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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州风调雨顺,稻子一年两熟,州治的义仓建的颇为壮观,一百名士兵日夜换班,守备森严。军队出征须开军仓,然而现在军仓似乎不够用,南安多年没有战争,只好拿赈济天灾的义仓顶一顶。

义仓属于县辖,设计图纸不在知州那儿。

拿了图纸回来的河鼓卫替了快睡着的徐步阳,白布一蒙,一只惨青的手垂在木板边缘,几个人捂着鼻子,抬着他往义庄去。

徐步阳写好了验尸的公文,一板一眼地向知县禀报:“这刺客牙齿里藏了毒,是以家丁捉到他时他已经没气了,其人身长六尺四寸……”

知县头疼道:“好了好了,公子回去修养着,再碰到有人行刺尽量抓活的。我们衙门里都是些没本事的小兵,比不得您那些长随神通广大。”

徐步阳作为一个医师很敬业:“大人面色不佳,可是中暑了?”

“仵作还兼大夫看病呢!”知县拍着脑门,“对,本官不耐天热……”

方氏几个人很配合地出了衙门。

*

四月下旬伊始,天气急剧地热起来,越王卞巨的脾气也急剧地坏起来。

跳江的王妃是找不到了,他昨夜梦见元氏披头散发地走进辕门,要让他偿命,他下令弓箭手将元氏团团围住,可他们不听,反而拿箭镞对准他。元氏背后走出了一个接一个元家人,有先帝的元皇后,还有阴沉着脸的元丞相,他的老丈人……还有那个在狱中自尽的元郎中。

越王醒来后在椅子上坐了半宿,天明时分手下闯进大帐,慌慌张张喊道:

“王爷不好了!栎州的玉水仓……被、被庶民攻占了!”

卞巨如遭当头一棒,“什么?”

“攻仓的人有几十个,领头的……领头的据说是方琼!”

越王霍然踢倒长案,大吼道:“早就叫你们抓人,遇上方氏格杀勿论,现在他都钻到粮仓里了,你们才往上报!饭桶,一群饭桶!”

几日前方琼在栎州的消息传来,他困于眼前的战事,无暇顾忌百里开外的州县,听闻方氏鬼鬼祟祟地进了城,纵然心中急的上火,也鞭长莫及。他分出府兵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玉水,发现那里的盐价高的上天,百姓们都在传是他一手谋划,不顾民众死活。方氏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任府兵如何找也找不到,眼看着城里喧哗震天,押着玉水县令一问,结果县令说自己头疼脑热卧床不起,什么也不知道。

方氏早早地入城封锁消息,他得知方琼演了出遇刺的戏码,发出的命令还没到栎州,义仓就被破了。

“启禀王爷,朝廷军马从南面过来了!”又一名近卫跑进来。

“南面……南面不是江水吗!他们如何……”越王脸色霎时一变,“南江,南江军!吴邵竟打到南安来了!”

他眼前闪过梦中女人空洞的双目。

元氏嘴角裂开一抹森然的笑意,刹那间万箭齐发,直直向他射来。

“嘭!”

越王瘫倒在椅子上。

玉水今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马匹的辔头在阳光下镀了层金,方琼骑着马,远远看着从木匠铺里借出的几架梯子——价格虽便宜,却着实有用,爬起来也很舒适。

粮仓坐北朝南,东西长五十丈,南北宽四十丈,东西仓门前那两对石狮子被人凶狠地砸了脑袋。城墙上巡逻的守兵看着底下一群手持木棍菜刀的庶民,咽了口唾沫。

现在南安境内的物价平民不能承受得起,西边州府一个包子都得花掉小半吊钱,由于战场后方交通闭塞,玉水城市面上的米也快见不到了。栎州几个有权有势的商人向官府要求开放义仓缓解民需,但官吏们装傻充愣,既不想得罪越王,又不想被百姓们骂得狗血淋头。南安一共四州二府,其他的义仓开了部分给民众分发五谷,但玉水仓绝对不能开,军队还要吃饭,只好拿最富庶的地区开刀。

栎州的百姓过惯了安稳日子,没受过西边的苦,早晨不知是谁在集市上吆喝了一嗓子,义愤填膺地要去粮仓外叫门,竟然没被官府抓起来。县衙睁只眼闭只眼,热血沸腾的百姓越来越多,汇集到一起,最后还多了几匹马,浩浩荡荡地奔往义仓。

方琼坐在马上欣赏南海剽悍的民风。太阳晒久了头晕,他揉着眉心,也许是太累了。

化妆成百姓的河鼓卫先是在底下操着一口当地话和守仓的卫兵谈判,卫兵正巧是栎州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拔出佩刀威吓民众。

突然侧门传来呼声:“截到了!这是要运到太成府的粮食!”

