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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半山老先生写信向来絮叨,满纸悠然乡间生活,梅望舒带笑看完,把十几张手书从头到尾看完了,放在旁边。

梅老夫人写的书信倒是简洁得多,除了挂念就是疑问,都是奉旨南巡这几个月,京城传出去的各路流言风声,不管传言多荒诞离奇,梅老夫人只管挨个问过来,薄薄两张信纸,写满了上百个问题,足以媲美楚辞‘天问’。

梅望舒把千奇百怪的问题看完了,笑了一会儿,也放在旁边。

河东道知州、临泉县知县,乃至附近几个州县主事官员的问候来信,闻弦歌而知雅意,她没开封,直接放到旁边去。

最后一封是虞五公子的来信。

颍川虞氏,祖上曾是豪门大族。不过最近百年逐渐没落,家中出仕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地方官。在河东道尚算是望族,和京城里的真正世家贵胄相比,自然是差得远。

当然了,临泉梅氏,也只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乡绅望族,因为出了梅老先生这个五品知府,和虞氏算是半斤八两。

因此当年才会谈笑定下娃娃亲。

但梅望舒这几年在京中声名鹊起,官居御前翰林学士,连带着梅氏在老家的行情也水涨船高,虞氏那边频繁走动时,隐晦提起数次当年的娃娃亲。

被梅家以‘小女体弱多病,乡下无名医,送去京城她兄长那边养病’的借口,搪塞至今。

“虞五公子……”梅望舒琢磨着,“比我还大上一岁,今年岂不是二十七了。”

身体康健,家境优渥的年轻男子,二十七岁尚未婚配……

不要说远在河东道,就算是民风最为开放的京畿地带,也是极罕见的情况了。

“二十七了,他竟还等着?”嫣然是了解几分梅氏老家内情的,算了算年纪,也吃了一惊。

梅望舒捏着虞五公子的书信,指尖碰触着封口蜡漆,罕见地迟疑片刻。

“我这儿近期脱不开身,总拖着也不是个事,白白耽误了人家。要不然,叫父亲回绝了吧。”她轻声商量着,就要把虞五公子的信往那摞未拆封的书信里放。

嫣然赶紧拦住了。

“千里迢迢的写了信来,好歹拆了看一看。”她劝说道,“大人在老家待到十五六岁才上京城来,说不定,人家念念不忘年少青梅竹马,痴心不改呢。”

“青梅竹马什么的,或许有,或许没有,不一定。”

梅望舒往回想了想,除了京城这十年的印象深刻入骨,年少时期的记忆相隔了两辈子,互相掺杂,越想越模糊起来。

“我不怎么记得了。”

嫣然嘟着嘴,轻轻地推了自家大人一把。

她才不信‘或许有’,‘不记得了’这种含糊说辞。

梅望舒自己想不清楚,更不想说清楚,摇摇头,素白的指尖掂起刚才被一分为二的霜柿饼,塞进嫣然的嘴里。

“想那么多作甚。吃你的吧,梅夫人。”

————

“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庭院中的竹筒翻转到了上方。

淙淙的细微流水声再度响起。

静谧的东暖阁内,烛火摇曳。

进宫觐见的殿前副都指挥使,周玄玉,此时正在御前回禀。

“梅学士在十里渡江边,赠给梅夫人的镯子,乃是金镶玉镯,上等水澄质地,纹理细腻,价格不菲,但也不算特别罕见之物,估价应该是三五百两银左右。”

桌后的天子,仿佛面孔藏在了大片的烛火阴影里,看不清五官神色,只有那双千尺寒潭般的幽深眸子,在暗处亮光灼灼。

“梅学士赠的那只镯子……梅夫人回家之后,一直戴在手上?”

