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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没办法,乖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

“俗话说医者不自医,师妹倒是很自觉嘛……”他优哉游哉地道,诊了一会儿,脸色却转而微沉,“你自己清楚吧?再过不久就要结婚了,你送个叫不醒的新娘子给他?”

罗敷抬头望望房梁。

“河鼓卫不看着你就怪了。咱还能更大点声——”

“行了,我又不是没控制过。”她有点烦躁,“需要的几味药材都在路上,山高水远的,总得耐心等一等。”

徐步阳快抓狂了,哭丧着脸:“你还等?天哪,师妹你心怎么这么宽,分咱一半好不?”

“谁知道过多久才成亲……”罗敷一出口便愣住了,半天没往后接,弄得徐步阳也十分尴尬。

“好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们都不会让你出事,师兄的小命还系在你身上。”

罗敷想要解释,“大概遇上的问题太多,所以心里总是不安稳……我也想尽快,可仪式还要筹备很多天呢。”

徐步阳单了一辈子,搞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思路,只讪讪地转移话题:

“他是要明媒正娶吧,要嫁资的时候记得问太皇太后还有没有剩下的木芝,天底下还有什么药库比宫里头的更齐全?”

太皇太后……

新妇出嫁,都是要拜别家人的。她的家人从始至终,只有祖母一个而已。

*

罗敷稍有些疲惫,下了车就往殿里走。时辰还早,树影还没有映上台阶,沉香殿里静静的。

她来时路过雍宁宫,那是他母亲从前的居所,现在人去楼空,只有宫女按时打扫。她没有进去看过,事实上齐宫中的宫殿她只去过两处,别的一概不清楚。王放好像觉得只有她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才安心,说让她从雍宁宫和静徽宫挑一处也是开玩笑的,然而她此时突然想到如果要遵礼制,就得住进原先皇后的屋子。她一直没有自觉的意识,也许是因为他表现得太像一个普通的男人,作为夫妻,同床共枕天经地义,但作为帝后,在外人眼里会很奇怪吧。

他们会认为身份真正尊贵的人是不能受情感驱使的,相敬如宾才是最好的方式。

申时都不到,王放竟然回来了。他跪坐在书案后,面前乱的不行,墨汁溅了几滴在白色的绢帛上。

他抬头看她,如常地微笑,“初霭刚走,还没来得及让人收拾。回京后你没去看过她几次,她吃醋了。”

罗敷颇为无奈:“要是经常往流玉宫跑,就换成你不舒服了,我这是为了维持平衡。”

“大言不惭。”他评价了几个字,唤她过去喝药。

“已经运过来了?这么快!”罗敷看着自己要求的几味药材变成了颜色不善的汤汁,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事实。

王放“嗯”了下,低头批奏章,“谨遵懿旨。”

她盯着那汤药,下定决心,弹指的功夫就把它们全灌下了肚子。

明绣端来温水让她漱口,她磨磨蹭蹭地整饬完毕,等人都下去了,趴在案上对他说:

“方才看见雍宁宫挂了新灯笼,洒扫的人也增多了,是不是要修缮?”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端详着她懒洋洋的眉眼,目光似要看到她骨头里去。

“不修。总算要成婚了,添几盏新灯知会母亲一声。房子是她熟悉的样子,父亲没动,我也不愿动了。”

她道:“这样啊。今天能不能在雍宁宫住一晚?去年八月份就在宫中当值了,到现在只跑过几个屋子,连路都认不全,实在惭愧。”

王放似是为难,叹气道:“我们两人晚上住进去是否不妥……扰了她清净。”

“你满脑子在想什么!”罗敷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用最严肃的语气说:“就我一个人,总要熟悉熟悉周围环境,这是应该做的。”

见他依然未肯首,她放软了声音,“正好你要知会她一声,我连母亲大人的牌位都没有见过呢。”

“母亲大人”四字甫一入耳,他凝视着她的黑眸闪了闪,开口便温柔到极致。

“依你。”

