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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月和阮铁都不料他听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及,不由得一怔。
“断骨碎脉,破而后立,吃这样的苦,他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小楼,为了这天下。”容叔分明每一次与耿惊花见面时,不是互喷就是相互奚落,生怕对方从自己这里讨到半分好处,但此时此刻,他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过的肃然和尊敬。
他话锋一转,分明还在水中,十六月和阮铁却分明感受到,好似有一道凌然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你们呢?做好为这天下先的准备了吗?”
阮铁和十六月还在深思之中,湖中的水剑就已经迎面而来,猝不及防地将两个人打出了数丈远,再劈头盖脸淋了个透。
阮铁险些憋出一口血:“容叔,你明明说要休息的!”
容叔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里还带了些恶劣,与此前肃穆提问的那道声音判若两人:“我说说而已,你们怎么还真的信了?兵不厌诈,身为修行之人,怎能有一刻真正放松的时候?!”
……
傅时画的神经紧绷,他手中的渊兮上已经沾满了血,只在血流下的须臾里,才能露出其内里原本的漆黑之色。
秘境中的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与道衍台稳定的时间比例不同,他穿梭在不同秘境中时,所经历的时间也并不完全相同。
他没有去算具体的时长,因为那对他来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剑修稳定境界的办法从来也都只有两种,闭关自省,又或者以战养剑。
前者需要动辄数年的时间,而以他如今化神的境界来算,恐怕一次闭关,再睁眼,便是百年匆匆而过。而这世上,缩年成日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大手段,哪里还有一日等于百年的秘境存在。
所以他只能以战养剑。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相比起闭关来说,以战养剑的风险,随着境界的升高,会变得越来越高,甚至到达一个寻常剑修无法承受的程度。
到了傅时画如今的化神期,纵观天下,也没有人敢像他这样,孑然一人,随随便便就入了秘境。
机械地挥剑,漫天的血海,剑入血肉的触感会逐渐麻痹人类的神经,腐蚀每一次挥剑时的触感,逐渐让剑修迷失在这样的杀戮中,直至迷失自我。
且不论化神,便是合道期,都有不少剑修难以抵御这样独身一人行走血海的可怖,或半路退出放弃,或从秘境出来的时候,已经半疯。
甚至有人在秘境之中彻底失去意识,杀穿了秘境,再在最后一刻,露出诡异的笑容,举剑向自己,好似已经分不清自己与其他魔物的区别,只是想要将神识之中的所有生命体都绞杀。
傅时画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他青衣沾血,外面那层金线罩衣也早就被血染透,下颚上也难免地溅到了一两滴绯红,甚至连高束的长发的发梢都已经湿漉漉,向下滴着艳丽的色泽。
这样的状态他再熟悉不过,过去每次杀穿秘境的时候,他都未曾在意过,以至于有几次出秘境的时候,将守在秘境外的人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什么血怪。
但这一次,不知为何,这样的脏渍却格外让他难以忍受。
傅时画挥剑的手顿了顿,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
还能因为是什么。
当然是某位虞小师妹登个云梯也要换八十八套衣服,衣食住行无不精细,除了在魔域那次格外狼狈……嗯,还有某次在她的小屋里也更难以自控之外,哪次不是衣服稍有脏损,就立刻换一套?
相处得久了,两人之间的一些习惯也会悄然影响彼此。
譬如虞绒绒越来越伶牙俐齿。
也譬如此刻傅时画情不自禁地换了一身衣服。
他的唇角弯弯,显然为自己的这样发现而感到十分愉悦,而这样的愉悦分明与面前过分血腥的一切格格不入,若是有其他人在此,恐怕还会觉得他是不是已经杀到濒临失去自我。
傅时画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神智问题。
毕竟他此前的所有人生中,也从未闭关过,素来都是一人一剑,杀穿整片血海,再以此来滋养和稳固自己的境界的。
这一次,不过是以往那些时光的又一次更漫长一些的重复。
更何况,彼时他险些入魔之时,都有一道声音将他唤醒,只是这样的血海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依然是孑然一人,一剑。
但他知道,便是他坠入无光深渊,也总有一双手,会穿过那些黑暗,抓住他。
那么黑暗也会变成光明。
……
虞绒绒已经在道衍台的秘境中晃眼度过了九年有余。
她见过了一千位剑尊,让她落荒而逃的佛修,还有音修丹修器修甚至罕见的御兽修者,而黑幕白字的右上角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了一个数字,记录了虞绒绒到目前为止所挑战过的所有场次。
如此这般积累下来,数字已经到了无限逼近那块道衍榜上第二名的数字,便是她就此停手躺平,也会在那块榜的第三位留下自己的位置。
在做了梅梢派那么多快榜单的第一名后,虞绒绒对第一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
但她对于超过这块榜上的第二名,却有很深的决心。
更何况,她最后的这段时光,本就是留给琼竹派的。
她早已元婴大圆满,精纯的道元流转在她的道脉之中,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想,随时都可以迈入化神境。
她没有着急再去迈过那一步,兀自停留在了当前的境界,再终于看向了琼竹派。
准确来说,是琼竹派那位掌门,她素未谋面的那位二师伯。
宁旧宿。
第187章
林声飒飒。
琼竹派的大片竹林之中,紫衣高冠的中年修者静默地站在那里,他的手指微动,有一把色泽似乎略深于周遭其他的竹叶从他掌心落下,再无声地融入地面厚厚的一层落叶之中。
他若有所感般,慢慢转头,看向了偏西的方向。
若是目光也如剑光般,可以穿过千万里而不停息,那么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便会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天虞山后山的那一座密山之上。
倘若意念所向就是目光所落,那么他的眼前,此刻当是那座被阵法掩盖的、看起来落叶密布,有些破落的道衍台。
他的神识有所触动。
道衍台上,有人碰触到了他留在那里的一缕记忆神识。
是谁上了道衍台呢?