“是。”周玄玉低头回禀,“梅氏老家今天送来了许多的乡土特产,梅夫人忙了整天,但镯子始终戴着,不曾脱下。后来梅学士回府,直接去了正院,夫妻二人在庭院八角亭里谈笑闲话,吃了柿饼,石榴等特产。正院周围守卫严密,弟兄们无法靠近,院子里说什么没听清,只看到梅学士对梅夫人神色颇为亲密。后来,就,就携手去房里,关了房门……”

跃动的烛火映照之下,年轻的天子垂着眼,久久没有说话。

周玄玉心中揣摩圣意,大着胆子往前膝行半步,进言提议,“陛下若是允许的话,臣等自会想办法进入梅学士的正院,听清楚他们夫妻关门后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事无巨细,逐一回报给陛下……”

一个砚台呼啸破空而来,砸在周玄玉的额头正中。

淋漓的鲜血泼洒下来。

名贵沉重的端砚溅了血,咕噜噜滚去旁边。西域进贡的名贵的羊毛毡毯上,缓缓溅开一串血迹。

周玄玉跪在原地,鲜血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滚落地面的羊毛毡毯,呆愣了片刻,额头猛地磕在地上,“陛、陛下,臣一片忠心……”

“一片忠心,撺掇着朕下令,去偷听梅学士房里的壁脚?”

阴影中的年轻天子抬起黑黝黝的眼,眼神寒凉阴郁,唇边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你也配?”

第7章

书房庭院各处掌起了灯。

管家常伯带着大批小厮仆妇,忙忙碌碌地清点箱笼,物品入册。

梅望舒站在庭院中央,手里拿着准备明早送入宫的礼单,亲自清点过目。

江南运来的那十只江心洲活鸭,在庭院里散养了半日,个个生龙活虎,扑腾得满地都是鸭毛,小厮们追得腿都快断了。

她看在眼里,颇为满意。

“陛下今日看过礼单,对活鸭似乎格外喜爱,特意问了几句。”她吩咐常伯,“今夜家里,明早送进宫的路上,你亲自带人看好了,莫叫人找机会对活物动手脚。”

常伯知晓其中厉害,肃然应是。

除了十只活鸭,其余上了礼单的贡品林林总总,装满了三四个大木箱。

江南古寺里求来的护身平安符,梅望舒自己贴身带了一个,另一个收在随身荷包里,水路上京大半个月,沾染了荷包里放的白檀线香,拿出来气味久久不散。

她把平安符捏在手里,凑到鼻尖嗅了嗅,有点犯愁。

“香味太重了。”指尖吊着平安符,喃喃道,“圣上不喜熏香,这样呈上去,多半直接扔了。”

常伯在旁边提主意,“要不,在窗边挂一个晚上,风吹一吹,把味道吹散。”

梅望舒想了想,否决了。

“上了礼单的贡物,我们这边只管完好地呈上去,天家若是不喜,扔了也就扔了。若是挂在窗边,夜里遇了风雨,不慎脏了坏了,反而是我们的错处。”

常伯找来一块色泽素雅的锦布,梅望舒把平安符包起,贴着木箱的边,把小小一块布帛放在箱底。

“寺庙里寻常的平安符,圣上不信神佛,不会在意这个的。放礼单里图个吉利罢了。”

她拿过礼单,继续清点其他礼物。

忙碌了整个晚上,总算把礼单上的贡品清点完毕,四个大木箱贴好封条,放在东边厢房里,只等天亮了送进宫。

常伯带着十几个护院如临大敌,亲自在院子里连夜看守。

梅望舒了结一桩心事,刚要回主院歇息,负责外院接待的二管事过来找她,手里抱着厚厚一摞拜帖。

“听说大人今日回了京,各家送来的拜帖足有上百封,不是请大人吃酒,就是邀约过府。按照大人的吩咐,拜帖收下,礼单退回去,所有的邀约一律没应下。只有两个例外。”

二管事回禀道,“第一桩,御医邢大人府上,差人送来了五十包泡澡的药材,五十包日常补药,传话说是大人急需用的东西。小的做主收下了。”

梅望舒颔首道,“他有心了。给邢家的回礼,明日早晨就送过去。还有一桩例外是什么事?”