去雍宁宫的路不长,罗敷步履却极快,到了院门处捂着嘴咳嗽几声,缓步走了进去。

晚霞如同水里洇开的胭脂,曼然描画着西天的云朵。高高的楼阁和连绵的屋脊在夕阳下异常寂静,院子里没有风,也没有人语,一线飘渺的叮当声从遥远的金黑色剪影中传来,悠悠荡荡。

十六年没有人住在这了,连暗卫都不能跟随,怕惊了逝者魂魄休憩。

她让值班的宫女出去,自己执过扫帚,一阶阶地清扫,最后来到南面的暖阁。房内的墙上挂着一副画像,对着窗格外满园娇艳蔷薇,落款是个陌生的花押印。画上的人着旧日裙衫,戴旧时珠钗,连颊上的笑靥都带着旧年冉冉的春光。

真是生的很像。

作画的人技艺精湛,连她绣墩上的纹路都一丝不苟地雕了出来,彷如心迹。

——那时每次从宫外回来,还觉得算是回家。

世上的事从来都不尽善尽美。

她久久地望着画幅,放下扫帚,续了香火跪在垫子上拜了三拜。

他们一定会遵守诺言,无论发生什么事。

罗敷努力压住嗓子里的炙热,默诵一段经文,站起来感觉头发丝都冒着火气,告诫自己要早点休息。

宫女烧好了水就出去了,她谁也没带,潦草地把自己打理干净,盒子里的饭食也没吃,独自躺上榻。新换的被褥很舒适,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衣物褪的差不多,可五脏六腑还是热,最后冲进浴池里浇凉水,带着*的头发坐回枕头边,一阵天旋地转。

嘴里尝到铁锈味,她拢着蜡烛到镜前一看,果然是流鼻血了,只得打开药箱将备好的棉花拿出来塞上。药性太烈,前几天先得适应,然后才能继续服用别的东西。

她不想点灯,守夜的宫人进来查看就百口莫辩,烛台放在榻头的柜子上,照出柜面几滴鲜艳的血。

反正今晚睡不着,她拿了棉花,沾水一点点地擦拭,明明鼻子已经被敷得很凉,血还是在流,边擦边滴。她绝望地想,一个大夫混到这份上真叫凄惨,她要把玉霄山的脸都丢光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血渐渐地止住。罗敷枯坐榻沿,深色的棉花在竹篓里堆出座小山,看了就头晕。

蜡烛橘黄的光充盈床帐,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地毯,仿佛那绣上去的藤蔓真能开花。明早再收拾,她试着闭上眼靠在木柱上,冷不防又是一滴液体滑下来。

罗敷简直要炸毛了,这药怎么连一盏茶的工夫都不让人好过!碍着是自己开出来的药方,还没处发泄。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打开食盒,不管是什么味道了,挑了几个清淡的糕点吞下去。刚咬了半口就咳得差点吐出来,她这下理解初霭为什么犯哮喘的时候脾气差了,换她也暴躁。可她不是小孩子,咬牙吃了几块,长舒一口气,觉得挺替自己的胃骄傲。

耳膜剧烈地跳,她拎着竹篓往最里面的浴室走,也不再在意地上的血迹,冲个凉是正经。

好不容易从里面出来,她微仰着头,手指按住棉花,踩着小碎步往前走。夜上三更,窗外草虫喧鸣,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原来都不知道深夜也可以这么嘈杂。

走了几步便动弹不得。

地毯上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另一端站着她此时最不想看见的人。

灯亮了。

她下意识遮住眼睛,张了张嘴,硬是没发出声音,心虚得只想逃回浴池。

王放大步走近,面如沉水,用力拉开她的手,从沾水的头发丝一直检查到脚尖。她没穿鞋,脚趾露在外面,在他严厉的眼神下往丝袍里缩了缩。

她的手被攥的生疼,心底倏然泛上一丁点委屈,可是没有勇气说话。鼻腔里的棉花吸饱血水,竟一下子松掉了,在他手腕上擦过一个触目惊心的斑点。

王放本想狠狠教训她,倒学会巧言令色变着法隐瞒,一转眼却又看见她默默地摸索过来,用袖子努力擦着他皮肤上的血迹,低垂的眼睫轻微地抖动。

他几乎是瞬间心软。

罗敷身子一轻,他提着她站在自己的靴面上,抵住她的额头,牢牢锁住那双闪烁的眸子。

“暖暖,别吓我。”王放哑声道,“我经不住。满屋子是血,你不在榻上,我差点疯了。”

