的锦绣江山,眼睁睁落入金人之手。国将不国,让大宋的子民何处去?”

灵儿送走了病人,听爷爷又在絮絮叨叨着,朝赵榛挤挤眼,说道:“爷爷,这些话翻来覆去的,你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老人赶忙住声,自嘲道:“老了,真是老了.没个记性!不说了,不说了!”

赵榛却很想听,哪怕说了多次。

漂泊无定的日子,使他这个大宋皇子,曾经锦衣玉食的少年,突然尝尽了亡国丧家之苦。

以前在宫中,衣食有着,花费不度,凡事皆有人侍候,再大的事情也轮不着他操心。每日悠哉度日,惦记的是哪里玩玩逛逛,何处吃吃喝喝,几曾有过这种孤苦窘困。

那一切的浮世繁华,都随一场风雪去了,如今他是一只失巢的孤鸟。

金兵犯境,黎民涂炭。他也是大宋的子民,他不能无动于衷。

日光淡了,屋檐下还在滴着水。

金兵似乎偃旗息鼓,暂时的平静也好。王如龙恢复了太平盛世的知府模样。只是见了赵榛,每每有些不自在,好在彼此各安其事。

赵榛除了看军士操练,还请马扩从军中找了《虎钤经》《武经总要》等兵书来读。

白日里,马扩还是不停地训练兵士,顾羽和沙真也忙个不停。

趁着战事平歇,马扩着厢兵修复加固城防。在城墙上,增设了强弩、床子弩和旋风炮。

送往朝廷的急报,依旧没有回诏。看来增兵、援粮,暂时是不太可能的。好在大名府这些年虽然军备松弛,但府库粮食很充足,军械多可使用或者修复。马扩又安排作坊工匠,加紧制造箭弩。

一切安排停当,他才稍稍松口气,心里踏实了。

一连几日,赵榛都在房中读兵书。

之前在宫中,赵榛学的多是经、史、诗赋,读《论语》《诗经》《左传》《尚书》《汉书》等经史书籍。《孙子兵法》倒是翻过,却只是囫囵吞枣,过眼云烟。

如今,上了战场真正对敌,需要排兵布阵,谋设战法,发现原来读的书完全用不上。

大宋朝一直重文抑武,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武人地位低下,难掌兵柄。而金兵压境,和战不绝,争吵不休,误君亡国的也是那帮书生。

百无一用是书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赵榛心里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马扩见赵榛忽然对行军作战兴趣极大,还煞有介事地读起兵书来。初始以为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热度过了也就散了。不料赵榛接连几天都手不释卷,连吃饭都要人催,竟是入了迷,却是马扩没想到的。

大宋固守“祖宗家法”,“欲兴文教,抑武事”。重用文臣,压制武将。打仗的是武人,统兵的却几乎都是文官。不解敌情,纸上谈兵,往往吃败仗。

马扩在军中多年,甚知此弊。这次在大名府,王如龙竟然肯让他自主带兵守城,虽是例外,却是金兵当前、迫不得已。

马扩等人在前苦心费力,功劳赏赐差不多都归了王如龙。乐享其成,他高兴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干涉马扩。何况,他对行军打仗可说是一无所知。

马扩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战乱时期,计较不了许多。不过看赵榛如此勤奋习练兵书,他倒赞赏有加。

天气出奇的好。虽然起了风,有些冷,却远没有那么寒冷难耐。

没有战事,金军没有迫近,大名城的居民似乎又恢复了旧时的日常。

或许已经习惯,或者一时苟安。反正对于平常百姓来说,只要不死,日子总是要继续。一家老少大小的肚子要填,差事不能丢,买卖还是要做。

马扩巡城回来,看赵榛读得辛苦,便邀他到翠云楼散散心。

翠云楼就在府城中心,东西大街相汇之处。在大名府,翠云楼就相当于开封城的樊楼。楼高十长,有大小百十间房子,内有酒楼、茶馆、各式买卖,最为繁华。

街上买卖铺户开张如常,人来人往,俨然是太平年景。

两人出了驿馆,沿着东大街,边走边看。还未到翠云楼,只听得呜呜的笛声传来,远远看见楼前聚了一群人。赵榛一愣,这笛声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到了近前,见人群围了一个大圈,中间一个喇嘛,身着红袍,圆脸阔腮,头戴僧帽,正捏着一管铜笛,在那里呜呜地吹。

身边放着一个竹笼,竹笼前面的空地上,两条五六尺长,手臂粗细的蟒蛇。那蛇浑身赤红,布满黑色花纹,头部鸡冠也赤红,随着笛声昂头起舞,血红的蛇信嘶嘶直响,双眼凶光骇人。

