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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咱俩还没熟到需要偷摸夜会的地步吧?”
罗敷:“……”
“……当然,你若执意想要深夜幽会,像那天晚上一样,我十九郎舍命陪淑女……”
知道他不过是犯贫瘾,讨两句口头上的便宜,可脸蛋仍然禁不住微微胀红。韩虎破窗而入那日,王放不假思索的把她弄到了床上,虽说初衷是保护她,可依旧胆大包天,她想起来就心跳不止,暗自啐他。
王放很明智地不再提这事,但看他唇角那笑容的弧度,不知自己暗地里回味过多少次。
罗敷抬眼瞪他,又不愿瞪太狠。好歹记着方才那打在韩虎脑袋上的一记弹弓。
“有什么事,说。”
王放微笑:“这才对嘛。我跟自己继母寒暄两句,用不着避嫌。”
他站在一个十分礼貌的距离之外。左近经过的几个路人对此毫无异样神情。有人还打了声招呼:“夫人。”
罗敷连忙颔首致意。
王放这才说:“阿姊,那个花本……”
还是放不下。罗敷将那臭布袋举到他鼻子尖,笑道:“怎么,要拿去挂在房里日夜看吗?”
王放赶紧退两步,谦虚道:“不是不是。只不过,我在想……要是这花本没褪色,没沾血,会不会……嗯,会不会能看出些名堂?”
方才在东海先生房里听她讲课的时候,王放就几次欲言又止,大约不甘心这个线索就此断了。但罗敷比他懂行多了,知道要复原这个花本,几近于白日做梦。
她摇头:“不行的。就算能洗掉血迹,那些染色的丝线也恢复不了……”
王放伸手把那花本捞出来,讨好地朝她一笑:“血迹我帮你洗。我、我是想……”
罗敷好奇。他又怎么异想天开了?
第34章 花楼
王放戴一双手套, 毫不嫌弃地将那花本捋来捋去, 定定地看着两端的线结。
过了半天,才迟疑开口,像个胆怯请教功课的小孩子。
“这花本的主人, 也许是个女郎,对不对?”
罗敷点头。当下民俗, 织造属于女子之事。男织工凤毛麟角。
“这个女郎,多半就是那个让阿父离家出走的那位红颜祸水, 对不对?”
罗敷食指轻轻竖唇边, 作势“嘘”了一声。再指指自己。
尽管他的推测很有道理,但在其他人心目中,“红颜祸水”近在眼前, 可不能有第二个。
“如果能看出这花本上的图案, 也许就能确定,这花本的主人是谁。对不对?”
罗敷点头。想的不错, 可花本上的图案已然一团模糊。
王放思忖片刻, 问了第四句话:“倘若……不计较颜色呢?倘若,只是将这些线结梳理顺,分门别类连接到花楼织机上,随便用什么颜色的线,是不是……也能织出些样子来?就算织出个绿花红叶, 黑日黄天,那也毕竟是点线索……
罗敷这下微微惊愕。方才她那一番纸上谈兵的演讲,他居然听懂了三分。看来以前毁织机的“战绩”功不可没。
花本虽然破碎污染了, 毕竟丝线之间的连接顺序还在。如果把它放在花楼织机上“盲织”,织造出的织锦花样,大约就等于花本上原本的花样。虽然颜色可能不对。
大天白亮,周遭鸟兽虫鸣人声不绝。罗敷却突然有点出神了。这么外行的一个建议,听起来居然有道理。
但她还是摇摇头,直视王放渴求的双眼,给他泼了句冷水:“就算如此,咱们也没有花楼可用啊。巧妇难为无机之布……”
王放嫌弃地看她一眼,“成语不是这么改的。”
肚里有点墨水开始?n瑟了。他想,回头找机会得教教她,什么叫“君子泰而不骄”。
暂且不说她这个,“咱们织坊里,不是有一架坏掉的织机,怎么也拼不起来?你说过,也许是个旧花楼,被哪个收破烂的收进来的。”
罗敷莞尔。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
“不是试过了吗?没人会修。”
王放雄心勃发,一拍胸膛:“倘若我给你修好了呢?”
“那我也不会用。”
王放被结结实实噎了回去。眼中失望满溢。
罗敷忍不住反过来安慰他:“……当然,我也可以学,可以自己琢磨。但首先,咱们得有机子……”
罗敷当时的“我可以自己琢磨”,只是随口一说。但王放居然把这句镜花水月当了真。当天就把自己手下的牛马鸡羊交给旁人照料,自己一头扎进织坊,直奔那架粉身碎骨的花楼。
这堆破烂占地颇大。胖婶她们已经开始商量,既然修复不得,干脆收拾收拾当柴烧,免得堆着难看。
王放来到的时候,大伙正抡着柴刀准备动手。他急忙叫一声“刀下留机”,在众女眷的目瞪口呆中,宣布:“这些东西从此归我!谁也不许动。”
胖婶和旁边众妇女面面相觑,刚要开口批评:“这孩子怎么没点礼貌呢……”
王放理直气壮:“秦阿姑吩咐的。”
众人无话。女眷们各回各位,该纺线纺线,该织布织布,把他撂角落里。
脸上都是心照不宣的微笑:这败家孩子,且看他能鼓捣出什么神物来。
……
第二天,大家的态度就变了。胖婶小心翼翼地问:“十九郎,你昨晚上睡了吗?”
……
第三天,七姑八姨们都开始招呼他:“十九郎,吃碗饭,歇歇?”
