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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领她们各寻去处,神宫的边边角角都是殊景,花草侍弄得异常葱郁。宫人边走边道:“琳琅界与琥珀坞相距不远,也就几十步距离,往来很方便。不过有句话要知会三位,尽量不要四处走动。神宫是国师道场,很多地方布了阵,要是不小心误入,转一天都出不来。”他复笑了笑,“我初来神宫时就吃过这样的亏,国师的神鹿要喂食,有一天发现走丢了一头,四处寻找,没想到入了阵,就再也寻不到出路了。幸好那时有翠微夫人,才将我解救出来。”
转转咦了声,“神宫里有夫人?国师可以娶亲么?”
宫人忙摆手道:“慎勿妄言,翠微夫人是国师师妹,因救驾有功封陇西夫人。平时图叫得顺口,都称她翠微夫人。夫人有旨意在身,暂且不在神宫内。待过两日回来了,再为娘子引荐。”说着已经到了琥珀坞,他抬手指派,命侲子送昙奴和转转进去,和声道,“二位且安顿,饭菜我再命人送到园里来。”
转转她们并不像莲灯一样心思重,愉快地挥挥手,跟着侲子去了。宫奴复挑灯往前引,正是日夜交接的当口,天地间弥漫了浓重的深蓝,庭院和树木的轮廓镶上了一圈黑边,勉强能看清周围布局。琳琅界和琥珀坞不同,溪水环绕,有木桥渡之。这里没有院墙,放眼都是怪石,摆得很有野趣。敦煌黄沙漫天,莲灯没有见过这样灵巧的江南式布局,人在其中,觉得心旷神怡。
宫人同她搭讪,“娘子路上很辛苦吧?”
她说还好,“刚开始骑不惯马,坐得屁股疼。”
宫奴哑然失笑,如今的世道学问越多越懂得掩饰,明明很寻常的字眼也弄得羞于启齿。中原人太讲究,不及西域成长的落落大方,想什么就说什么,反倒耿直可爱。
莲灯跟他穿过翠竹林,一间黑瓦红柱的大木柞屋子就在眼前。那屋子建得大气,屋檐深远,鸱吻粗犷,沿路民居没有这样构造的。宫人拉开直棂门请她入内,垂手道:“娘子就在此间歇下,缺什么只管派侲子来同我说。我叫卢庆,是神宫长史,专管零碎事体。来者是客,千万不要拘礼。”一面说,一面俯身替她燃了一炉香,颔首示意,抚膝退了出去。
莲灯初来乍到,站在这考究的屋子里有些无所适从。在敦煌的时候不是住洞窟就是幕天席地,到了这里才体会到中原人无处不在的精细。她静静四顾,看见铜镜前的白瓷碟子里有清水养着的九里香和天竺果,红白交错的色彩撞进眼里,忽然心头一震,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可是再细想,又是茫然一片,没有头绪。
也许是以前残存的记忆吧!她阿耶镇守安西,毕竟还是中原人。但凡读过书的,骨子里总有割不断的旖旎和乡愁,家里的布置一定和西域人不同。比方燃香、养花,精致到一把香炉一个碟盏,遵从中原约定俗成的审美。
这么想来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她很快释然,到镜前照了照,虽然一直在路上,脸色相比之前还略好些,大概中原的水土更养人。梳妆匣里有漂亮的犀角梳子,成套的。她拣了一把梳头,看见长安贵妇把头发盘得惊心,自己打趣绾起来,比划一下,觉得很可笑,便放弃了。
一整天费心费力,实在有点累了,放下包袱打算休息,刚坐到榻上,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透过门上桃花纸往外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莲灯屏息侧耳,细碎的脚步声到了台阶上,踟蹰徘徊,并不进屋里来。又等了片刻,依然是这样,她咬咬牙,提起金错刀跃了出去。
原本以为有人,可是出门看,只有一头鹿在屋前。
桥堍的桅杆上吊着灯笼,莲灯环顾四周,一切如常,那么声响是这鹿弄出来的吧!
