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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道:“亭子东家的事我也晓得一些。宋家烧掉的时候我正跟家父从铸玉坊抄近道回府,一抬头就看见滚滚浓烟把天熏得漆黑一片,救火的官兵把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也似乎有人盘查路人。我们因为是侯府的医师,他们自然放我们过去了,之后听说是有人蓄意放火……放的倒也有水平,宋府半个值钱的东西都没剩下,更别说人了。如今这一块地方是七宝柳派人打理。”
谈及的总归是个晦气事,大家一来二去,又另起了话头,一边看景一边聊开京中的新鲜事。罗敷惬意地听着,又思及妙仪那位将要过来的方公子,等太阳落山她和曾高就可以回去了。
她以往在山上没有同龄的朋友,干什么都是一个人,也没觉得那样不好。可是自从有了几个伴后,她认为现在这样更好,至少她们说话有人仔细听,她胡诌几句她们也能接茬。
不知过了多久,山光水色里两匹黑色骏马从北面骈驰而来,直直掠过草地上零落的车驾,奔向水榭。为首的一人绯衣玉冠,朝服竟还没来得及换,他在岸上娴熟地执辔下马,动作行云流水。
妙仪倚着栏杆眼睛一亮,扬唇道:“明洲终于来了,我以为他又要在宫里待到申正呢!”
罗敷携着曾高说:“人来了,我们就该回城了。”
曾高见她如此直白,补道:“韩女郎,天色不早,我们得赶在闭城门之前到药局,明日还要继续上工。”
妙仪道:“那你们赶紧回去吧,我拉着你们说话没顾上时间,真对不住。本来想请你们在城郊好好待一晚的,附近有条件极好的客栈,专给游人住,我春天踏青就经常去。中秋的晚上我在这里,你们一定要过来找我呀!”
二人连连点头应是,罗敷眼光一转,就见谯平站在亭外,耐心地等她们说完话。
岸上还有一匹高头大马正静静驻立在垂柳下。
她望过去时,马背上那人朝这边稍稍点头,松了缰绳让马低头埋到茂密的草丛里。
谯平侧身让开路,微笑道:“阿秦,中浣时城门关的比往常晚一刻钟,应该不会耽误你们的安排。”
罗敷发自内心地道:“公子言重,我和陈医师都很喜欢妙仪,不过今天遗憾是偶遇,不能陪她玩的尽兴,下次我一定随叫随到。”
谯平心如明镜,带了分感谢道:“秦夫人需要帮忙,知会舍下一句。”当即携着妙仪走到临水的一面,避开了人。
她挎着花篮慢慢地走,走到一半就硬是走不了了。
曾高装作不察,径自走了十几步远,一回头道:“还不跟上来?它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不是能吃的草。”
罗敷艰难地挤出一丝乐观的表情,“其实……”
话音刚落,那匹马像是不听主人使唤一般,更往前进了一步,又抬起一张沾了草屑的马嘴,倏地从鼻子里喷了股气。那活脱脱就是个轻蔑的动作,就差翻个白眼了。
罗敷天生有些怕体型比圆凳大的动物,只能接受没长牙但长了软毛的小东西。这匹马长得虽极其漂亮,大眼睛长睫毛,额附菱花白章,但从她经过树下的时候,它就阻在了曾高和她之间,姿态悠闲地横了身子围着她转悠。本想从后边绕过去,可那长尾巴甩来甩去的,她又不愿意碰到。
马的主人早已下地,带着个小影子远远地立在潭边喂鱼,丝毫不理会自己没有把马拴在树上。
曾高早想治治她这毛病,幸灾乐祸道:“哎,话说回来,这匹似乎也是西极马,跟你那匹小白马同祖同宗,人家突厥大叔送你匹天马容易吗,你看都不去看一眼,扔在容府任它自生自灭,真是好狠的心哪。”
罗敷镇定道:“不比陈医师见死不救。”
曾高摸摸下巴,“放心,每年春天踏青都会来看你的,你是喜欢花果还是钱?哦,肯定是后一个。”
罗敷恨恨道:“你不心虚的话回去等着我夜里敲门。”
西极马即乌孙马,有天马之称,四肢修长体态强健,是那种马堆里一下能挑出来的美人。这一匹通体全黑,在她见过的马里算非常大的,血统应很高贵,但这个举动就实在与它的外貌不符了,罗敷有种被不会说人话的动物逼到绝境的感受。 草原上她全靠着巴图尔赶牛羊,这会儿自力更生十分困难,喜欢其长相是一回事,寒毛直竖又是一回事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喊一嗓子让亭子里的谯平听到,他听到了定会出来帮她解围,这时黑马蓦地一甩头,咬住了她臂弯里的花篮。
