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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当然,不是教了你周公之礼么。”

银质的帘钩叮当一声敲在木柱上,他的唇悄然滑下。帷幔上的宝相花叶层层舒展开,曼然垂在床沿,他连同袍子一起拂去,低头嗅着她身上极淡的香气。

窗外的夜鸟喁喁私语,她恍惚间睁眼,月华泼了满床清漪,他捧着她的肩,墨线般的发浸在皎皎的微芒里,眉目似润着露水。他的肌肤很烫,她所有缺失的感官都迫不得已地重新聚拢,下意识环抱住他的腰。

王放忽然停下来,埋在她的颈侧低叹:“不舒服要和我说。”他熟知她身体的每一寸,已经足够耐心,却还是让她不适。

罗敷憋了口气,良久才吐出几个字:“对不住……”

他撑起手肘,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凉得很,“这种事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她推了他一下,手软的像棉花,轻声说:“下午没觉得累,明天要去官署,让他们看看。”说罢便翻了个身,窝在他怀里晕晕乎乎地睡了。

王放等她的呼吸转向宁静,才小心地扯来半幅中衣,一点点地擦拭她的头发。她睡觉还蹙着眉,像是极不安,他看了半个时辰,无声地走出门,召来跟着她的暗卫询问。

暗卫道院判午时去了尚书府,连茶也没喝半杯,下午就和药局的医师坐车出城游玩,再平常不过。他记得她底子甚好,冬天从山崖上跳进水潭,只是起了两天烧,现在连说个话都累,着实不同寻常,可也找不出缘故,暂且只能归于过了病气之类莫须有的祸因。

明日再看看,她自己就是大夫,虽说医者不自医,心里有个数还是没问题的。王放把窗子关严实,躺回她身边,忍不住又摸摸她快晾干的头发。

黑暗中的香气蹿进鼻尖,他想起屏风后的架子上挂着几个荷包,并不是里面药材的气味。

*

离使臣归国尚早,信鸽却在传递消息的路上。

梁宫中的泽芝宴一年比一年冷清,太后在御花园坐了半日,未时便出宫探望宣平候。为相者封侯本是大忌,梁帝苏桓显然没有能力违抗这个忌讳,不仅在朝堂上得对这位日渐老迈的权臣低眉俯首,在寝殿也得处处让着皇后。

左相年事已高,重孙都有好几个了,处理政事不免力不从心。宇文氏出了两任皇后,将权力攥得死死的,不怕身带宿疾的今上翻起浪来。

太后冷眼看着姨娘给父亲斟茶,这是个婢女抬成的如夫人,跟了老爷十几年。她向来不喜媵妾入书房,把玉色的瓷杯往桌上一磕,那眼色就是要让父亲把人赶出去。

左相捋捋灰白的胡须,依了女儿的意思,又不顾尊卑开口斥责道:“你那几个弟弟都知道往陛下跟前送人,唯独你不开窍?男人免不了三妻四妾,你要是真心疼嘉苑那孩子,便多晋几个妃嫔,生了儿子养在皇后膝下,以解后顾之忧。”

太后年逾四十,被父亲像未出阁的丫头一样说教,强压火气:“陛下明里虽对嘉苑礼让,心里却念着乐妃,她快要临盆,我本想着正好是个机会。”

先帝只有安阳一个女儿,宠得无法无天,太后私下里一直以无子为憾。她若有儿子,就不用完全依靠娘家的势力,宇文氏这些年行事张扬,她想留条后路都很难找到由头。现在后妃有孕,钦天监说很可能是个皇子,相比今上入宫后已经晓事而言,小皇子可以养成对外戚和公主百依百顺的性子。

几十年来左相时不时这般劝诫,先帝是如此,今上也是如此,太后心里如同扎着根刺。

她深深吸了口气,涂了丹蔻的指甲划过桌沿,镇静道:“此次出宫不是为了和父亲说这些的。派去洛阳的使臣七月诋京,锦岚在宫里等着南边的回应,如果洛阳人拒绝了联姻,我们势必要找到个法子收场。”

左相肯首,换了副语气悠悠地说:“娘娘能从百忙之中抽空来相府,便已是有法子了,且说来听听。”

太后也不遮掩,直说道:“岚儿年纪小,从洛阳走一趟,回来后就心不在焉。她中意的那位陛下颇有些计谋,只怕是一厢情愿——父亲也有所耳闻,玉霄山的诸邑郡眼下就在天子左右随侍,岚儿跟我提过许多次,依她的性子,想必吃过亏。”

左相捻须思量:“你是说……如果要谈婚论嫁,并非只有安阳一个人选?”

