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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的,似乎是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却又不出声了。

他紧张得出汗,轻轻送着气,跟她告辞:“那个,阿姊戏演得不错,以假乱真……我不擅留了……”

罗敷“嗯”一声,似乎是噙着冷笑:“香是你点的?”

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知道自己胆大包天,“嗯”一声,不多说。

出乎意料,罗敷却没有批评斥责,静了一会儿,简短说道:“以后你亥时来,耽不要超过一个时辰。每次多布置一点功课,免得来太频繁,容易露马脚。”

王放:“……”

还有“以后”?

他的慌张劲儿还没过去。如此不计前嫌,让他平白心虚。他心里一万个想赶紧出去,立刻爽快答:“我听阿姊的。”

罗敷轻轻一笑, “嗯”一声。

方才气头上时,确实想过“辍学”,跟这人碧落黄泉不相见。

但跟明绣一番敷衍,她也平心静气的想明白了。倘若他真的用心险恶,以教书为名占她便宜,犯不着不辞辛苦,一笔一划的,给她抄出几千几万个字。

她接着开口,声音温和清脆,跟他商量:“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助我扮好主公夫人,想办法找到你阿父失踪的线索。在这件事上,我有求于你,你也有求于我。咱们共同把这事完成了,不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平白节外生枝,好不好?”

她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恭恭敬敬的:“是。”

王放心中叹口气,也知道这一答应下去,就是保证以后不再跟她逗弄戏耍开玩笑。想想也怪可惜的。

不得不承认,在“顾全大局”这四个字上,她这个文盲确实比他有出息。

罗敷有些奇怪。本觉得以他的性子,总得跟她讨价还价个两三回。没想到答应得如此爽快,好像有什么急事,拽着他出门似的。

于是她趁热打铁,再说:“那你保证,以后……”

“我保证我保证。阿姊要求什么我都答应。”

罗敷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什么:“那,你走吧。”

王放立刻一句“告辞”。刚一转身,鬼使神差一个念头。

虽然眼前一片黑,但也知道她大约是藏在衾被里,薄薄的衣裳贴身裹,秀发垂散,脂粉不施只不知是什么表情。

他忽然冲动,跪在她床边,低声问:“那要是真寻到了阿父呢?”

罗敷觉得他未免太乐观了,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笑道:“那我可是有功之人。我请他出面,把我从方三公子那里赎出来你说他会答应的吧?州牧会买他面子吧?”

王放无语。她心里纠结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自信满满地答:“那当然。”

还是觉得不满足,低声问:“那,再之后呢?”

压低了音量,却压不住青涩紧张的语气。那话音仿佛直送到她耳边。

罗敷突然没来由的耳朵热,“我……”

她哪里想过那么远,定了定神,随口说:“我回家。看看舅母阿弟。织布卖钱。”

没听到答复。身边的呼吸声轻飘飘的。他几次提气,欲言又止。

罗敷忍不住嗤笑:“如何?”

不就是胸无大志吗?他连这个也管?

“没什么。阿姊安寝。”

他站起来,犹豫了两个呼吸的工夫,大着胆子做了最后一件事:顺手揭起一角垂落在地的被子,轻轻掖回床铺边缘,然后快步转身离开。

此后罗敷依旧定期上课。王放果然信守承诺,每次都不苟言笑的溜进来,再不苟言笑的溜出去,再没挑战过她的底线。

《女诫》学完了,他又找出一本《急就章》,说是军中用来训练文盲士兵的速成教材。纯为识字,里面无甚大道理,只是罗列了诸如姓氏、饮食、衣物、器物、虫鱼、官职、地理一类的各种名物。通篇都是什么“稻黍秫稷粟麻?,饼饵麦饭甘豆羹”,要么就是“??柿柰桃待露霜,棘杏瓜棣馓饴饧”。于是罗敷在小课堂里又加了夜宵。

然后再重新回头看《论语》,这回终于算是看出点门道。王放知道她听不得大道理,于是专挑里头孔夫子骂人不带脏字儿的段子讲,顺带见缝插针地让她记住几个字,总算是效果卓著。