运粮兵战战兢兢地抱头道:“军队要是吃了败仗,你们也好不到哪去!”

“老子只管今天吃饱,他们爱打不打,赢了不开仓,输了更不会开!”

卫兵慌忙扒着墙垛看去,只见扎堆的百姓疯了似的哄抢起来,那倒霉的运粮兵被打的鼻青脸肿,弃了第一辆车逃回门内。一人抢,便有十人跟上来,你争我夺,人人都红了眼,装谷子的布袋在拥挤中翻了,撒了一地黄澄澄的粟米。

为首的大汉见状大喊:“进门!门里有更多粮食!这义仓本就是给栎州人建的,凭什么饿着咱们一家老小!别的地方都开了,就玉水不开?没天理了!”

双方僵持不下,终于有人爬上了梯子,城墙上的卫兵迫不得已放箭,一个攀爬的中年人应声摔了下来,脑袋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

市民们呆住了,这时一个火蒺藜忽然抛了上去,啪地炸开在墙垛间,熏得卫兵眼泪直流。呐喊声趁这空当潮水般涌上木梯,卫兵们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百姓,被绳子捆着扔到角落里。因有粮仓的地图和守卫分布,大家被指挥得井然有序,不一会儿运粮的车就载着满满当当的米袋出了仓库。

不过半日工夫,玉水城的居民闻讯一窝蜂来到米市,排着队等待分发粮食。几名德高望重的

“多亏了方公子……”抱着孩子的妇人感激涕零,“我那当家的说是方氏帮他们运粮出来的,家里一粒米都不剩,若是再买不到,三个娃娃都要饿坏了。”

“我看哪,是方氏遭了横祸,不想给王爷办差了。”

此言一出,许多人附和起来,即便是抢来的粮食,别人在眼皮底下拿了,自己就拼了命也要拿到手,不然太亏。

几百号人将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县衙里静悄悄的,等到人都散了,知县娘子才挎着篮子过去,问问还有没有余下的散米。

方琼回到宅子里,随行数人收拾东西,他们得及时出城,离开南安。

越王不在王府,对州县的监管十分松散,河鼓卫利用这个时机混进栎州,让方琼面见知州和盐提举。洛阳在栎州设有一个盐课提举司,与洛阳的关系疏远已久,连蒙带骗地一番游说后,这些被盐税养活的官员都巴望着多多收钱。

入夜后,太阳的炎热渐渐散去。

玉水城的城门在黑夜中若隐若现,城头一点火光微闪,几个影子沿墙面的绳索缓缓滑下,如树叶飘落在草丛里。

瑟瑟的月光照在河岸,河鼓卫们舒了口气,低低道:“徐先生和公子在这儿等着,某等去引船。”

许久不见应答,回头却蓦地一惊:“公子!”

方琼跪倒在地,面容惨白,嘴角溢出暗红的血。徐步阳紧捏着他的脉搏,正往他口中塞药丸,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分外严肃。

“公子……”

河鼓卫眼看那瞳孔就要散了。

第162章 狗血

小楼里一派恬然,罗敷正在给挽湘看脉。

上次暖阁里还是简洁朴素的装饰风格,现在满满的都是烟火气。榻上、床上、桌子上堆着针线和没做完的小衣服,粉蓝翠绿的,极为鲜嫩可爱,罗敷不禁拿起一件肚兜仔细看,面料还精细地绣着两只生肖小猪。

“这个年纪第一次生孩子可能不大容易,但是不能总担心这个。夫人身子养的不错,平日按时吃药,头三个月过后下地走走,让先生陪着说说话……如果他有时间。”

挽湘看她老气横秋地叮嘱,掩唇一笑:“你说起生孩子来倒像个老大夫,哪里看得出是个年轻女郎家。”

罗敷正经道:“其实我之前都是给孕妇诊诊脉开开药什么的,你还是跟有经验的夫人们打听打听。”

她看完了方继和吴莘写的脉案,忍不住好奇,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到挽湘平坦的小腹上:“我能摸一摸么?”

挽湘牵着她的手,轻轻放在肚子上。罗敷不敢用力,用手指抚了抚,一点隆起的感觉都没有,脸上便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挽湘见她手肘撑在床上,身子越俯越低,恨不得钻到肚子里瞧瞧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啼笑皆非。

往常院判在人前都是一副什么都懂的淡定模样,此时才像个愣头愣脑的小丫头。挽湘想起她从小没了娘亲,许多东西都没人教,便瞬间操起长姐的心来,试探着问:

“有时候陛下同你单独在一起,会不会让你为难?”