太后拢起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光锥子似的锋利,“我只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婚约是天大的要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是谁都要名正言顺。”

“按你之言,天子不是凡夫俗子之流,诸邑郡主并不在明都,与我们也积了宿怨,如何用她来拖延容氏的数十万大军?”

太后当即道:“天子要是真的看中了靖北王之后,定要递国书交涉,不然则在民间失了颜面。到时候我们手中就有了筹码,不说那时,就是现在让诸邑郡重归明都,也不是不可能。”

左相嗤笑:“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是油盐不进。”

半晌,太后抚着自己华贵的鎏金护甲,低低开口:“诸邑郡迟早要回来。”

“难道你……”左相了然地望着太后,宇文明瑞主持中馈二十多年,心思和谋划远在常人之上。

“我只有安阳一个女儿,”太后微微地笑起来,眼角显出细细的纹路,“少不得为她考虑得多。”

第166章 嫁鸡随鸡

曾高清晨便识趣地乘方府的车离开。罗敷睡到天亮,连梦也没做一个,醒来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洗漱好随便吃了些糕点,通体舒泰,然而迟到是注定的。

王放旬休不用上朝,然而她却早就定下巳时到太医院巡查,以便前一晚值夜的医士不用从家里再过来。她现在坐在车厢里,盯着莲花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心里慌得很。

本来打算在众人面前教训那两个在军营里刁难她的御医,然后重肃院判的威严,趁着午时的钟鼓把景惠殿的三皇香火重新立一立,现在都乱了套。连百年不挪步子的章院使都给她面子从家里晃出来了,她一个晚辈倒姗姗来迟,像什么样子!

于是欲哭无泪地转向王放,摇他:“你怎么不叫我!我又不能让你跟着一起去官署啊!”

王放握着她的头发,“别动,又散了。看你难得睡那么沉,没舍得喊你起来。”实则他叫了两遍,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像往常能立刻缩到被子里。

他敛目微笑,唇间叼着一角小玉梳,手上的雪兰花簪顺势插.进浓密的发髻里,看不穿眼底的心思。他这样认真而安静,她不由闷闷地将头倾前,两抹薄如蝉翼的发垂在颊边,乖乖让他打理好。

“不就是两个要撤职的医官。”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眼帘,“御医胆敢以下犯上,如果你要当众发落,以左院判的品阶是足够,但论资历和风望还缺些时日。我让人告知院使,请他老人家代劳,等你到了官署继续处理其他事务。”

本来商量好不要他管,还是没做到。罗敷沉重地点头,有点失落地抱住他的脖子,“你说的对,可是这样就没有看着他们被拖下去的成就感了。”

他语塞,“秦夫人,是有医者仁心这个说法罢。”

“不想对这种人讲那些道理,”她扳着手指数,“上香,盘库,提拔人,把五品以上的官员脉案都看一遍,估计今晚得回官舍住。对,半年都没进官舍了,租房子的钱还拖欠没交……”罗敷想到有这么多事要办就十分痛苦。

“官舍每月一两租金,秦夫人给我这个价,沉香殿和雍宁宫任选一处,包吃住皂隶,洗衣晒被,”他压低声音,“床单洗得尤其干净。”

罗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掀帘子瞧瞧宫城朱红的大门,赶紧转移话题:

“快到了,我在千步廊下。晚上不回来,你一个人待着。”

车子刚停她就迫不及待地蹬着脚踏下地,帘子里抛出串钥匙,她接了就走,边走边辨认几把钥匙。其中有官舍的两把,王放考虑得周全。

久违的太医院牌匾出现在视线里,她捏着硬硬的钥匙,踩着厚底靴跨进门槛,正好两个人被守卫文官署的士兵推搡着出来。

罗敷侧身站在过道一边,冷眼看御医们满怀不甘地被赶出太医院,对士兵道了声有劳。

大院里站着所有在京的医官,全部整整齐齐地肃立在台阶下,鹤发童颜的章松年捻了捻胡须,声如洪钟:

