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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远挥退在厅堂上伺候的仆役,郑重端坐:“关将军请讲,我洗耳恭听。”
“建安六年时,主公在汝南为曹公所迫,不得不转入荆州,依附刘景升。当时部下兵众不过数千。这些部众当中,有从幽州涿郡追随的,有从青徐等地投入麾下的,有从河北袁绍部下转投的,都是跟从主公十余年以上,久历艰险,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后来主公在新野屯兵七载,这些将士中的很多人……约有近千人吧,因为老迈、伤痛,陆续返为平民。”
关羽摩挲着盛着热水的杯盏,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这些人都是忠臣,所以得到主公的厚待,数年间,主公耗费了大笔资财支持他们置产、娶妻,使他们安居乐业。后来曹军南下,他们阖家追随主公,又先后辗转于夏口、公安等地,一直到主公全据荆州。”
当代诸侯争战,莫不一次次强征百姓、壮丁入军,视之为一次性的消耗品,打完几仗,基本上也就死得尽了。但有残留,无非馈给少少钱粮,遣返回乡。如刘备这样尽心照顾旧人的,确实罕有,无愧仁厚之名。
雷远欠身赞道:“主公宽厚仁义,体念旧情,所以才能得天下归心。”
“那是自然。”关羽颔首,继续道:“主公全据荆州之后,无论军政上的人员,都有扩充。这些旧人中的很多人,藉此机会再度担任了基层的职务。也有不少人,或者能力上有些欠缺,或者性格上不适合承担重任,所以没有获得什么机会。但主公也几番厚赐土地、庄园、钱财以存问。负责照顾他们的,是麋芳。”
“麋子方自己也没什么特出的才能。他追随主公多年,从来都殊少成绩,也只好做些琐事。”关羽摆了摆手,有些讥诮地道:“然而当主公率领大军入蜀之后,因为荆襄文武大批随同,所以空出了不少职位。一些旧人便怂恿麋子方,让他重整部曲,进而图谋某一要职;由此这些旧人也能攀附骥尾,获得想要的职位。其间有一段时间,麋子方看中的是宜都太守之职……续之,想来此事也瞒不过你。”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随着玄德公的地位愈来愈高,他的元从旧部有人水涨船高,有人却沉潜下僚乃至始终沦为平民。站在玄德公的角度,为了大业,总得选贤任能,不能一味地帮扶旧部。所以才能之士自然高飞;对于平庸之人,厚赐钱财土地,也是个交代。
但元从旧部们未必甘心于此,他们自成一股力量,总还希望能有展现身手的机会,使自己能够重新赶上玄德公的脚步。
“然而麋氏跟随主公颠沛流离多年,又素来不掌握实权,陡然间想要从无到有地扩充部曲、重建实力,并非易事。”雷远问道:“所以麋子方才会结交秭归豪族,插手军械制造?”
“这是麋子方亲口说的。”关羽颔首:“过去数月间,襄阳至江陵一线战乱频仍,流民大批南下。麋子方竭力招募亡叛,大概扩充了有将近四千人的私人部曲。要在最短时间内给这支部队配备武器甲胄,他将麋氏在江陵所能调动的库存倾囊而出,犹有不足;想在乐乡大市中采购,又觉得价格高了些。所以才索性直接与地方上有产铁、冶铁能力的豪族联络,倒不是有意绕过续之。”
雷远想了想。
“也就是说,他这么做,纯是本着为主公效力的一腔忠勇,并无它意。只不过行事过于鬼祟,以致引人误会。地方豪族的肆意妄为,与麋氏毫无干系,至于私自贩卖军械至荆州以外的事情,更是子虚乌有?”
“麋子方是这个意思。”关羽再度颔首。
“然则,关将军你信他么?”雷远逼问。
关羽手持杯盏,注视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沉声道:“麋子方久随主公,虽然才能庸碌,大节无亏。我想,他倒未必做得出多少出格的事,否则我也不会今日来此,与续之谈起。续之,此事适可而止吧!”
雷远早就想过,自己忽然与麋氏为难,未必能获得关羽的支持。马忠也这样劝说过。今日关羽忽然来访,雷远更已有所预料。但当真听到关羽做出这样的决断,仍使雷远深深叹了口气。
关羽此言,便是他对麋芳的认识了。以现时局面来看,倒也未必便错。
才能庸碌,大节无亏。
关羽是打心眼里这么判断的,他始终认可麋芳的元从身份。所以在雷远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他才会毫无掩饰地轻视麋芳,却又并不怀疑麋芳。哪怕麋芳翻下供给军资不及的大错,关羽也只是威胁说“还当治之”,却依旧委之以江陵城防重任。
雷远很清楚,这八个字的评语,只对了前面四个字。
但他该怎么说服关羽?
毕竟麋芳过去多年追随玄德公颠沛流离,那都是真真切切的,并无一点虚假。多少年的艰难困苦都一起熬过来了,雷远轻飘飘一份书信,就说这样的人私下与东吴勾结,私卖军械牟利……关羽凭什么会相信?
雷远再怎么屡建功勋、身担重任,终究只是这两三年时间里崛起的后进。而麋芳是关羽相识十八年的故交,是玄德公的妻弟,是跟着玄德公出生入死,数次几乎丧命的元从!
更重要的是,麋芳现在编练出的数千部曲,恰恰是关羽守备荆州所需的力量,至少是一支忠诚可靠的预备队。面临曹军压力的关羽,绝不乐见其身陷混乱,进而影响到荆州的军事部署。
这让雷远郁闷得简直要吐血。
但他又势必不能对着关羽硬来。
换了其他人在曹军虎视眈眈的局面下忽然指控元从旧人,关羽只怕会公开斥责。以关羽刚矜高傲的态度,能够屈尊夤夜来访,私下里阐明自家态度,已经给足了雷远尊重!
“关将军。”雷远唤了声。
“续之,请讲。”
“此事能否明日再议?我可以……”
关羽怫然不悦,说道:“怎么?难道我竟不能说服续之?”
他略微侧过身,凤眼微开,睨视着雷远。
在这瞬间,雷远只觉一股极大的威势如怒涛般扑来,几乎就要将自己淹没。他竭力端坐不动,沉声道:“不瞒关将军,麋子方的所行所为,确实有令人不解的地方。就在前日里,我已将之细细通报了潘承明,并且遣了部下与潘承明携手查问……预计今夜里便有结果,明日一早,当可奉给关将军审阅。”
关羽嗤笑一声:“你不是说,卷宗已经完成,明日才到潘承明手中么?”
雷远俯首:“适才是我说错了,关将军幸勿怪也。不过,江陵之事,有荆州治中从事在,想来不需要我多操心什么。相信有关的案情卷宗和证物,今夜定能汇总完毕。”
潘濬是玄德公亲自留典州事的荆州大员,他的行事,就连关羽也不便直接干预。此君性格又方严疾恶,刚强不屈,不容他人侵夺职权。雷远也是靠了部下乐乡长蒋琬与他的亲戚关系,才勉强将之说动。
关羽深深地看着雷远。
仿佛过了许久,雷远觉得全身忽然一松,关羽移开了目光。
“那就这样吧!”关羽起身道:“续之,你放心。若麋芳这厮果然肆意妄为,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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