她仍然不说话。

他紧紧环住她的腰,一字字无比清晰,“我不愿你有任何事藏在心里,如果你对我都不肯说,还有谁会体谅你?”他闭上眼,力不从心之感越发浓重,“暖暖,我是你夫君。”

灯光下,她脸色潮红,嘴唇却发白,偏过头许久,终于扬起嘴角对着他,面上憔悴不堪。

“对不起,把你娘亲的屋子弄脏了。”

罗敷用尽全力说完,便飞一般推开他奔到墙角,蹲在书架前掏心掏肺地大咳起来,指甲死死抠着木板,手背青筋暴起。

他的胸口仿佛被猝不及防捅了一刀,追过去陪她蹲在地上,握住她发热的手,想缓解她的痛苦。可她愈咳愈烈,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里,湿漉漉的血液立时染红了半幅衣襟。

王放咬牙将人抱到榻上坐着,倒了温水给她润嗓子,她掐着脖子小口地咽下去,活像喉咙里有个窟窿。

这一夜过的极为漫长,她不让他走,不想让他去传唤医官,药效都是算计好的,他们来了也不顶用,更不能在这时候服其他的药。他在她身边,至少还能好受一些,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挣扎,他是唯一的光线。

天明时分罗敷总算得到解脱,咳的没有夜里怕人了,精疲力竭地靠着他,眼皮支撑不住要阖上。连咽唾沫都疼,再来一次会要命的,她脆弱得很,受不了折腾。

等她彻底安静下来,已经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中感到他放开手臂,眉心便蹙起来。

“母亲,是我没照顾好她。”

罗敷呼了口气,抬手揪过张棉帕又咳了几嗓子,从睡眠的边缘踱回来。

霞影投射在窗前,他膝边的水渍发出金色的微芒。晚上她难受到极点,又下不了榻,他便三番两次用凉水浸了全身,擦干让她抱着,血混着水淋在地上,弄得那张漂亮的毯子都不能看了。

王放跪在香炉前,燃了一炷香,低低地念:“儿子不孝,暂时不能让您看到婚仪。她是个很好的女郎,我爱她敬她,此生惟她而已,所以我能等。”

“我能等到那一日,她在宫城之上,万民瞩目之时,将手交给我,成为大汉最高贵的皇后,与我共赏日升月落,万里河山。”

“请您佑她平安,除此之外,云沂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他端严地以首触底,足足三次,而后转过脸。

罗敷斜躺在榻上,费力地看着他晨光里的面容,帕子从指缝间滑落。

他的眉梢舒展开来,是她最熟识的神情,可她知道他和她一样,都在煎熬。

王放如未见到白帕上咳出来的血丝,柔声道:“我送你归梁,很快就会了结。”

他站起身,执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轻轻地说:

“你会没事的,别怕。”

第172章 传国

明光六年夏,齐梁订盟。 国主请聘靖北王之女为后,拟期长至,躬率万骑赴玄英山南逆女,得梁帝应允。

*

白昼的热气从地面蒸发,晚风携了几丝久违的凉意,悄然翻过水榭里小桌上的信纸。

信纸比一般的纸张厚,在月光下显露出暗刻的精致纹样,皎皎如银。

罗敷盯着它发怔,等药稍凉,两三口喝得见底,放下碗就见一个小影子从平桥上风似的跑过来。

初霭十分惊讶,扑到她腿上把脸凑过去看:“为什么院判阿姊也要喝药?”

她摸摸孩子的脑袋,“生病了就得吃药。”

“但阿姊是大夫啊,大夫怎么会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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