“第二桩,城南回雁巷的叶老尚书府上,遣人传话过来,希望大人晚上有空过府一叙。”

梅望舒原本走向正院方向,听到这句传话,脚步便定住了。

她原地掉了个头,往大门口走去。

“备车。把给叶老师准备的礼物带上。”

二管事气喘吁吁拿来了夜里挡风的披风,小厮们把大包小包的礼物堆上马车。

如果说宫里那位,是京城里最不能怠慢的人物。

当年梅望舒初入京时,赏识她、提携她的座师,当代文坛清流之首,身居礼部尚书的叶昌阁,便是她最不愿怠慢的人物。

马车行驶入城南回雁巷时,已经入了深夜。

黑黝黝半开的叶家大宅门口,叶老尚书披衣站在台阶处,手里提着盏风灯,亲自在门外等着。

“望舒,你来了。”

几个月不见,叶昌阁的精神还算矍铄,但毕竟是年过六十的人了,须发明显斑白几分,显出了几分老态。

梅望舒的眼睛湿润了,几步过去上了台阶,接过风灯,“天气冷,老师快些进屋。”

叶府门风简朴,人口也少。师生俩走去前院会客的小花厅,前头只有一个老管事提灯引路。

小花厅里,也只简简单单布置了一个方木矮桌,四把交椅,墙面正中挂了一幅叶老尚书自己画的寒潭冬钓图。

师生两人对坐,寒暄几句,叶夫人亲自送茶进来。

梅望舒起身站着接了。

等叶夫人出去,叶昌阁关好门窗,仔细问起这次江南道的差事。最后听说今日入宫,已经在御前述过职,这才露出放心的神色,低头喝了口茶,

“人老了,容易多心。你南下办差的这几个月,不知怎么的,老夫每想起你,总有些揪心,生怕你在外面出什么事。特别是七月底那段时日,你前脚才出京城,人还没到江南道,圣上突然下令调动辽东两万重骑,追着你们一行南下……”

他长长吐了口气,“望舒,不瞒你说,老夫当时被吓到了。虽然今上圣明,但……唉,毕竟年轻,心性未定。你这几年协助圣上扳倒郗氏逆党,平定政局,已经是当代朝臣中的第一人,站得太高,惹人嫉恨。若你不在时,有奸佞小人乘虚而入,在御前献上谗言……那几日,老夫睡都睡不好,担心历朝历代‘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再度上演哪。”

梅望舒执起茶壶,给老师的茶盏里添了水。

“学生好好的站在这儿呢。圣上和臣有多年私交,这次调动两万辽东重骑南下,是为学生撑腰去的。‘飞鸟尽,良弓藏’之类,不至于此。”

叶昌阁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确实。圣上胸怀若谷,是百年少见的仁德天子。老夫多虑了。”

正好叶夫人送了夜宵进来,师徒俩岔开政事话题,边吃边说了会儿闲话。

叶昌阁含笑注视着爱徒,含蓄劝诫了句,“望舒成婚也有半年了吧。这次办完差回京,正好要过年,你闭门好好歇息一阵。若是明年能生个一男半女,带过来串串门,让为师家里也热闹热闹。”

梅望舒呛了一下,放下夜宵点心,“这个……急不来。”

叶昌阁收敛笑容,长叹一声。

“年轻时,总是不着急,总觉得夫妻琴瑟和鸣,生个孩子轻而易举……唉。”

他指着自己,“你看为师,当年同样是二十出头入朝为官,一心扑在朝廷政务上,你师娘屡次催促要个孩子,为师还不耐烦。当时谁又想到,今生会命中无子呢。”

叶老尚书触发了心中隐痛,抬袖抹了抹眼角,真诚地劝告爱徒,“朝堂大事可以放一放。早回家,多闭门,趁现在年轻,先和你家媳妇生几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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