宁旧宿突然觉得很有趣,又有点遗憾。
倘若他已经灵寂,恐怕此刻便已经可以用自己的神识再落入其中,去窥得一二,可惜他尚且停留在洞虚期,且距离灵寂期还有很漫长一段路。
不,他眼神稍深了一点,带着点冷漠和漫不经心地想道。
就算能,他也不会入灵寂期的。
他这一代的小楼中人,各个骁勇好战,不惜以身陨阵,拔剑向死而生。
虽然他离开小楼得早,这些年回去的次数也实在有限,但这不代表他对这一代小楼的构成一无所知。
除却那位分明年岁尚小,却硬生生因为其他几人太怕麻烦而被推去做了大师兄的傅时画之外,竟然没一个能打的。
老二沉迷研毒。老三力气是大了些,倒也不过肉体凡躯。老四杀人无数,却被剜去了太多记忆,自甘堕落。老五的鞭子不错,只是刑之一道,终究不是大道的一条,说到底还是不入流。至于老六,区区器修罢了。
至于小耿新招进来的那个老七,登了次云梯道脉才通,虽说好似去过百舸榜第一,也算是佼佼者,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修阵的符修罢了,恐怕也与自己那些满嘴道义舍生忘死的师弟师妹们没有两样。
念及至此,他又想到了什么过去,眼底的平静被打破,露出了宛如深渊一般的不虞与痛楚,显然这道思绪触及了一些他最深也最不愿意想起,却也绝难忘记的回忆。
宁旧宿闭了闭眼,强行将自己的情绪压了下去,再睁开的时候,此前汹涌的情绪已经全部都消失,只剩下了如之前一般近乎冷酷的宁静。
可堪一战的傅时画早就上过一次道衍台了,而他许是对几位师叔的尊重,并没有挑战过他,此事他最是明了。
那么这一次道衍台上的,是谁呢?
“掌门,道冲大会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就绪,各长老正在对场地做最后的检查,掌门是否也来一观?”
有内门弟子步履轻盈而来,在竹林之外驻足,盈盈一拜。
宁旧宿弯了弯唇角,方才的面无表情已经消失,看起来竟然很是和颜悦色,他旋即从竹林中踏足出来,才要随那弟子而去,却又倏而想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脚步微顿。
“知道了。”宁旧宿颔首:“我随后便来。”
弟子知礼退下。
宁旧宿一直等到连那轻巧的脚步声都消失,这才翻转手腕。
一枚方才他抛却在地面的竹叶重新浮现在了他的掌心,再随着他的动作,变幻成了一张过分富丽堂皇的传讯信笺。
一行行字在信笺上浮现了出来,他再一挥手,那张落款为【宁】的信笺便消失在了半空中,向着另一片竹林的方向而去。
宁旧宿目送那道信笺消失,这才从竹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神色和煦地向道冲大会会场的方向踱步而去,依然是那个素来被认为是温和宽容的琼竹派掌门道君。
距离这场盛会的开始,还有三日。
……
道衍台中,虞绒绒刚刚分别与筑基与合道期的宁旧宿交过手,再回到了黑幕白字之中。
能够进入小楼,这位二师伯的少年时期自然也是几乎并不输给那些后来有了剑尊之名的梅梢派剑修的。
甚至在某几个剑招中,虞绒绒觉得自己看到了梅梢剑的影子,虽说与二师伯之间有太多仇怨还未解决,她却也情不自禁在看到的时候会心一笑。
果然,每一位小楼剑修……又或者说,天下每一个赫赫有名的剑修,都去过一遭梅梢,登过一回梅梢雪巅。
不见梅梢剑,又怎敢自称为剑修。
但少年事情的宁旧宿,却也仅此而已。
他并不比其他剑尊更耀眼半分,也不比他们逊色丝毫。
相比起他的剑,虞绒绒印象更深刻的,仿佛好似更是他这个人。
他太平静了。
又或者说,他的每一剑都太过恰到好处了。
这种恰到好处,如果要更详细地描述的话,是说他的每一剑都恰好用了某一个程度的力,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就像是他一直挂在唇边的温和的笑容,不亲近一分,也不内敛一分。
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刚刚好。
就如同他在小楼中的存在感,他没有想要与惊才绝艳的大师兄清弦道君比肩,也不会试图媲美三师弟谢琉的光彩,但没有人会忘记他的存在,或许说不出他更多的信息与优点,也说不出他半个字的缺点。
他的剑如此,他的为人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