“既然秦夫人到了,老夫也就不做多留。眼下右院判位置空缺,老夫又力不从心,值所的请示均由左院判过目,而后定夺,尔等莫要像那两个糊涂虫一样,赔上自己一户百十口的前途。”

院使给了罗敷一个眼色,她不动声色地再次理理衣裙,感到万无一失,才缓步走上主屋前的台子,顶着压力发话。

罗敷绝口不提方才的两人,讲了约莫一刻,暗暗观察底下这群人的神色,姑且认为他们没有左耳进右耳出。章院使言出必行,她到了之后就悠悠闲闲地进屋看邸抄,没有从旁干涉。

她带着队伍去北面的景惠殿,不苟言笑地把线香燃上插在香灰里,看似随意地挑了个医官,令他背诵太医院的律令。憨憨的余御医背书很上道,跪在伏羲面前就差剖心为证,直要把恢恢医德送达天听。众人耳聪目明,知晓这可能是要提拔人了,余守中三十出头的年纪,南边走一遭得了院判青眼,家里不知怎么引以为豪。御医分三等,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年轻的最下品医官,马上就要飞黄腾达,惹得其他人私下眼红。

罗敷深知例行公事十分无趣,于是用最短的时间结束了祭祀,准备清点库房。库房一般由吏目轮流看守,昌平门内的治安甚好,所以值班的医士平常不免松懈,只记药材收支。她要查的就是这个,初来太医院时这些事情是司严做的,少有接触,这下右院判已经死了,大半的东西都需要新上手。如果称出来的药材和账目上记录的差不多倒轻松,差距悬殊就要责问看守,严加惩戒。

她让吏目都排在一边,领几名老御医挨个检查贵重的药材。库房最深处的三个七星斗柜极为重要,她叫信得过的医官帮忙验看是否受了潮、生了虫子,分量少了一丁点都必须称出来。

这厢如火如荼地盘库,眨眼就过了一个半时辰。她想到老御医腿脚不便,就在中间停了一炷香,让大家喝口水,自己拿着钥匙去南厅的值所。

门是敞开的,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书桌上连一丝灰尘也没有。这里的钥匙只有院使还存着一把,罗敷中午没来得及回屋,直接进院子训话,章大人虽老迈却心细如发,把茶都给她沏上了,还是温的。

她有些动容,决心今天不弄完就不出官署。

太阳西沉,库盘了一半。药库忌水,医官们只能在门外喝茶,罗敷能省则省,一鼓作气连连过目了十几个药格,眼睛终于开始发涩。隔着羊膜手套无法用皮肤感知每种药材的性状,一一摸下来,再洗净擦干手掌,反复数十次双手干燥得起皮。

她不愿意拖到明天,明天还有许多事,今晚不睡觉也非得解决,只是辛苦下属劳心劳力地陪同。

千步廊东侧的文官署陆陆续续有官员下班,最后仅剩太医院灯火通明。戌时过后,年纪大的御医被送回屋休息,青壮年继续行动。罗敷放下手中的活,依次走过高大的柜子,心中估测子时前应该能清点完。

库房里很暗,点灯会产生气味,凉飕飕的环境也会变热,她拿了盏白灯笼,开口很小,幽淡地映着周围的桌椅。她也感觉不是一般的阴森,但如果换成了红色,就看不清手里草药的色泽了。

“秦夫人。”

那边一声呼唤,她提灯走过去,是捋着袖子拉抽屉的刘可柔。

凌御医不好意思地道:“失礼了……不过大人看看这个,似乎和册子上记载的有差别。”

罗敷凑近了用挑剔至极的眼光仔细打量,灯光底下的干瘪的花叶浮着一层浅紫,在她看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她对照名册查了一遍,又拉开邻近的几个格子,眉心微锁。

药柜里装的全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稀世珍品,有生药也有熟药,这个格子里放置的更是千金难求。册子上和柜面写的都是来自洛阳南部的海朱砂,是种两寸长的海草,捞出水面就变得通体朱红,晒干后颜色渐褪,药性大寒。但她手里这个绝对不是正主,长的确实很相似,但那层淡紫分明是另一种干草,虽也是海里出产的,效果却相差甚远。