赵榛猛然想起,这蟒蛇和他在无名谷所见完全一样,而这喇嘛的笛声和橡树寨那夜的笛声何其相似。他不禁站住,定定地望着那喇嘛、那蛇。

围观的人发出阵阵惊呼。那喇嘛面露得意之色,笛子吹得愈发高昂凄厉,两条蟒蛇双头剧烈晃动,身子狂摆,竟似着了魔一般。

赵榛只觉衣襟一动,小怪已跳进场中。它耸耸身子,吱吱叫了几声,那两条蟒蛇竟似受了重击一般,骤然停止舞蹈,缩起头在地上盘作一团。

那喇嘛正自陶醉,忽然听到吱吱声,再看两条蟒蛇已然不再舞动,而一只赤毛小猴正立在面前,吃了一惊。周围的人也指指点点,显然也觉得奇怪。

赵榛连呼小怪。小怪回头望望,却仍在原地。

那喇嘛脸色大变。看看赵榛,又盯着小怪,眼中闪出恶毒的目光,回身擎起笛子,鼓起猛吹起来。

笛声奔腾翻滚,如激流撞击岩石,又像雪山崩塌;忽又幽暗低沉,似漆黑深夜中鬼的脚步响起。令人不觉毛骨悚然,有人吓得手中的倒下都掉在了地下。

那两条蛇在地上翻腾几下,重又昂起头,扭动起身子来。小怪对了那蛇,双眼赤红,隐现怒意,连声长啸。

那两条蟒蛇似遭了霜打的茄子,复又堆在地上。喇嘛怒极,运气狂吹,那两条蟒蛇依旧聋子一样,不见动作。最后竟然瑟缩着身子,钻进竹笼里去了,再无动静。

人群一阵骚动,赵榛赶忙抱了小怪回来。

那喇嘛收了笛子,盯着赵榛恶狠狠连看几眼,转身背起竹笼,挤出人群,不见踪影。

马扩在旁,满脸疑惑。赵榛将之前的事,略略讲给他。马扩点点头,似有不解。

两人不再说话,抬腿进了翠云楼。伙计带到楼上,找了一个清净阁子,卷起帘拢坐下。

伙计上了茶,两人慢慢喝着,一边闲聊,等酒菜上来。

对面的阁子,有低低的人语。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赵榛却听出那不像是中原口音。

恰好这时帘拢一挑,伙计上了菜正走出来。他无意望过去,就在帘拢落下的一刻,他看清了对面阁子里的人。

那阁子里的人显然也看见了他,双方眼光相交,俱是惊愕。

马扩看赵榛面色有异,疑惑地望着他。赵榛压低了声音:“马大人,是那天天黑时最后出城的那个汉子。”

马扩也是一惊:“你确定看清楚了?”

赵榛点点头:“看清楚了,是那个人。”

马扩有些兴奋:“这回可不能让他溜了!”

两人吃着酒菜,心思却全在对面阁子。可盯了半天,不见阁子里有动静。

赵榛等的不耐烦,出了阁子要去看看。马扩拦住他,自己握了短刀,轻轻跨了出去。赵榛紧紧跟在身后。

贴着门边听了听,里面依旧悄无声息。马扩一着急,挑开帘拢,闯了进去。

令人大失所望,桌上杯盘狼藉,却是人迹全无。

两人出了阁子,疾步追下楼来。到门口望望,不见人影。赵榛望西大街看去,见一个白衣的背影一闪,正是那个汉子。

赵榛急喊马扩,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将近申时,日色已西。街上安静下来,人也少了许多。

那人走在街上,却并不慌张,也不着急。举止从容,还不时向街两边看看。

赵榛和马扩很快到了那人身后,尚有几步之遥。

那人似有觉察,蓦地回头。瞧见赵榛和马扩,显然有些意料之外。不自觉惊叫一声,加快脚步,转身飞跑。

赵榛在后面直喊:“别跑,站住!”

街上的人纷纷闪在街边,惊惧地望过来,不明白怎么回事。马扩拉起赵榛,拼足了力气只管追。

那汉子身手很是敏捷,几个跨步,已跑出几丈之外。两人紧追不舍。

眼望着就是观音门,那汉子方才放慢了脚步。马扩大喊守城的禁兵,几个禁兵开始朝这边靠拢。城门也闭了。

只见那汉子在街的尽头停下,双指塞入口中,一声唿哨。从街边的小巷里忽然窜出四个白衣人,直扑向赵榛和马扩。

马扩举了短刀,上前拦住。

赵榛手无寸铁,急切间抄起横在矮墙上一把铁锨,迎了上去。

街上巡察的禁兵听到动静,也都赶了过来。

那人见禁兵已从四周围了上来,又是一声呼哨,大喊道:“走!”

那四名白衣人虚晃一招,从怀中掏出几个黑球,朝地上一摔,只见一团火光之后,黑烟四起,众人只得连连后退。

那汉子在前,四名白衣人随后,沿着石阶向上,接连砍倒几名禁兵。

等马扩和赵榛追上来,那几个人已登上了城墙。

马扩大喊着守城军兵,又纷纷围了上来。

只见那几个人在城垛口立定,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只麻袋一样的大白口袋,迎风一扬,登时便鼓了起来。用绳子捆扎了袋口,牵着登上城墙,纵身一跃,竟都跳了下去。

马扩、赵榛和围上来的守兵,都目瞪口呆。

上到城垛口,那几只白口袋忽忽悠悠,像好几个鼓鼓的大圆球一样,已借着风势飘飘荡荡,降了下去。

不多时,都落在城外的荒草地上。等马扩醒悟过来,要拿箭去射,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那几个人收了白口袋,连声呼哨。几匹马从远处的树林奔出。那几个人从容上了马,沿着漳河边,疾驰而去。

马扩和赵榛站在城头,望着消失在河岸的几个人,俱是愕然不解。

夕阳落山,城头一片昏暗。

北风卷着墙上的旗帜,呼呼作响。

大名城的深巷里,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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