罗敷觉得读书真是一件神奇之事。每日早起,悄悄练字,眼看着手底下一笔笔的越来越精良,从蚯蚓变成了方块,有一种说不出的怡然自得之感,只想举着竹简四处炫耀。

只可惜必须瞒着人,衣锦夜行不痛快。

竹简写满字,立刻用刻刀刮掉一层,重新使用。等到竹简破得不能再用的时候,就丢进厕所,销毁一切痕迹。

她揽镜自照。镜中的女郎明眸皓齿的,相貌和以前一样,可她总觉得,自从读书之后,自己的气质稍有变化,似乎……眼睛中多了点睿智的光芒。

谯平暗地里感叹老天开眼。自从主公失踪,让他独挑大梁,他没一天不收到各种质疑之声。而罗敷作为主公夫人,只要尸位素餐的往那儿一站,就能给他减轻不少压力。

罗敷也不怕跟这些男人们打交道了。说也奇怪,她读书没多久,简单篇目没背下来几篇,说话时做不到出口成章,但也更加头头是道。很多难以表达的复杂意思,都能口齿清晰地概括出来。

她开始还谨慎着,生怕自己的变化让周围人看出来。但后来发现是自己多虑。对于饱读诗书的君子们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从侏儒变成了普通矮子,在他们眼里还是一样的矮。

倒是女眷们敏锐地发现了变化。

夏日炎炎,纺织工坊里一片蒸腾热气。窗外知了不倦鸣叫,把织机的节奏都带得一致了。有人织着织着睡着了,脑袋一下下的点。

罗敷跟众织女一起挥汗如雨。见胖婶已经热得头晕眼花,随口鼓励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加把劲儿,你这匹布拿到市场上能卖至少五百钱!”

胖婶笑道:“夫人又跟我们掉文哩。”

罗敷一怔,才想起来自己怎么“掉文”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哪本书里写的来着?似乎没读过……

大约是王放随口说的。

她没往心里去。飞快穿梭打线之时,心里惦念着蚕舍里的那些宝贝们。

春天里,她将众幼蚕拯救于水火。蚕舍里另派了两个手脚精细的妇女,专听指挥。总算是接过了王放的烂摊子。

随后,仿佛感激她似的,蚕儿们比着赛的长,一个比一个能吃。噬咬桑叶的声音嘈嘈切切,清晰可闻。

以致后来桑叶几乎不够用。绿叶刚铺上去,立刻见白,没多久就只剩下干巴巴的筋脉。

还是罗敷派人前去采收柘叶,混在桑叶里,才勉强喂饱。

最近,蚕儿们终于开始昂首上簇,性急的已经开始吐丝结茧。众女眷看在眼里,乐在心上,都说今年的收成保住了。

虽然由于早些时候王放的“虐待”,许多蚕虫发育得没那么好,结出的茧子也稍小些,但胜在色泽均匀,丝线强韧,远远看去,就是一颗颗润白的珍珠。

当然,不论大家如何奔走相告,王放都没来看过,想是无颜面对这些被他“照顾”过的蚕宝宝们。

罗敷寻思,蚕茧小,说明丝线细。丝线细,织起来就容易断。也许今年要辛苦些,纺双股线。

若是用双股线纺织,成品布匹细密厚实了,但产量定会减少。这边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她让人给管仓储的万富透口风:若要过年裁新衣,今年的丝线也许不够用。请他留意市场行情,购进进些廉价的丝线,以充实库存。

第29章 君子

整个白水营的养蚕业起死回生, 连谯平都闻讯来看了一次。蚕桑是女眷们的工作范围, 他以往不多过问。

他有些难以置信,问:“主母家中,是有专门养蚕缫丝的官坊?”

