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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城外举火,篝火有异。

城墙之上,一人观察外面的火势,不知道这火代表着什么,但却知道这些火燃烧起来的时候,自己需要告知某些人。

城上看火的人,是士,是这个时代最有特色的群体。

他们效忠自己的主人,有时候可能是知遇之恩、有时候可能是一句夸赞,甚至有时候只是一碗酒、一块肉。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士,就是这样。

这是分封建制之下,贵族所希望的士阶层道德,也是高阶贵族们一直希望士遵守而自己不需要遵守的东西。

士只效忠上一级,不效忠更上一级的诸侯或是天子。

至于对与错,那不是士该考虑的事:主人对我很好,那我只有以死相报。

正如后世养士之风开始盛行,齐人冯谖只知有孟尝君而不知有齐侯;朱亥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一样。

城墙上观察篝火有异的士,并非坏人,而是真正的士。

几年前他最落魄的时候,大尹见其虽穿弊衣却仍佩剑,便施其酒肉。

只是两碗酒、一块肉,士便暗暗许下诺言,今生必然以死相报。

这些话他从未说出口,因为他不喜欢在没有做之间,就先说的让自己感动,而是静静等待。

直到楚人开始围城后,大尹派人找到他,只说让他在城墙做几件事,他欣然许诺,也知道所做之事可能会触犯墨者的禁令从而被杀,但却义无反顾。

如果,公造冶熟悉此人,一定会给出和给他脸上留下疤痕那人一样的评价:知小义而湮大义。

这士被分派在城墙之上,知道墨者守城的规矩,非得命令手书,不得下城墙。

不要说随意下城,就算是城内出现大乱,城墙上的人也不能随意离开,那些宣读的布告上有太多的“断”、“斩”之类的字样。

这名士平日豪爽,对人客气,那些一同守城的庶民对他也颇为敬重。

前几日楚人以羊坽攻城,这人还曾出击斩杀了几名楚人,受到了赏赐。

在他看来,自己与守城的庶民之间友好相处,也算是折节而交。

正如当初大尹曾资助过他一次一样,若是旁人,他最多觉得可以接受,但大尹的身份居然能够主动结交于他,那就又不一样。

正如很多刺客一样,或许朋友们对他也很好,他们心中也有自己的骄傲,但却始终跳不出身份血统的潜意识束缚:同样的交往,如果是王公贵族,他们会觉得很难得,毕竟对方身份高贵。

于是他想,这些守城的庶民,应该不会是他去传信的障碍,只说了几句便下了城淹没在夜色之中。

城上没有人知道他趁夜去了哪里,但他回来的时候,几名身穿黑衣、手臂间带着墨者夜晚巡城标记的剑手正在那里等待。

剑手的身后,是一个平日木讷的庶民,指着那名士道:“便是他,夜里下城,并未有印信。”

持剑墨者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说道:“巨子有令,赏罚分明,能够检举不守命令而私自下城者,赏铜。待围城一解,自会送到你手中,便是你战死亦有子女父母亲人。”

那庶民称谢,闪身离开。

那名士知道自己不是这些冷面如霜的墨者剑士的对手,却忍不住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冲着那名庶民喊道:“我是士,你不过庶农,我却和你和颜悦色地说话,难道你竟不感激吗?我不畏死,如今方知庶民愚昧!”

那守城庶农奇道:“墨者说,人皆天之臣,缘何你是士与我说话,我便要感激?你私自下城,城破之后难道我们不会遭殃吗?检举你,不但城不破我们不遭殃,还有铜做赏赐,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做。”

那士大笑数声,墨者剑士冷脸问道:“你要反抗吗?”

那士猛然抽剑,三名墨者剑士立刻将其围住,喝问道:“你去见了谁?难道还不说吗?说了按照律令是可以免除死罪的。”

说罢三人就要冲上,那士却横剑与脖颈间,大笑道:“事已毕,我何惜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墨者喝道:“你便不想城破之时,城内多少人将受灾祸?”

那人仰天长啸,横剑道:“昔日豫让刺赵襄子,曾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为知己而死,天下旁人于我何干?”

又道:“我非那样重财轻义的愚民,你们墨者有墨者的义,我也有自己的义!”

说罢,也不废话,横剑一挥,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

城墙上,观察到城外篝火有异的人不止一个,守城的墨者也将这消息传递回去,墨翟与一些弟子亲自登上城墙观望,看着那些刻意为之的篝火,不知喜怒。

“城内有间,也有人私通楚人,这是不言自明的。只是……不知道楚人要做什么?”

