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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掰开她手指,力道很轻,乔函润却如坠深渊。

“不困吗?”他面向她,“先休息。”

“陈渊。”她莫名空得慌,最隐晦坚固的东西在一寸寸坍塌,流失,灰飞烟灭,那一地的废墟令她无力,“你喜欢她吗。”

他心思浑噩,像陷在一个巨大的沼泽圈,身体越来越沉,被一股无名之火吸附住,灼烈焚烧着,“你别多想。”

“真是我多想吗?你不了解我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出现。”乔函润抚摸自己的面庞,“我畏惧她的年轻动人,畏惧你面对她时,付出曾经给予我的感情,我缺席了你一生最意气美好的时光,也是一个男人变数最大的时光。在你成熟寂寞渴求一个家庭一个妻子之际,又被她抢占先机。支撑我回来的底气,是我始终没忘记你亲口告诉我,你爱的不是一个女人的容貌和家世,是乔函润本身,无论我多么卑微平庸,你不舍得让我承担第二次遗弃的滋味,你知道我像鱼依赖水那样依赖你,我害怕孤独,害怕一无所有,而我的所有从来只是你。”

领口分明解得松松垮垮,仍旧勒得陈渊喘不过气。

她每个字,每个哽咽,刀尖一般刺他的心脏。

“陈渊,如果你爱上另一个女人,要抛弃我,我不怪你。”她握住他手,一点点滑向自己腹部,“就像当初,你没有办法救我,我在陌生的国度饥饿流浪,饱受驱逐骚扰的痛苦。我在地狱中,也根本不恨你,我担心你。”

睡衣束带落地,白皙无血色的小腹横亘着一道陈年疤痕,像蜿蜒的蜈蚣。

他瞳孔猛缩,手也僵硬住,“怎么弄的?”

乔函润笑中噙泪,“黑狗挟持我在曼谷机场中转,我借口去洗手间想要逃脱,可惜失败了。”

陈渊眼底汹涌,“所以他伤了你?”

“失血过多的女人,不老实认命,连跑也没力气。”她擦掉眼泪,“伤口在这里隐蔽,不会有人发现报警。”

他身躯不由自主战栗,手背筋脉鼓胀。

陈渊无法想象,乔函润脆弱柔软像一滩水,如何捱过那种剜肉的痛楚。

她此刻亮明伤疤,以及她多年的无望不堪,变成沉重的大山,轰然溃塌在他身上。

缠绞他,不得安宁,不得往生。

他只有弥补,赎罪。

因为她是陈渊的女人,她注定在陈家遭受一场无妄之灾。

他闭上眼,抬手扯衣领,胸口闷堵的燥意未减,下一秒,衬衫撕成两截,破碎声吓得乔函润呼吸一滞。他双手叉腰,平复了情绪,攥住她肩膀,“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谈。”

窗户灌入风,衣襟摇摆,虚虚实实遮住精壮的肌肉,他是长夜一抹赤裸野性。

乔函润突然醒悟,她为何感到无助与生疏。

如今的陈渊,早已不是她记忆中二十七岁的男人。

她在他眼中,同样不是最初的她。

彼此割裂漫长的九年,爱与恨,仇与孽,物是人非。

乔函润痴怔了半晌,倏而笑,“那你还喜欢我吗。”

“函润——”

“其他的答案,我不介意。即使你喜欢她,甚至胜过我。”她打断他,“这个答案,对我非常重要。”

陈渊胸膛急剧隆起,愈发难以控制。

封闭的东疆港一片静谧,半座城听得见雪融化的声音。

天府1号正对南疆域码头,灯火船笛彻夜不息。

在一阵阵沉钝的长鸣中,他搭在她肩膀干涩开口,“我有旧情。”

陈渊收回手,离开书房。

乔函润停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墙角,她祈盼的一束光,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覆没。