罗敷一笑, 摇头。她肚里稍微有点墨水晃荡,敢跟谯平说长句子了。

“邹鲁齐赵是自古以来的千里桑麻之地, 论蚕桑经验,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织工, 也未必比得上这里的一个勤劳女郎。你不是本地人, 非得眼见为实才会信。”

她这一句婉转的自夸,算是十分谦虚。

白水营里的人众来自五湖四海,其中只有少数是务农的。秦罗敷一介土生土长的桑蚕织女, 在某些方面确实可以做到“技压群雄”。

比如她早就得知, 谯平谯公子家乡颇远,似乎来自蜀地到底在何处, 她也没概念是当地的世家大族。他自己在士族中也颇有才名, 有那么几首诗赋流传甚广。

罗敷出身小民,此前从未听说过白水营,也从没听过谯氏的名号并非他真的默默无闻,而是阶层不同罢了。

当年东海先生游历至蜀,被谯家请去, 做了一段时间的西席先生。这才和谯平有了师生的缘分,成为忘年之交。

后来甲子之乱,其实川蜀地方并未波及太多。谯平家里安排他成亲做官, 莫管外面洪水滔天。他却年轻气盛,忧国忧民,毅然离家出走,带了舒桐,打个包裹,投奔昔日的老师兼挚友去了。

以致到现在还孑然一身,和养尊处优的日子彻底告别。

上次为了挽留淳于通,送给冀州牧的那对玉龙佩,是他当年从家里带出来的最后一件值钱东西。

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纵然在书里读过齐纨鲁缟之精美,毕竟也未曾亲见其制作的过程。

直到目睹了罗敷的桑蚕技术,不免大惊小怪了一句,然后就被她温柔嘲笑了,似乎是笑他蜀人没见识。

其实抛开那些营中事务,谯平很想把她正正经经的当主母夫人对待,爱敬忠顺聆听训教。奈何女郎实在太年轻,天真烂漫的,也没有少年老成的感觉。除了一张脸蛋让人有些惊艳,平凡得就像他偶遇的那些当垆卖酒的小妹。

他忍不住起了跟她抬杠之心,轻轻抚摸一个肥白润泽的蚕茧,笑道:“主公没对你说过,他在蜀地见识过的织锦,飞云流彩,其价如金?”

轻飘飘一句话,罗敷知道她输了。

居然忘了“蜀锦”这一逆天的瑰宝了!

也难怪,“锦”是指有着华美图案的织品,通常只产于官办的织室、锦署,平民百姓家从来不得见。就连贵族穿衣,通常也只舍得用织锦镶边装饰。想要大面积的花纹图案,自己找绣娘绣去。

谁要是敢直接明晃晃的套一身锦衣,那要么是有嫁娶喜事,要么是高调炫富。

跟罗敷平日接触的什么苎麻绢帛,不可同日而语。

而蜀地的织锦更是锦中龙凤,向来是进贡到宫中的稀罕货。谯平一提此物,罗敷马上感觉到了跟他出身上的差距。

不过,她想,蜀锦是织造工艺,桑麻是农学技术。严格来讲,两者并非一码事嘛。

但她不跟谯平计较这些,算他辩赢。

微笑回道:“我是无知小女子,先生哪会对我说这么多。今日听公子一言,才算开眼。”

这已经是她挂在口边的一句万用挡箭牌。一旦别人提到东海先生的往事,觉得秦夫人理所当然知晓的时候,她总是以退为进,来那么一句:“我无知,先生没跟我说过。”

谯平笑笑,大约回忆起了他当年穿着蜀锦的时光。

他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也不多。眼看着蚕儿们忙碌吐丝结茧,不由得问出来:“这么些蚕茧,能生多少丝?能做多少布?”

从春忙碌到夏,够织成一幅蜀锦吗?

罗敷别的不懂,这些事信手拈来,笑道:“一箔茧约莫十斤,一斤茧能出一两五六钱的丝。五两丝就能织小绢一匹,够好几个人的过年新衣了!对了,营里的缫丝机也许不够,所以,你得拨些人手给我,帮忙杀蛹……”

谯平吓一跳:“杀蛹?”

脱口问道:‘这些蚕……都是要杀掉的?”

罗敷“嗯”一声,不以为意:“若是来不及缫丝,蚕蛹就会破茧化蛾,几个月心血就白费了。不杀蛹怎么行?”

他顿时有些冷汗出来。从来只知道裁衣制衣费人工,以前也未曾近距离参与过农事。居然连这种事都没用心想过。

再看罗敷,显然已经习惯了“草菅蚕命”,浑不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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