罗敷吓得立刻要丢掉篮子,不料篮子卡在胳膊肘,上面的草制编织物挂住了绸子,用劲捋下来必然得一手把那张马脸推到一边,这个高难度动作让她倍感挫败。
曾高叹了口气,道:“把篮子取下来,它不会怎么你的,这马经过训练,对生人很谨慎,也许是篮子里的东西让它忘乎所以了。”
罗敷勉强道:“我刚才就这般想的,你过来帮帮我。”
曾高没办法,走到马跟前,视若无睹地替她取花篮。她拍拍罗敷的手臂,“放松,放松。这是军马,不会随便伤人。”
罗敷眼睁睁看着黑马叼着篮子,颠颠地跑回树下翻拱。
“真丢人,你以后不要说认识我。”
罗敷一路疾走,迎面却突然跑来一个不到半人高的小孩子,穿过罗网似的木樨花枝和柳树的丝绦,差点一头撞在她腿上。
那孩子跑得太快,身子前倾的厉害,眼看就要栽到前边来,罗敷猛地弯腰拉住孩子的衣服,将倒势扼杀在萌芽状态。
“哎哟,你说现在的小女郎怎么一个比一个像小子,跑这么疯,万一磕到牙父母不得后悔死。”
罗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手里粉嫩嫩的一团,还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丫头,突然被人止住,连气都没喘几下。孩子约莫四五岁,罩着湖绿的小衫子,短短的裙摆上都是褐色的泥巴,她伸手在背后一摸,果然一身的汗。
小女郎不乐意地扭着身子挣脱她的手,小小地嘟囔了一句,又大了些嗓门,字正腔圆地说道:
“你不要摸我。”说完,苹果似的脸蛋往右一撇,连耳朵都开始红了。
她说的是标准的官话,声音清脆响亮,倒真有几分小长官的威仪。再看她生的玉雪可爱,杏眼樱唇,梳着仿照大人的繁复发髻,无疑是个爱美的贵族小姐。
曾高蹲下来,端详着她道:“这好像是马主身边带的小女郎,你方才看到她在潭子边上了么?小妹妹,你刚才在看鱼?”
树下这马是和谯平一道来渡口的,说不定是他交好的同僚,因而旬休独自带了家属散心。罗敷一点也没有侵犯他人私有物品的惭愧,洁癖也暂时溜了,当下捏着她的小脸□□了几下,如同揉棉花一般。
小女郎张嘴要叫,她及时地在前一刻放了手,半哄半骗地道:
“你下次再这么跑,摔掉了牙,你爹爹可就不要你了。以后走慢点啊,记住了没有?”
她示意曾高继续走她们的路。
小女郎在后头压根不理她,兀自道:“不是在看鱼,我在喂鱼呢。”
两人忍俊不禁,罗敷不由回头,却看见她已蹿到了柳树下的马边上,想拿那个做的漂亮的花篮。
马对篮子情有独钟,叼着它避过了孩子,可对方紧追不舍,跟在马尾巴后大呼小叫。
罗敷停住脚步,皱眉扬声道:“别站在它后面,要抢到前面去。”草原上的牧民都告诫她不要随便到马匹的后面,否则一个受惊就踢了过去。
曾高环顾周围,心下松了松,道:“马主来了,咱们可以不用管了。”
罗敷的目光下意识去找孩子的长辈,却冷不防见左边不远处站了个人。她刚刚并没发现那里有半个人影,这步子也太快了吧。
她扫了一眼,脑子慢了一拍,走了几步忽地整个转过身。
那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打了个呼哨,手指与唇色的对比格外鲜明。他放下左手时,露出的侧面轮廓仿佛春日浸着初阳的泉水,清澈而明亮。
黑马抬起脖子乖乖站好,小女郎眼疾手快地扯到了花篮,欢呼一声,扒着缰绳蹬了好几下,才把自己弄到了马鞍上。男人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往罗敷这里闲闲地走去,好像和她熟识一般。
罗敷不记人脸,但对这普普通通的半张银面具是记忆犹新。她用心记了一会儿这个人的身形,感觉没有多大用处,下次又不一定能碰上,碰上又不一定能快速反应过来。
除了面具之外,她还记得他当时在酒楼里穿的极为素净的宽袖袍,束发的深青冠,和黑到极致的发色。当然,还有他奇怪的化名,从来没听说过有拿郢水作姓的。待了快四个月,她对洛阳风土人情了解了些许,郢水是南齐的圣水,从古至今受南人尊崇,地位高超。
淳于通道:“那花罩女郎用的惯否?”