他一如既往的绅士,温柔,儒俊。

岁月并未毁掉他的皮囊,他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乔函润只觉得有些抓不住他。

他是她手中,将断未断的风筝线。

陈渊回到卧室,反锁门,取出衣柜夹层的红色绒盒。

一枚精致的女戒,仿佛残留沈桢的余温。

他面目凝重,死死地扼紧,良久,重新放回。

次日,天际还灰蒙蒙,陈翎睁开眼。

半明半昧的雪色中,女人站在沙发处,弯腰叠毛毯,收拾得格外整齐。

他不够清醒,似梦似现实,刹那的恍惚。

陈家的男人,在名利场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却并非没有软肋。

心底最不可触碰的角落,仅仅是一个女人,一碗面,一盏温暖的灯。

于仇家遍地的陈翎而言,几乎是永无实现的奢望。

他一时失神,连沈桢转身也未发觉。

“三叔,你醒了?”

陈翎嘶哑应声,拿起腕表,“起得这么早。”

“食堂营业了啊。”她打开保温壶,“小米粥,红枣糖糕,煮鸡蛋。”

他不禁笑了一声,“一宿没睡?”

后半夜她翻来覆去,吵得他也睡不着。

沈桢不吭声,舀了一勺粥。

这回,她没主动喂,只规矩捧着,捧到他面前。

陈翎接过,又撂下,系好衣扣,下床洗漱,“你有心事。”

她伸手搀扶,“没有。”

人都蔫了。

嘴倒硬。

他含笑,“昨晚我话说得重,记仇吗。”

沈桢摇头,“我确实打扰三叔养伤,我在护士站登记雇佣了护工,六点上班。”

陈翎审视她,“委屈了?”

她扶进卫生间,一言不发退出。

男人望向那扇合住的门,她纤细的影子一晃,销声匿迹。

陈翎走到洗漱台,放了一池水,他俯身,整张脸浸泡下去,直到憋得窒息才抽离。

他完好的左手撑住边缘,看着镜中水淋淋的面孔。

枪林弹雨的一线,一次次死里逃生,他修炼出一副铁石心肠。

耐得住压迫与试探,也扛得住人性和诱惑。

他这辈子,距离死亡最咫尺之遥,是96年。

在管豹的老巢里,一位负责接头的线人与警队失联半年,而陈翎的任务是密探出他是死是活,将他平安运出。

那会儿,二十岁的陈翎初出茅庐,线人是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在万不得已的处境下,为顾全大局,必须换出更有价值,更熟悉敌人内部的卧底,以免功亏一篑。

说白了,管豹嗅出不对劲,要揪人。队里派出敢死队,以假换真。

假的,十有八九折损在巢里,能否安然无恙,取决于机灵不机灵了。

就在大功告成的前一晚,线人露馅了。

确切是故意露馅,不忍陈翎替自己。

他亲眼目睹那场在边境爆发的游击战,可他不能擅自救人。

连偷偷出手,都不能。

郭霭旗评价陈翎,天生是罪犯的克星。

心态稳,也定得了神。

虽然情况不同,对沈桢,他偶尔心软,没大碍。

毕竟,不是生死较量。

可陈翎有预感,再放纵自己心软,要生祸乱。

他清洗完,从卫生间出来,顾允之在门口恭候,“现阶段的消息,肖徽认罪了,目前是机密状态。”

男人不语。

顾允之小声汇报,“靳桂不肯认,一心要见大公子,大公子没回应。”

陈翎坐回病床,沈桢杵在那,眼巴巴瞧着他。

他用力揉捻太阳穴,阖目不看她,“讲。”

“三叔——”她蹲在床畔,“陈教授是不是坐牢了。”

陈翎按摩的动作一顿,“谁说的。”

沈桢如实坦白,“陈渊说,不是自己,就是陈教授。”

顾允之在一边窥伺陈翎的反应,“陈厅,大公子和二公子现在斗得很厉害,二公子表面稍逊一筹,不过肖徽和靳桂也卷入其中,一个是大爷的亲信,一个是大公子的党羽。我询问过老宅佣人,佣人无意听到大爷与副董事长郑智河通话,二公子上位董事长,大公子是幕后主谋。”

陈翎微眯眼,掌心半掩,辨不明神色。

许久,他垂下手,“你希望我介入帮他澄清?”

