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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镇的老街数十年如一日,清晨,白墙黑瓦氤氲在雾气里。杜康买了早饭回来,看到这大雾,想起自己上小学时。白水镇小学在镇东,当时那一片高楼还没造起来,都是低矮的平房和连绵的田野,天未亮时的雾气在目之所及处画了一个圈,她和陈景隅走在上学路上,到了学校头发、眉毛、睫毛上都是雾气凝成的水珠,小孩不觉得冷,还觉得好玩。
陈景隅因此还生了一场病,害杜康被老太太骂了一顿。
后来有市区下来的老师带他们班,说雾气里其实都是灰尘,让他们用帽子围巾包好自己,孩子们才停下这个游戏。
杜康到家的时候,老太太在前屋煎药,止咳平喘的方子,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李叔说今朝的蒸缸羊肉好,我就买了羊肉面。”杜康说着,拿出厚布袋里的两个不锈钢饭盒,一一打开放到八仙桌上,“街上人都问怎么石小姐不出来,我说石小姐生病了,不肯去医院……”
“咳嗽老早好了,不信你听着!”老太太端坐到朝南的座位上,先挑了筷浸满了羊肉汤汁的细面吃,“我就是舍不得这好药,吃了润肺!”
面一入口就皱眉,“怎么没加辣。”
老太太年轻时出去过的,能吃点辣,最喜欢在羊肉面里加宁城特产红辣酱。这红辣酱是本地特产,据说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称赞此酱是江南一绝,并亲自定为“进京贡品”。
后来杜康去北京上学,在沙县吃到的辣椒酱就和宁城的红辣酱有些相似,却总不似记忆中那般鲜香,但她还是习惯去吃。
老太太不开心了,杜康便劝道:“咳嗽刚好不好吃辣的,奶奶忍一忍,过几天再吃好伐?”
老太太不说话,这是默认了。
杜康又道:“您一到秋天就犯咳嗽,我们去市里的医院看看吧,做些检查也好放心。”
老太太不肯,“这么大年纪了,去了医院还能出来吗?这检查那检查,没病都要检查些病出来,我不去!”
杜康还要劝,老太太发了脾气,“一回来就不让我安生!再说我不吃了!”
老小孩老小孩,老了变得和小孩一样,不能讲道理,只能用哄的。杜康掩下心中的不安,只能之后找机会再劝,或者等叔爷爷杜定国回国,他劝着,老太太说不定就肯去医院了。
她知道老太太一方面是怕自己真检查出来什么病,另一方面就是怕花钱。
叔爷爷杜定国出国前拿来一张银行卡,被老太太骂着扔出去了,回头摸着杜康的头发叹道:“谁都不知道你陈念阿姨的病在国外要花多少钱,况且还有景隅呢……这钱我们不能收,你叔爷爷要是给你,你也扔地上。”
杜康记得牢牢的。
她妈妈钱美华虽然不来看她,却每年都会寄钱过来,老太太说都给她存在银行里,这钱不能动,是留给她上大学的。并让她以后赚钱了还给妈妈。老太太总说“你妈妈不容易,嫁给一个老板,日子看起来好,手头估计也没什么钱”。老太太一向看得清世事,杜康便也记着这钱以后是要还的。
她们祖孙俩全靠老太太的裁缝铺生活,日常过日子倒也够花,只是若是生了病……她看着家徒四壁的老房子,政府的补助老太太向来是不申请的,坚持给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家里的空调、热水器什么的,都是镇上的企业家捐赠给政府,政府派人来装上的。
这样的家庭,她怎么开口说要学画画啊。
老太太给她的零花钱很大方,学校食堂也便宜,汤芸芸偶尔去超市买的玉米红薯也不贵,她每天花十块钱左右,一个月能攒不少。但学校之前的六套校服、寝室统一的被褥,都是她用攒的钱付的,还有班费杂七杂八的花销,她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自己在学校的体面。
至于其他的……也许她不该奢望的吧。
……
汤芸芸的生日在平安夜,杜康想着送她一条裙子,到膝盖的长度就好,裙摆散开来,她穿着会很可爱。用金丝绒的面料,适合冬天,适合圣诞节,灯光下会一闪一闪的,像她人一样会发光。然后最好是吊带裙,天气冷,里面加一件黑色或白色的高领毛衣就很好看,外面也可以套外套。背后要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这样汤芸芸穿着就会像一个小公主。
她看着自己画的草图,忐忑的拿给老太太看,希望老裁缝能帮她打个版。
老太太戴着眼镜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有你好朋友的尺寸吗?”
