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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他甚至在想,如果此刻是他的那位兄长,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第一种选择。
可惜,他做不到。
他想活着,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的死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宗狄终于开口道:“你说的没错,条件你来开。”
虞绒绒却没有立刻开口,她保持着单手持笔对准自己的姿势,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先打量了一遭四周。
是一片荒原。
她谨慎地展开了神识,确认了附近没有任何其他生灵的存在,然后才道:“我问,你答。”
“你的名字,来历,这是魔域什么地方。”
宗狄显然极少被这样的语气提问,很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放缓了语气,道:“我是宗狄,魔域二少主,这里是宿无荒漠。”
虞绒绒的脑中已经飞快地出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魔域地图,再大致确定了自己在魔域中的位置,以及到魔宫的距离。
但她并不说出来,只继续问道:“这里距离魔宫多远?距离回到修真域的路又有多远?”
“向西三万里为魔宫。”宗狄缓缓道:“再三千里,便是到修真域的入口,悲渊海。”
虞绒绒将他说的话与自己脑海中的地图进行比对,得出了基本一致的答案。
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她的神识突然有了某种剧烈的刺痛感!
刹那间,有无数陌生错乱的记忆涌入了她的脑海之中。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很难分清自己是谁。
她好似变成了名为宗狄的魔君第二子,经历了他从睁眼起的所有记忆。
她在他的记忆中见到了何为魔宫,魔窟怎样,魔域天地如何,跟着他一刀又一刀屠灭小的魔兽聚落,再到他第一次动手杀了同族,再杀了穿着道服的修道之人。
——那是断山青宗的道服。
虞绒绒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明明理应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道服,却已经觉得眼熟。
她甚至在感同身受宗狄的恐惧,他在恐惧被杀中活着,战战兢兢,努力变强,这位天生魔族也并非真的生来便心狠手辣,他是被逼……却也是自愿走上了血腥残忍之路,一步步铲除异己,甚至自己同父异母的那些兄弟姐妹,如此沉沦许久,终于在魔族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再知晓了无数秘辛。
那个一开始杀人还会颤抖,还会整夜整夜做噩梦的人,终于变得举刀不眨眼,甚至乐于欣赏被折磨之人在自己手下痛苦挣扎的样子。
虞绒绒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本能觉得自己不该为杀人而感到愉悦,然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
她好像已经越来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直到某一次,她穿过了悲渊海,遥遥看到了一道在断山青宗一侧,手持黑色长剑,有着暴烈剑气的青衣少年。
那张脸分明是陌生的,却又让她感受到了熟悉。
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脸,总觉得自己是认识这个人的,但自己认识的,仿佛是比现在更接近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样子,而他的剑,好似也应该更……浓烈一些?
再后来,她看到了“自己”是如何进入悲渊海,藏身后,再侵入了谢琉的体内,最终又在被谢琉体内迸射出的刺眼光芒笼罩之前,跃入一具身体之中的那一刻。
视线的最后一瞬,是此前那张青衣少年的脸。
她知道他叫傅时画,是御素阁那位名满天下、雄踞了百舸榜第一近十年的真正天才,天生道脉的剑修大师兄。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更多。
比如,他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地抓住她,将她牢牢按在身侧。
再俯身反复对她说。
别怕。
虞绒绒的心神有些许动荡。
她有些茫然地想,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明明被卷入了这样动荡的,是他们两个人,他们都分明处于一模一样的危险境地之中,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让她不要怕呢?
这一段记忆反复在她脑海中辗转,再混杂着自己躲在悲渊海一侧,看到少年剑修时的场景。
不对,不是这样。
这不是他们的初见。
……又或者说,她从来都不该在这样的时候,以这种姿态认识他!
繁复密杂的信息冲入了她的脑海中,带着近乎排山倒海的尖啸。显然,为了修炼转魂共生,并且在这样的记忆较量中胜出,宗狄进行了太久的训练,所以他甚至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对魔族一应事务最是知晓之人,为此,他甚至曾经闭关十年,只为读万卷书,再将那些文字烙印入自己的脑海中!
虞绒绒如此看着宗狄记忆的同时,宗狄自然也在看虞绒绒的记忆。
又或者说,不是“看”,而是试图“蚕食”。
他方才显然还是留了一手。
——虽然确实已经十分虚弱,但要以转魂共生之法占据一位不过合道期真人的身体,他还尚有余力。
所以他先示弱,再悄然发动了转魂共生之法!
他确信自己此前在谢琉身体里时,就已经看清,这个小姑娘的根骨不过十几岁,人生阅历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他的深,这样的寄生夺舍理应在一瞬间就可以完成。
转魂共生大法运转时,在蚕食别人记忆的过程中,需要一个锚点。
只要牢牢记住这个锚点的存在,那么这个锚点就会天然的提醒,自己经历的并非是自己的人生,从而从他人的记忆共情中脱困,再完成整个蚕食的过程。
然而在接触到虞绒绒记忆的时候,宗狄甚至来不及看到任何锚点,他的神魂就已经骤然发出了无声的尖啸!
