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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眼神一凝。

罗敷动作太快,翻开厚重的盖子,装在竹筒中的棉花露了出来。她把竹筒递给魏军医,再转过身,一样东西瞬间钩住她的眼睛。

她抬头,魏军医专注地捏着棉花,而他背对着她。

罗敷极轻极轻地用指甲把那封信拨弄出来,没发出半点声响。普普通通的赭色信函,漏出一角雪白,红色的双鲤在白纸上栩栩如生,游成流畅的圆。

她的手腕顿了下。

指腹平滑的触感很熟悉,在玉霄山上她见过不少这种信纸,用特殊的材料制成,最大的特点就是烧不坏。明都贵胄专门用来附庸风雅吟风弄月,只有她师父用来抄古方练字,用的是兰草绘样。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罗敷在脑海中电光火石翻了几本诗词,她不会糊涂到认为这是哪个世家公子送给他的。她深吸口气,把信小心翼翼地倒在柔软的棉布上,两根指甲缓缓固定住两角,终于摊平了。

她只扫了一眼。

“陛下近期尽量不要碰水,也不可劳累,天气湿润,药物得每天更换。”魏军医弄完,收拾着地面。

王放颔首,“都下去。”

他淡淡的声音震得她心中一塌。

“秦夫人?”

罗敷抱着药箱站起来,对魏军医笑了笑,“走吧。”

掀开帘子,江风吹在脸上生疼,和冰雹似的。

“大人脸色有些差,回头到渝州好生休息。”一个守门的河鼓卫忧心忡忡。

罗敷觉得滑稽,嗓子里又分外苦涩,只说了句“多谢”,提着袍子快步奔下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

明都正是一年中的好时节。

安阳从府外回来,接到使臣传来的书信,娇艳的脸庞上满是喜悦。

晚膳时宣了乐师,舞姬们在屏风前踏着轻快的步子,丝竹笙歌回荡在偌大的公主府里。月色凉如秋水,殿里暖意正浓。

安阳放下酒盏,旁边一位长相昳丽的郎君嗔道:“近来天气转热,公主比平日也惫懒些,连芸之的劝酒都不肯赏光。”

叫做芸之的男人松松垮垮地披着翡翠色的外袍,胸前袒露的肌肤白得晃眼。他伸手搂过安阳的腰,却被轻轻一推,弱柳扶风地歪在梨木案上。

安阳眯眼打量着他,星眸含波,涂了丹蔻的指甲在膝头无意识地划了个字。

有别的郎君眼尖,打趣道:“哟,公主心里头这不是还念着芸哥么,我可瞧见了,您方才写的可不就是‘云’字。”

安阳噗嗤一笑,红唇覆上指尖,去挑他的下颔,留下抹淡红的印子。

“你倒是关心的紧,赶明儿别留在园子里,把整座府的醋都给喝光了。”

众郎君哄堂大笑。那名被摸了下巴的面首也抿起嘴,双颊泛红。

芸之跟了公主足有两年,他生的肖似金吾将军的幺儿贺兰津,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很得公主的宠爱。府中二十多个郎君里不乏出身名门的,很看不上他一个戏子占得魁首,所以当安阳不再痴迷贺兰津,大家都等着他被冷落。然而公主不知中了什么邪,从南齐回来后又把这名面首放进寝居侍奉,还偏偏爱唤他的名字。

安阳懒懒地抬手,圆润的腕上双玉镯叮当作响,“中间那个舞姬,赏。叫人带戏班出府,芸之扶本宫回房。”

十二个西域舞姬分作两边,叩首谢恩的那名年轻女郎接了赏赐,浅褐色的大眼睛露出一丝轻松。她生着卷曲的棕发,皮肤白腻如雪,凹凸有致的身子随随便便往大堂里一站,就能轻而易举地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她正是被贺兰津看上的那名舞姬。去岁安阳闯进屏秀山庄,看到意中人和身份低微的胡女举止亲密,气得当场砸了台子,之后更是把舞姬买回府百般刁难。据说这位跳舞的女郎没入乐籍之前血统高贵,从小学过西域各国舞蹈,有大梁第一舞姬之名,安阳碍着宇文家几位表哥的面子,时不时将她放出去跳舞,这才没把人折腾得香消玉殒。公主今日一反常态发下赏赐,便是不追究了,戏班里的人都暗自雀跃。