……
罗敷这几日因为蚕丝丰收,忙着缫丝捣丝,没怎么往织坊来。等她闻讯赶到的时候,昔日的风华正茂少年郎,此时已经成了奄奄一息的流浪汉。
墙边立着个小梯子。散了架的花楼已经被竖起来一半,歪歪扭扭的足足有两人高。但只有空壳,里面的精细机关,大部分都还是空置的。
他倒也没有盲目蛮干。地上堆着不少参考书目,都是官府为了鼓励农桑,分发到民间的各种指导生产小册子。上面倒是有些织机图纸,可惜都是民用的简单斜织机构造,跟织锦花楼云泥之别。
千百年来的劳动人民智慧堆砌的产物,王放就算是圣贤再世,也没法凭空复原出来。
吃饭时想的是花楼,睡觉时梦的是花楼。模模糊糊睁眼看,袅袅婷婷的来了个人……
他虚弱招手:“花楼阿姊,别跑……”
周围人都感慨。这孩子魔怔了。
众女眷三三两两凑过来,提建议:“要是请人来修呢?要是能找到图纸呢?”
罗敷哂笑:“真会鼓捣这种机子的人,让贵人富户请去养着还来不及呢!再说。这种花楼能织彩锦,谁家有一架,还不都是自己藏着掖着,肯让外人得了奥秘去?……”
她说着说着,忽然记忆流转,想起了一个人。
“不过,复杂的花楼织机,我还真见过一次……那家的主人,也许不介意分享一二……”
王放远远听到这句话,咬着一口面,眼睛亮了:“谁?”
“邯郸城西,韩夫人。”
两个月来,罗敷头一次跨出了白水营的栅栏门。她唏嘘万分地想起来,上一次出这门,还是十九郎带她“逃回家”。
而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在这两三个月里,她居然鲜少产生“回家”的念头了。
但今日,她心中拿不准,要不要回舅母家去看看呢?
她擦擦眼角,觉得还是以白水营里的事务为重。过去两个月里她所经历的,实在比以前的十七年更加精彩动人。
于是她在面上罩了轻纱,以免遇到熟人。穿一身轻薄麻布衣,合体而低调。身边人没多带,只叫上周氏和胖婶,组成了一个逛集市的姊妹团。
再准备一辆牛车,这就朝邯郸城出发了。天色敞亮,估摸着午时之前就能赶到韩夫人家门口。
拉车的黄牛均匀地喘气儿。罗敷坐在车上不多说话,听着周氏和胖婶聊家长里短,偶尔插两句。
忽然周氏问她:“夫人说的那个……韩夫人,她认识你?”
周氏稳重,跟陌生人打交道之前,总要摸清楚对方脾性。
罗敷笑道:“人家是日理万机的贵妇人,每日拜见她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机缘巧合的,也就见过寥寥几面。她要是能想起我来,那是我的福气。”
周氏”哦“了一声。夫人还挺谦虚。
“那,韩夫人可否认得主公?”
罗敷想了想,笑道:“多半不识。以往没听夫君说起过。但韩夫人交游广阔,夫君又是一方名士,要是他俩全然不知对方,我倒会奇怪呢。”
算是一个万无一失的答案。周氏和胖婶双双“哦”
这人呢,总归是有危机才有动力。若罗敷还是那个每天采桑织布的小家民女,未必学得会如此心机圆滑地说话。
她心中苦笑,不知该不该为这种“进步”而自鸣得意。
却听着前头赶车的车夫也嗤的笑一声,随后目不斜视,继续赶车。
罗敷差点跳起来。扬头往前看那车夫,斗笠底下一个弯弯小酒窝。
胖婶也发现了,“十九郎,怎么是你啊!”
王放正正头上斗笠,煞有介事地回:“赶车的临时换了。大黄跟别人不亲,只听我指挥。”
他身前的大牯牛打了个亲热的响鼻,算是回应。
大伙对他的特立独行已是司空见惯。周氏瞅一眼前头的熊孩子,微笑着下个结论:“多半是嫌营里闷了,出来吹个风。夫人,你可得看紧了。这孩子就喜欢无端开溜,小心回头找不着他。”
自从秦夫人来到白水营,这孩子似乎终于感到了久违的家庭的责任,收敛了年少轻狂,有点男子汉的样儿了。
有王放赶车,旅途一点也不孤单。他读书读了这么多年,肚里最多的就是各类笑话,还都是出自各类古籍、有据可考的笑话。把车上三个女人逗得前仰后合。
直到看到邯郸城内的炊烟,胖婶还乐得肚子疼:“……嗳,你们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家伙!买鞋要什么尺码,不会自己伸脚试一试吗?哈哈,哈哈哈!你瞧这孩子,平时看他读书读书,读的尽是笑话!”
王放很不满意这句话。还把他当淘气小孩呢?
微微回头,补充道:“我也想亲眼看看,那个韩夫人能不能真帮上忙。毕竟事关阿父的下落,我这个做儿子的总要赶在头里。哪好意思让阿姑阿婶们受累,我却坐享其成。”
周氏和胖婶交换了一个“刮目相看”的眼神,十分欣慰。
罗敷稍微矜持一点,趁王放扶她下车的时候,咬着嘴唇轻声问:“怎么以前没教我这些!”
王放轻声一笑:“知道读书的好处了吧!不过这些笑话还不是最精彩的。回头我给你讲过去的宫闱秘事……夏姬听说过吗?”
罗敷见他笑得欢,本能觉得这夏姬不是好人。撇下他,去跟周氏胖婶说话了:“两位阿婶,韩夫人家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