他嗓音低醇,语调徐缓,听起来极为舒服。
第51章 英雄
曾高当机立断:“我在前面等你。”
罗敷头疼今天是怎么了,这两盏茶就能走完的一段路,被阻了三次,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回不了城了。
“原来是公子送的,用的十分好,不能更习惯了。”
淳于通道:“不是送给女郎的。”
罗敷眼角抽了抽,礼貌道:“公子开多少工钱?后日我得了空差人送往府上。”
药局的房间是容府整饬的,其它的桌子椅子也没有向她索取一分一毫,是以她认为这个从酒楼里硬搬下来的花罩也不例外,但他说不是送给她的,衍生出的意思不止一个,或许是送给别人的?
他微扬了唇角,道:“不过女郎眼下不用交工钱了。”
罗敷懒得深究为什么,立刻道:“多谢公子了。”
“爹爹!”骑在马上的小丫头喊起来,“我们去找容叔叔好不好?”
罗敷瞅瞅孩子,又瞟瞟他,默然一瞬,道:“我今日还有些事,必需赶回去,遗憾不能和公子详叙一番了。”
淳于通随意应了声,走到树荫里牵出马,伸手让孩子把花篮给他。
小女郎抱紧了篮子,漏了点桂花在朝向她的檀色广袖上,花粒被风一吹,又落在罗敷的襟口。
他无视孩子的举动,迅捷地拿到了花篮,之后从袖中摸出一块蓝绸帕子,在把手上缠绕了一圈,递到罗敷面前。
罗敷愣了片刻,看着那先被马翻又被人抢的小篮子,破天荒地没有追究其惨不忍睹的外形。他的手抬在半空,她忐忑地按上那方帕子,在那一线天的宽度里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温热的指尖。
她觉得自己的手是越来越凉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煮点什么补一补。
淳于通道:“花篮里有玉簪花,小女曾拿玉簪花糖水喂马,它记得气味,又离女郎近,所以今日才惊了女郎。”
罗敷冷汗道:“这样啊,我不会跟它计较什么的。”
他嘴角笑纹似涟漪在湖面漾开,一双眼在面具底下藏着邈邈星云。
“女郎只需改掉一个偏好,自然不会跟我们计较。”
明显指的是她过分爱干净,不然也不会被马围着转出不来。罗敷摩挲着手帕,看在它的份上就原谅他不栓马了。
她不多说,敷衍地表示赞同,脚底生风地溜到好友那儿了。
淳于通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草径尽头,回身面向水榭,垂袖凝视了半晌。
小丫头平时拘的紧,偶尔放一次风野得像只兔子,受到冷落就嚷嚷着要他抱。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他现在才晓得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比这更让人操心。
五岁的小女郎偎在他怀里,软软糯糯地叫爹爹,得不到回应,唤了几十声后便改成了一连串的哥哥,边叫边往他衣领里钻。他不胜其烦地拎了小兔子下来,一人踱上平桥,走到一半却忽然驻足,脚后拖着的小人啪地撞在他膝弯里。
他眉梢柔和了些,嘴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好好走路。”
小女郎精神一震,变着法儿让他开口说话:“啊!哥哥,那个亭子上的字是你写的么?好漂亮,真的呀!”
他俯身道:“去那边等我,晚上带你看月亮。”
“你敷——敷、衍我!”
他不再理她,天知道她从哪学的这么高深的词汇,她在走道上跑还是跳,摔下去还是跌了跤,他都不想管了。
小孩子总是会审时度势的,他走出一段距离,她讨了个没趣,自觉地上岸折桂花摆图案了。
淳于通站在平桥中央,敛眸望着从西向东一圈圈推开的波纹。站在上面的人看久了水面,就好像自己也跟着粼粼的水流一起飘到远方,一根茅草、一朵落花都似沉在水底,所见的惟有浩淼的河水,明明澄澈至极,却倒映不出清冷寂寥的秋光。
他从那无尽的循环流动中回过神,倏然正眼道:“你还是陪侍郎千金罢,我已经有一个麻烦可奉陪了。”
谯平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卞公在南安不见得过得不好。”
他阖上眼,平静道:“他过得好与不好,现在于我已无多大干系。”
谯平欲劝他,只听他接道:
“我初见先生时只比初霭大两岁,许多事情其实已然记不得了,便是先生当年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毕竟到如今约有十年的光景。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走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从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谯平转而道:“南安那边虽不放卞公走,应该也不会为难他,越藩做事非常谨慎。”
淳于通道:“他真要谨慎,就不会让我查到太医院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