天涯何处无芳草,公主怎会吊死在贺兰公子这一棵树上呢。

层层纱帐打了下来,安阳横卧在美人榻上,狭长的凤目凛然生光。芸之服侍她褪下宫裙,温顺地在一旁跪坐,替她打着绢扇。

市井皆传长公主殿下不守女诫,公主府养了许多面首,每晚还专挑家世好的郎君送入寝房里,实则安阳眼光甚毒,至今没有男人挨过她的床榻,若是换成贺兰津那样的,说不定还够格给她叠被铺床。公主对调笑郎君们乐此不疲,心里的槛却奇高。

芸之进了暖阁数月,也只得了个打扇的活计,笑言:“殿下今后是不准备看她们跳舞了么?某在戏班里学过西域的曲子,还没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就失了机会。”

安阳撑着腮,唇瓣轻启:“你既通晓西域的音乐,可知那胡女是哪儿来的?”

芸之垂首答道:“上次向吹笳的乐师请教,无意中听到里头大部分的女子都是突厥人,不过领舞来自西凉。”

长长的鎏金嵌珠护甲在扇面上划过,安阳喃喃道:“西凉都快亡国了,还有这一个两个小贱人坏我的事。”

她不知想起什么,咯咯笑起来:“你起来罢,别跪着了。”看一眼他乖巧温柔的情状,夺过扇子遮住面容,笑得直不起腰来:“芸之啊……芸之。”

那人也会给她侧身让路,可永远不会做出这样顺从的神态。

面首不明所以,赧然道:“公主笑什么呀……”

安阳好半天才缓过劲,屈起膝盖,薄薄的中衣拖曳在地毯上,腾起淡淡幽香。

她叹道:“本宫要是去南齐,就得把你送出园子,真是不舍。”

芸之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当下笑道:“看公主这样子,定是得偿所愿了。”

安阳傲然扬唇,指尖缠绕着一缕乌黑的头发:“还早。不过今日那边来信儿了,使臣已到洛阳,那位会尽早回京商议。本宫的手书送到他军中,他要是能在这时候拒了,才不值得本宫为他反对母后和外祖。”

一个不顾大局的男人,她从来看不上眼,两国联姻不是儿戏,洛阳北面大军压境,南面风波未平,稳住匈奴势在必行。就算他心有所属,也不得不答应和使臣会面;就算这只是缓兵之计,也足够她摆好阵势,应付他百般计策。

君无戏言,他上次的联姻之语,牢牢攥在她手里。

“公主怎么和芸之说这些大事……”面首有些慌,朝政不是他们可以听的。

安阳唤他卸下耳坠和簪子,望着荷叶镜中清晰的自己,轻轻道:“不止是你,本宫要整个南齐都知道,他要娶的到底是谁。”

第156章 用兵

船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不仅是蚂蚁般成群结队的追兵,还有压抑至极的心情。

罗敷扎根在军医的大船上,前面的黎州卫再唤军医去给今上换药,她必然是没空的那个。天气放晴了,夜晚可以看见满天星星,她累到极点躺在船里休息,从帘子扬起的缝隙中看见丝丝清冷的星光,不知今夕何夕。

半梦半醒间,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波涛汹涌的江上,她应该好端端地坐在医馆或是药庐里,不会为性命担忧,也不会为任何人难过。

恍惚传来一声轻唤,她蓦然惊醒,握着散掉的头发坐起身,眼前还是有些发晕。

“女郎,咱们要下船了。”

明绣扶着她站好,她脚下湿漉漉的木头铺着层薄雪似的清辉,靴子一踏,船板晃晃荡荡地摇。

“到哪儿了?”罗敷梦游似的问。

数个影子从身侧擦过去,陆陆续续有士兵从靠岸的船上下来,不闻人语。军医们也各自打理好,打着哈欠上岸,太医院的三名御医只有余守中发现她还停在原地,热心道:

“大人可是腿脚不便?望泽城已经到了,以后都不用坐船。”

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得那眼瞳比平日深几分,余守中觉得院判近来都拼死拼活地当差,精神大大不如以往。

罗敷的眉头舒展开,依稀是个微笑的模样:“嗯,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明绣挽着她的手臂,咬咬唇,低声道:“女郎不舒服么,一定不要强撑着。”

望泽城的城门破例在三更半夜打开,城头灯火通明,来接应的队伍手持火把,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今上领兵入城。经过近一旬水上漂流,黎州卫和南江军都疲惫不堪,亟需休整,吴邵和几名千户长奉命带着人马先行安顿。

王放下了鹰船,数千名穿着甲胄的上值军跪了遍地,呼声雷动。

他微微松了口气,京师的亲卫为保存实力绕过原平的两股对峙势力,走远路赶到渝州,几乎毫发无损,在水道上死伤三千余人,相对整个大局而言不为多。

金吾卫指挥使恭候已久,近前两步,叉手禀道:“陛下可要清点人数?”