顾允之情急劝阻,“陈厅!事关二公子与富诚集团,您身为陈家人,最好避嫌...”

陈翎眼神凌厉扫过他,他当场闭口不言。

沈桢眼皮一颤,也呆住。

她忽略了这茬。

多少眼睛在暗中监督陈翎,巴不得他犯错,拽他下马,给自己腾位置。

以权谋私只手遮天,是身居高位的大忌。

沈桢又改口,“三叔,你安心休养。”

她扭头,继续清理病房,陈翎凝视她背影,没出声。

吃过早餐,顾允之去门诊部开药,廖坤带领一队实习医护进来,“查房。”

陈翎翻着案卷,瞥了他一眼,“你是新接班的主治?”

“不,我是免费赠送病人查体。”

沈桢瞪他,“出去。”

廖坤不以为意,“泥石流当道,陈厅以身护群众,他大公无私的精神,我应该慰问英雄。”他掏出听诊器,撩陈翎的病号服,“我姓廖,自从陈主任辞职,我升任生-殖科的头号种子。经我手成功治愈的不孕不育患者,高达五百人生育了单胞胎,四分之一生育了双胞胎,陈主任的记录是六百人。男病人的主要病因是死精,尤其三十五岁以上的年龄段,成活率低,活力差,首先戒烟戒酒啊——”

陈翎拂开他手,神情肃穆,“你有事吗?”

到底是名不虚传的铁血赤胆,廖坤当即被震慑住,畏畏缩缩指沈桢,“我找她。”

陈翎整理病号服,不理会。

沈桢推搡他去外面,“你有病啊!”

廖坤嘬牙花子,“能埋怨我吗?你从早到晚在病房,电话短信不回。”

“静音。”她倚着墙,“干嘛。”

他调出通话记录,“薛助理。”

沈桢一瞟,时长三分四十七秒,“什么意思。”

廖坤说,“陈主任在澳洲给你买了一幢房子,留下七万澳元。最近陈政和陈老大的人盯梢薛岩,他不敢接触你,陈老大倒没事,不可能害你,万一陈政得知,半路绑了你,这节骨眼谁出面救你啊?陈家局势很复杂,起码废一个儿子。”

她一动不动,脸上平淡得没表情。

“薛岩把东西搁在富江华苑了,吧台抽屉的紫皮盒。他还安排了李江护送你,那人名气挺大,你称呼李九哥。”

沈桢深吸气,“知道了。”

廖坤语重心长,“不瞒你,我也误会他了,陈主任其实对你算是情深义重。”

她脑袋一偏,看向走廊尽头的天窗。

风雪已停。

枯萎的梧桐枝杈积了一层厚厚的浓霜。

那头,陈渊穿着睡袍,坐在客厅浏览当日的晨报。

保姆在厨房忙碌,杨姬递给他一条热毛巾,“有一件荒诞的丑闻,大概率这两日会闹得满城风雨,何佩瑜昨天中午在长安区局举报二公子。”

陈渊皱眉,“举报什么?”

“软禁生母,她郁郁寡欢以致于难产,女儿夭折成谜,死因不详。”杨姬没忍住笑,“何佩瑜实在愚蠢,二公子腹背受敌,她简直雪上加霜。三爷上任省厅前,隶属长安区局,那里都是他的下属,必定传到三爷耳中,他一向清廉正直,何佩瑜假死是保全陈政的名声,他自然不干预。但涉及这方面,他怎会袖手旁观?”

陈渊盯着茶几一角的白瓷瓶,“然后。”

杨姬斟了热茶,递给他,“据说长安区局在调查,是手术中发生意外或是另有隐情,检测了何佩瑜的血液样本,在等结果。二公子也已经从审计局移交区局的专案组。”

陈渊吹了吹飘荡的茶叶末,“你相信老二对自己的生母和妹妹下手吗。”

杨姬思量,“所谓的妹妹来历不正,是二房的耻辱,可终究出自何佩瑜腹中,也算血脉相连。再者,二公子的品性不差,他不太会做绝。”

陈渊喝了一口茶,“你能想明白不是老二所为,何佩瑜一手抚育他,会想不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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