她问得太委婉,罗敷起初没听懂,傻傻地说没有,又看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脑子里过了几遍才明白,脸红到脖子根。

“没……没有。”

挽湘看她这样,就一定是有了,语重心长地道:“我以前把自己看得太低,从洛阳追州牧追到南安,还给他洗衣做饭,他态度稍微好一些,我就什么都顺着他,结果成亲后把他惯得厉害。须知男人就是要你冷眼看他,他越是着急,你就越不能随他去,未出阁的女孩儿那么贵重,婚后也是要人疼的。”

罗敷听到方继在外面咳嗽了一声。

“欲擒故纵?”她搜肠刮肚,找到一个词。

可是似乎已经迟了,她彻底没了擒和纵的底气。要是上个月还行,这个月……挽湘还不知道王放把她送回王府的事。

她都要冒烟了,挽湘才放过她:“唉,我现在太闲,只有吃饭时嘴才能闭上。”又笑眯眯地说:“你这么喜欢小孩子,自己生一个得了。”

罗敷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她用尽全力祈祷下个月的癸水正常造访,千万别无事生非,上次月事疼成那样,根本不敢喝寒性的汤药,再说人算不如天算,草药也不是绝对能避免生育。王放把她的药看得很紧,现在喝口水都有人盯着,他在打什么主意她都清楚。

院判气鼓鼓的样子着实罕见,挽湘调侃地拍拍她的肩膀:“小妹妹,任重而道远啊。”

罗敷任重而道远地出了楼阁,往旁边的药房去。她右眼一直在跳,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癸水,还是因为其他事。

窗外阳光灿烂,鸟语花香,罗敷揉着眼皮,在炉子前眯了一会儿,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四月到了末尾,南安的烽烟快要结束,她也能回到宫中的值所,把余御医给提上一级,再为小公主检查身体,下了班同妙仪还有曾高出去压大街……

“秦夫人!”

她惊醒。

“方公子方才回来,情况很不好,徐先生让您赶紧过去。”

凌展轩的护卫在前头带路,脚下生风,看样子十分要紧,罗敷一颗心都提起来了,生怕方琼一命呜呼,她就此颜面扫地,愧对师门。

然而方琼好端端地坐在榻上看书。

罗敷鞋底一滑,阴恻恻地对徐步阳道:“怎么回事?”

徐步阳快有一个月没见到自家师妹,本来有点想念,听到这个熟稔的语气知道自己想念过了头:“脉象终于出来了,你摸摸。”

罗敷拿开方琼的书,面无表情地拉出他的手腕。

“我们从玉水出来那晚,方公子突然就不行了,站不起来,人没有意识,吐出的血颜色也不对。 师兄给他喂了颗之前制的药,基本没用,准备凑凑钱买副木……但一个时辰过后,他又活过来了,脉象也正常。”

罗敷道:“刚发过病?”

“是,要不才摸不出来。”

罗敷让下人都出去,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脱了。”

“啊,比咱还直接……”徐步阳捂脸。

方琼顺从地褪下袍子,衣服是新换的,她闻到皂荚的清香。架子上还挂着件*的外袍,她心里一沉,这是汗湿的?

“有劳秦夫人。”

她从药箱里拿出根银质的小棍,顶端像个扁平的勺子,在胸前的穴位上一处处点过去。他明显是实打实从过军的人,肌肉坚固,她按了半天手酸,迫不得已叫徐步阳继续。

方琼不说话,罗敷观察着按到每个地方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冷不防看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她用笔记下那处穴位,让徐步阳停手,询问了他毒发时的感觉。

大概是不舒服到极点,他这次配合了,罗敷一字不漏地写在纸上,垂眸思索了半晌,道:

“刚才验过可能有异常的穴位,气血运行确实有问题。目前看来,这种毒潜伏在脏器里,到了关键的时点,毒性会加快内脏的崩溃。师兄说过老侯爷犯病的症状,是七窍流血,浑身剧痛,神志不清,两代方氏家主在四十岁之后都急剧衰老,应该是由于器官承受不住。身体随着年龄增长会逐渐走下坡路,青壮年时扛得住折磨,还能自己恢复,到了以后越来越频繁,即使拿药材吊着命,也不是治本之法。”

传了三代,毒性应该有所减弱才对,当时惠宗给晏道初喝的那杯酒到底有多可怕,才会吓疯了常氏。

“你去栎州干什么了,把身子弄成这样?”她叹了口气。

方琼平躺在榻上,额角还淌着汗,他闭着眼道:“重活都是河鼓卫和徐先生干的,倒真没有我什么事。也就是和人讲讲话,打打交道。”

徐步阳:“……公子谦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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