适指着远处的篝火回道:“先生,弟子以为,楚人随便做什么,我们又何必去想他们要做什么呢?”

“如果是别人守城,自然要考虑攻城一方,才能应对。但守城的,却是先生您啊,您是可以做到‘善守者另攻者无可攻’的人啊。所以我们并不被动,只要我们按着自己的办法来就好。”

墨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适,忽然问道:“你之前很早就说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之别。若你为天帝,你会为了送炭而降冷雪吗?”

适身上微冷,揣摩着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是天帝,但却期盼着先生所说的那种情况的发生:他盼着城内大乱、盼着宋公夹在贵族之间无可依靠、盼着商丘被围贵族们的封地力量不能使用的时候墨者成为三足之一。

所以,即便他知道什么,也不愿意去提前阻止,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

于是他反问道:“先生,您若为天帝,只怕会很矛盾。”

墨翟笑问:“缘何?”

“天寒有雪,烧炭者喜悦,无衣者苦寒;天热炎炎,无衣者凉爽、烧炭者心忧。”

他避而不答墨翟真正想问的问题,却瞒不过墨翟。

墨子笑了笑,摇摇头,也未再说这个话题,只叹道:“王公贵族之间战乱纷纷,这天下何时定?你说定于一,那谁能一之?”

墨子所说的一,不仅仅是统一,而是墨家话语内的一。

上下同义、同文同轨、统一的世界观价值观、统一的道德评价、统一的丧葬方式……

适也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先生怕是有生之年不能看到。第三次弭兵会盟,不可能成盟。”

墨翟遥望着远处的篝火道:“我怎么能够不知道呢?只是明明知道,却依旧期待啊。”

适咬牙道:“先生,弟子请您不要期待。昔日共工与祝融大战,您可想象。若如今只有一抔水、一举篝火,灭了也就灭了。可墨者却偏偏让火水分离,直至那火燃遍成为祝融、直至那水交汇成为共工,到时候谁又去做补不周山之石?”

墨翟盯着适,看了许久,长叹道:“杀一人可利天下,我毫不犹豫。可杀万人可利天下,我会犹豫。你呢?适,杀十万人以利天下千万之众,你会犹豫吗?”

适急忙道:“弟子没有那样的本事。”

墨子大笑道:“你不会自己去杀,但却可以看着别人杀,但只要你觉得有利,你可能都不会去阻止。我说,这是幸事,好在你所认为的利,是利天下。至少现在看来,你所谓的利天下是对的。我只是忽然想起,若你当初想得到的利,不是利天下而是权天下,你会怎么做?”

适坦然道:“自然还是成为墨者。因为我不是贵族出身,所以我就算想权天下,也只能跻身墨者。胜绰可以因为你一句话成为田项子牛的家臣,有师兄可以因为您的一句话成为郑的上卿,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先生,您死后,只怕并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其余的弟子会变成什么样。我想以您的睿智,这个问题您早就想过。”

墨子微笑,淡然道:“是的,我想过。但我不怕了。”

适也笑道:“是的。你其实并不笃信鬼神,所以曾经才会这样想。而您希望的鬼神,只是为了监督天下。我想,当墨者出现七悟害、出现选巨子的种种规矩、明确了天志、明确了建成乐土之后,您便不怕了。”

墨子笑而不答,既不说自己信,也不说自己不信,但不答便是回答。

说话间,有墨者自城下登城,将那边城墙上的事复述了一遍,公造冶慨叹一声,摇头道:“先生,这样的人可以算是义士吗?”

墨子称赞道:“算是的。算是的。只是终究是小义,而非大义啊。这人是很好的,他若是信了墨者的义,自然也会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适也道:“这便如男女之爱,旁人看来若一女子陷于其中而不可脱,或会期待这不可脱之人是自己。可旁人期待的,到底是这女子,还是这份不可脱之情呢?”

“若因为不可脱之情而恋于女子,女子答应,那便没有那份不可脱之情。终究,还是要弄清楚要什么吧?”

他在小心地提醒着巨子和身边的人,不要寄希望于墨者极端纯净,不要那么严苛地控制加入墨者的人数,而是适当地放低一些要求。

墨者到底是要做一个极为纯净的、自我枯极的组织?还是放宽要求,趁着围城战结束后的威望无两,收一些不那么纯净不那么自苦的人加入?

众人闻弦而知雅意,也因为如今墨者的人数太少,再这么要求纯洁性,恐怕真的就难以做到利天下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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