王放道:“军中分出千人去往祁宁各地,还未归队,待回来再点。”

那日上岸补充粮草,顺便派了不少人潜入城中,趁近海的越属水军还没碰到闲置的船只,能夺的就夺,抢不到的就烧,杜绝他们进南江的可能。水军若编入陆上卫所,战斗力大大下降,朝廷围剿事半功倍。

河鼓卫统领没跟今上一起,现在还辛苦奔波在百里开外,不等等他就点兵实在太不人道。金吾卫指挥使坚定信念,又问:

“陛下是回营还是回赵王府?”

王放不自觉地侧首看向岸边大船,寥寥数人还留在沙洲上,火把的光线太远,看不清细处。

他微一沉吟,“先回府。路上损伤甚多,军医有功,带到营里好生待着。”见指挥使应下,面上颇有些不明所以,便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眼下季统领外出,这些事情交给你,莫要让朕失望。”

“是!”

*

罗敷时隔一个多月回到了渝州,医师们统一住进望泽的军营,看顾几万人的头疼脑热。

床铺终于不晃了,牢牢地靠着坚实的墙壁,可她还是难以入睡。那封信尽管她只扫了一遍,内容却历历在目,安阳的字迹和她的人一样,张扬到刺眼。

她起初想问他什么叫做“投桃报李,期以修好”,他们之前是不是有“芍药之约”,是不是要回洛阳“拟佳期而嗣音”,到最后连仅剩的一点惊疑都没有了。他说她对他不公平,她刚刚信了他,刚刚想对得起他,就堂而皇之地来了这么一出好戏。

安阳贵为北朝唯一的公主,若不是他有所答复,断不会腆着脸一厢情愿地说这些私密的话。

管他有何心思,总之不是她能驾驭得了的。

她不在,他会娶安阳做妻子,他亲口说过;他也说过要修书去匈奴,征得太皇太后同意将她抬进昌平门,可他没有。

等回洛阳就嫁给他,好像是上辈子的诺言。她分不出他话里的真假,所以不敢信他。

被子蒙过头,罗敷胸口如同压着块石头,把心碾磨得粉碎,两三滴眼泪也给逼出来,染在衣袖上。

白日里她还是严肃而淡漠的医师,和军医们在棚子里忙碌,给御医分派任务,晚上回了房枯坐,抿几口酒才睡得着,半夜时不时醒来,对着镜子一瞧,简直比霜打的丝瓜花还憔悴。

她无心探听外界的战报消息,哪天削藩结束了,她的折磨也到头了。

这一日罗敷照例出去给伤兵换药,她的屋子离养病棚不远,走个半盏茶就到,短短的一段路上发觉有无数双眼睛悄悄盯着她。芒刺在背,她放慢了脚步,不由警觉起来,出什么和她相关的事了?

没到棚子门口,余御医就满头大汗地钻出来,道声“失礼”便拉着她快速返回,直到自个地盘才松开手。明绣本在缝衣服,见他六神无主,知道多半生了祸,忙放下针线跑过来,紧紧拉着主子的胳膊。

“他们知道……”

“营房里的士兵不知从何处听闻大人是匈奴来的,一传十十传百,这会儿恐怕都传遍了。”余守中急得上火,“大人千万别出屋子,下官去找人禀报陛下。您和别人本就不同,再遭诬蔑可不是火上浇油!”

罗敷料中了,心中骤沉。

他转身欲离开,罗敷挣开侍女的手,喝道:“站住。”

余守中一愣,“……秦夫人?”

“他们说的没错,”她面无波澜,“我是匈奴人。”

余守中彻底僵住,大汉的太医院左院判,下一任的国朝医主,是北朝人?同僚们都晓得她师从何处,可舅母也不是没来过洛阳,收弟子在哪儿都能收,陛下能够让她执掌太医署,那么她肯定不会在家世背景上有污点……他张大了嘴巴,那现在怎么办,还要报吗?

匈奴人在洛阳声名狼藉,北境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纷争不停,军队对他们更是没有好脸色。

罗敷软下语气,对他慢慢说道:“多谢你告诉我,我今日不会去了。余大人,你平日帮助我良多,我很感激,这次就不劳烦你上报天听。”

便是王放出面也难以压下真相,何况她并不想与他再扯上关系。她要弄清军中的言论是怎么传开的,但她和侍女得尽量足不出户,可信的人只有眼前这名淳朴善良的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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