很难形容他陷入了怎样的一种循环。
他看到她被退婚,被讥讽,嘲笑,却又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同样的一个她冲击梅梢雪峰之巅,再一符碎剑。
他看到她郁郁寡欢,低落失意,垂眸在藏书楼中抄书看书,水镜中倒映出来的女子面容年岁分明远超他所知的她的骨龄,再见她被沉入不渡湖中,不知年岁。然而同一时间,他却又深知她根本还没活到那等年岁。
所以为何会同时有两份记忆存在?!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她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御素阁的藏书浩瀚如星海,此处藏了天下所有书,虞绒绒便看了其中至少三分之二,便是这样的数量,也早已远远超过宗狄的想象,而她本就过目不忘,于是这些无尽书海的记忆便随着软禁于深湖中不见天日的恐惧一并将宗狄的记忆搅碎!
他的神魂因为无法承受而剧震,甚至无法继续向下看到她在不渡湖中被囚了多久,他试图再向前,却已经被一片过分刺眼锐利的金光深深扎入了他的神魂之中!
虞绒绒根本不知道宗狄在试图蚕食她记忆的时候,反而被蚕食和刺伤,她原本有些浑浑噩噩的神思在看到傅时画的一刻,已经逐渐变得清明了起来。
——在不知道的时候,傅时画的存在,已经成了她摆脱宗狄记忆与人生的所谓“锚点”!
她深深拧眉,听着傅时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响起。
“别怕。”
“别害怕。”
“……小师妹,别怕,有我在。”
小师妹是谁?
傅时画是谁?
她……又是谁?!
天穹之下,魔域空荡的宿无荒漠上,圆脸少女猛地睁开眼,她颊侧的漂亮宝石已经在之前过于剧烈的动荡中被卷走,她的长发散落下来,披散在身后,遮盖到腰间。
天地之间,她孑然一人,但她的眼神却已经逐渐清明,再喃喃道:“……大师兄。”
她想起来了,她是虞绒绒。
她是傅时画的小师妹,虞绒绒。
一声碎裂从她的体内传出。
宗狄的神魂,在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的这一刹那,彻底被蚕食碾碎。
第111章
那一声碎裂清脆响起的同时,魔窟中,有某一束本就微弱至极的烛火,倏而熄灭。
看守烛火其实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太多的火光跳跃在眼睛里,看得太久,视线也会变得有些斑驳,忍不住想要多揉揉眼睛。
看守的那人才刚刚放下揉眼睛的手,打了个哈欠,突然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太对。
他看了此处太长时间,那些烛火的形状都几乎已经被他记在了脑海中,因而他瞳孔一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魔君的三十七位子嗣与孙辈们的所有烛火。
其中有一些已经彻底暗淡冰冷,但此刻,竟然又有一簇烛火燃烧之处,变得空空荡荡!
看守人几乎是怔忡地看着那处空荡,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处便是二少主宗狄的烛火,但他下意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魔君的子嗣中,也并非都是天生强者。
唯独这位二少主,足够努力,也足够残暴且有手段,这些年来更是笼络了许多人心,甚至私下里许多人都觉得,他就是最可能的下一任魔君。
但现在,他的生命之烛,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灭了?
看守人甚至愣了足足半刻钟,死死盯着那一处,确认那烛火并非微弱,而是真正的熄灭且不会再亮起,这才颤抖着手,甩出了手中的传讯符。
“二……二少主的烛火……灭了!!”
他开口时才发现了自己声线的过分嘶哑,甚至断断续续几不成声。他深吸一口气,再捏了一张传讯符,这次才说出了完整的一句话。
“报——!二少主的烛火灭了!”
这道声音穿透了重重魔窟,回荡在了魔宫之中,再传入了魔君与所有长老的耳中。
正在倾听几位长老汇报近来事宜的魔君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
魔君的眼瞳倏而转红,他重重一拍手下的黑玉王座,那通体毫无瑕疵的王座上,竟然有了一丝肉眼可见的裂痕!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道黑影,瞬息间便已经到了宗狄的烛火前。
看守人与诸位长老跪了一地,将额头死死贴在面前的地面上,不敢惊扰到显然已是盛怒的魔君。
黑衣魔君静默地停顿在那抹烛火面前。
他当然知道宗狄去做什么了,也当然看到了此前来自悲渊海的动荡与破境白光。
一位灵寂期破境长生期时所造成的坍塌与巨大漩涡,确实绝非宗狄所能抵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