“有!”杜康连连点头,在纸上写下汤芸芸的尺寸,她之前偷偷给她量过的。
老太太“嗯”了一身,去后面库房拿了一匹大红色金丝绒布,然后拿起粉饼开始画纸样。
“咦?”杜康惊讶了下,“奶奶您今天怎么想着画纸样了?”
老太太这个年纪的裁缝,已经熟能生巧到用剪刀在布料上直接开剪都不用划线的程度了,不过为了表示她的专业,她接了单还是会先在布料上画几道,省得顾客悬心。至于纸样,那是好几年没见过了。
“你的第一个板,自己留着吧。”老太太说着,手脚麻利的开始拼纸样。
杜康才知道这是老太太特地给她留作纪念的,她愣愣的想,老太太是明白她喜欢做衣服的吧,但她却不能让她以后就干这个。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老太太年少时永远的遗憾。
她应该去帮她弥补这段遗憾的。
老太太依着纸样在布上画好,就撒手不管了。杜康这是第一次自己做衣服,小心翼翼的剪好,坐在缝纫机前给自己打气。
好在她是会这种老式的脚踩缝纫机的,随着机器的“笃笃笃”声,一条生日裙逐渐诞生。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由布变成衣服,仿佛一个魔法师赋予死物灵魂。
那一瞬间,杜康整颗心都在颤抖。
她最后手工缝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在裙子背部,用衣架挂起来,熨斗熨好,夕阳橙色的光芒洒在简陋的店铺里,为她第一次做的裙子镀上一层金光。
她是多么满足啊。
老太太瞥了一眼,评价道:“做得还可以。”
“真的吗?!”杜康开心极了。
“小姑娘穿穿可以了。”老太太慢悠悠笑了。
杜康想,她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老屋的摆设十几年未变,她的倔强老太太坐在摇椅上,给她织着冬天的围巾帽子,而她,满心欢喜的期待着平安夜。
周日一大早,陈景隅就来找杜康,他今天有事,不能和她一起回学校了。杜康算算时间,知道又到了他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了,她跑回房间拿出之前老太太去庙会求的平安符递给他。
陈景隅笑笑,拉出脖子上挂着的红绳,上面有一个青翠欲滴的平安扣,还有一个防水的小布袋,里面是一张旧的符。他将旧的和杜康手里那个换了一下,重新塞回袋子里。
“让婶婶帮我给菩萨带句话,这一年,多谢菩萨保佑了。”
杜康看着他板正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旧符。
老太太床头柜子里,这样的旧符已经有了十六个。
明明才一个多月,杜康却已经不太适应自己一个人回学校了。
她拎着一大袋绘画材料,踏入校门的时候,钟楼的指针和以往一样刚刚指向下午一点。
走到教学楼跟前了,她才发现他们班的门又没开,保安大叔又睡迟了吗?
她心中一动,拿出公交卡,蹲在门前就开始研究,先插进去,应该是这个角度……怎么插不进去呢?她拔出卡片,想了想,翻个面又要试——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还真没错,上次还求我来着,这次准备自力更生?”微微讽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杜康被吓了一跳,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撑着门的手一抖,整个人就朝门倒了过去。
她皱起脸,预想中的脸拍门惨案却没有发生,有一只手,及时的挡在了两者之间。
林靳冉弯着腰,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贴在她脸上,背着光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窄的下颌微微收着,还有一双无论何时都熠熠生辉的眼睛,正看着她。
“能放开我的手了吗?”他说。
杜康注意力都在脸上,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有着好像是打篮球磨出的茧子,贴在她脸上有微微的刺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纹路……
闻言愣愣的偏了偏头,林靳冉顺势收手,茧子划过脸颊——
“嘶……”她下意识捂住了脸。
林靳冉顿了一下,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难得无措的样子,“我弄伤你了?”
杜康起身,“没有,是我自己……”
“头抬起来。”他俯着身命令道。
杜康对上他的眸子,难以承受那里面的星光,慢慢仰起了头。
教学楼赭色的墙壁铺满视线,她看到他伸过来的手指,在即将触碰时转了方向,用指背轻轻在她脸上摩挲了一下。
“红了。”他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