吏目没有记录有人选用过这么珍贵的药引,再说如果在她离京前有人因公动了这个柜子,她和司严都会知晓,那么就是南下之后?抑或是避开右院判私自偷拿?格子里所有的海朱砂都不见了,说是哪个医师偷出去倒卖,未免太惹人注目。

罗敷让刘可柔帮着掌灯,把那一面的格子翻了个遍,排除了放错的可能。

“应该是被人换了。凌御医,你去把在药库值过班的吏目都叫来,这事不小。”

她深吸一口气,今晚更不能睡了。

刘可柔揉揉眼睛,提议道:“大人不妨把这些都验完,还差半个时辰就好。若怀疑署内的人监守自盗,明日找个由头把人聚到院中,现在打草惊蛇,不是个好法子。”

罗敷心觉有理,左右药材已经丢了,差这一晚也不一定找得回来,先把偌大的库给整饬完毕。

她神思不宁,指腹不小心被木条划开条狭长的口子,只好停下来,坐在一旁看他们忙。

大家都累了,却还要极尽细致,一直熬到子时才罢休。

六月的夜晚潮湿闷热,药库反而凉爽宜人,罗敷锁了门出来,心事重重。整座药库只有海朱砂丢了,她总有预感这不是医官的旁门左道,一来替换的药材不平常,二来偷两三株就够百两银,货多了卖不出好价钱。

药柜里找不到一星半点原本草药的粉末,手段极其干净。

她乘着朦胧月色回到官舍,侍女午后就出了宫,在房间里铺好床,烧好沐浴的热水。手上的伤痕和磨损碰到热气十分疼痛,她等到水稍温才敢进浴桶,慢慢洗完了,十个指头近乎麻木。

明绣喋喋不休地给她涂抹膏油,她瘫在床上心疼自己的手,自从学了医,指甲没染过,大大小小的伤倒凑了齐全。还好不会没人要……她闭上眼,翘了下嘴角。

第二天从官舍提前出发,遇到刘可柔。

“大人六个月的房租交过了吗?年初开始涨成了二两,虽然我们这些御医负担得起,隔壁八.九品的小官天天晚上念叨,耳朵都要生茧了。”

官舍是每年正月上值时交租金,从十二两摇身一变翻了倍,这笔数目不算少。罗敷去年从八月交到腊月,随方琼去南安前压根忘了这档事,空了半年的房租。她不在京城,可这两间屋依旧算是她的地方,钱还是得交,这点很不通人情。

“还没,准备这两天把银子给补齐。隔壁还有太医院的人?”

刘可柔道:“这里就住着下官与大人两个人,其他都是别的官署的。太医院的医官大多家世不错,供得起他们租别处的房子,虽然离昌平门远了点,毕竟住着宽敞舒心。”

罗敷边走边笑道:“是啊,司院判可是住在隽金坊……”她蓦然打住,咳嗽一声掩饰尴尬。

司严死了,她不知道他是被哪一方给弄丢了性命,但可以当做因果报应。

刘可柔叹道:“隽金坊……大人还不晓得,司府围墙那头的柳家连续几个月不停地请道士做法,搅得那边人心惶惶,就是因为——”

他忽然也停了。

罗敷好奇地问:“因为什么?怕司府晦气?”

“说来两个月前,下官好像看到过吏目之外的人进入太医院。”刘可柔正了脸色,“不过大人今日还是审过再说。”

他向来有几个心眼,罗敷记下了,得知他今天不用进宫给小公主请脉,便让他跟在身后,多个人撑腰。

艳阳高照,吏目们在院子里站成一溜。

罗敷口干舌燥,重重地扔了几句威胁性的话,没有人招,只得出司院判最后一次盘库时药材还好端端放在药柜里的结论,几个人分开来审问,说辞都很相似。太医院清闲惯了,外臣用不了顶尖的药引,宫内的贵人又屈指可数,是以他们疏于守备。

实在没办法,她一个个地敲打过去,询问有谁在此期间踏足过药库。

来过官署的官吏、侍卫、下人很多,进过药库的却没几个,三名吏目很快就说了一个名字出来。

刘可柔亦道:“对,司右院判的管家司福,在司大人去世后来官署收拾遗物,把药库里大人常坐的那张小凳子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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