她松了口气,低头看,这里的鹿是豢养的,所以不怕人。见她闯出来,只是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她,也不走远。她试着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昂起头,反转脖子蹭她的手,无邪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
莲灯放下防备坐在台阶上,把刀搁在一旁,专心致志逗弄它。想起身上有炒豆子,解开荷包倒在掌心喂它。这鹿嗅了嗅,大概不合胃口,没有赏脸。莲灯托着两手追问:“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豆子很好吃……”它没有搭理她,把头偏向另一边。莲灯遗憾地收回来,鹿不走,她就抱着膝头怔怔看它。寒冷的夜里一人一鹿相伴,也有种慰心的感觉。
这梅花鹿身上的花纹不像其他鹿那样密集,疏疏朗朗的,间或飘过来一两朵云头。头上犄角才长出寸许长,没有学会成年雄鹿耀武扬威的气势。莲灯和它对视,它有很漂亮的眼睛,眼里波光潋滟,让她想起月牙泉的湖水。她再想伸手触摸它,它灵巧地一纵,躲开了。莲灯怅然看着它走进黑暗里,忽然有点想念王阿菩,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一个人寂寞得太久,会不会变得又傻又迟钝。她捡起块石子,在青砖上胡乱划了两笔,抬头看,那鹿又出现了,嘴里叼了枝花,慢吞吞朝她走过来。
她很惊讶,“给我的吗?”扔了石子扑扑手,小心接过花,放在鼻前嗅嗅,一股清冷的香气。那鹿见她喜欢,便小跑着转圈,蹄子在青砖上笃笃敲击,一纵一跳前行,走了一程顿下来望她。她不明白它的意思,迟疑追了两步,它又把她往木桥那头引,甚至担心她没有跟上,中途会停下等她。
奇怪这里的鹿有灵性,简直像人一样。莲灯跟随至界口,记起卢庆的话,不敢再追赶,站在桥上惆怅地招了招手。它顿足摇头,似乎对她很失望。
长安十月已经很冷了,虽然没有下雪,却呵气成云。莲灯一直很怕冷,敦煌入冬前她会储备好足够的干柴,只要有火烤,绝不考虑晒太阳。这里的冬天比敦煌冷得多,在外停留久了,手脚有点发僵。正打算回屋里去,忽然听见风里送来一阵笛声,清脆婉转,似乎就在不远处。
莲灯略通音律,听曲调不是龟兹乐。自从被王阿菩救活,虽然想不起以前的事,却每每有灵光一现的时候。她在十三岁前应该受过不少的熏陶,所以对中原文化有无限的向往。站在冷风里倾听,笛声无喜无悲,仿佛出世一般。好的曲子能勾人魂魄,她循声而去,细细辨认方位,是从琳琅界东南传来的,但愿不太远。
有时候做事很难样样说出条理来,仅仅因为不由自主。
她把卢庆的警告抛在脑后,踏着被露水浸湿的草地过去,渐渐近了,就在前面。走在半道上细想,不知道寻见了又能怎么样,大概只为打听曲子的名字吧!
她又看见那头鹿,在她前面奔跑,很快隐入竹林里。她借着错落的守夜灯一路向前,越近,听那笛声越震心。灯光幽暗,照出一座九层宝塔,宝塔遗世独立,和周边布局格格不入。长安的大型建筑都有很高的夯土层,她没有走正门,借由边缘的竹子从侧面攀上去,及到上部,眼前豁然开朗。空旷的平台四围燃着灯,一块巨石上坐着个衣袂飘飘的人,这样冷的天气穿得非常单薄,有风吹过来,吹起乌发和洁白的广袖,恍如谪仙。
转转曾和她们说起人群里昙花一现的小郎君,用上了很美的字眼来形容。莲灯以前不懂,也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男子。有一回她偷溜进城,听龟兹乐师唱过,说女人是清流,男人是浊泉。西域男人满脸大胡子,连五官都看不清,还谈什么美丑。她一度觉得歌词很可信,现在却怀疑起来,因为眼前这人实在好看得难以描述。他有颀长的身形、白净的皮肤。他的手指修长,每一次按压笛孔都是一副如诗画卷。跳动的火光晕染他的脸,银钩在眉,星辰在眼。
如果说西域人生得粗犷,那么今天遇见的萧朝都算得上中原人里俊俏的,可是同这个人比起来,依旧有很大悬殊。曲子心平气和,人也如其乐,澄澈得仿佛不属于这十丈红尘。莲灯很纳罕,心里掀起了一点微澜,原本注意力在笛声上,见了人却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国师的徒众,大晚上吹笛子,长安人果然好兴致。莲灯心里思忖着,笛声却嘎然而止了。再细看,巨石上空荡荡的,吹笛人凭空消失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她左右观望,不见踪影。风吹过竹林,震起竹浪一片。翠竹顶端稠密的枝叶间隐约有银铃叮当作响,她抬头看,愕然发现一根细如筷子的竹梢上停着那个吹笛的男子,因为站得高,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角度俯视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5 章
莲灯吓了一跳,下意识摸腰上弯刀,才想起放在屋前的台阶上了。他倒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她,因为离得略远,分辨不清神情,应该不至于被人偷看两眼就恼羞成怒吧!
莲灯摸了摸后脖子,从夯土底座上跳了下来。似乎应该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她搜肠刮肚思量,最后说:“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没有说话,脚下的竹子受重,拓出一个流丽的弧度。他依旧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白衣从风。
莲灯觉得很无趣,哪怕他再好看,如今也没有欣赏的兴趣了。她学王阿菩的样子背着两手,故作镇定地往回走。直觉他的视线应该追随着她,她芒刺在背,不敢回头。奇怪她平时胆大包天,这次居然感觉恐惧。那个人好厉害,一句话都没说,就让她落荒而逃了。
回到琳琅界,再回想刚才的事,简直像做梦一样。还好她一向迟钝,除了提醒自己牢记卢庆的话,心里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
天已经黑透了,到了晚饭的时候,穿着红衣白裤的侲子给她送食盒来,揭开盖子把碗筷一样一样布置好,弓着腰说:“请娘子用饭。”
她道了谢,问琥珀坞的情况,侲子道:“那里的供应和琳琅界一样,娘子不用担心。”边说边招呼后面的人呈上红漆托盘,里面平整叠着一套衣裳。提起来让她看,是一件金枝绿叶短襦,和一条梨花白长裙。
“长史怕娘子没有中原衣裳替换,这是神宫内巫女的行头,请娘子暂且将就。”侲子含笑作揖,“娘子用过了饭早些休息,夜里要下大雪,回头小的再送两个炭盆来。明天是下元节,神宫里有场祈福的法事要做,动静略大,娘子只管歇息,不用过问。”
莲灯点头说好,想起那个吹笛人,试探着问:“国师闭关,法事由谁主持?”
侲子道:“下元是道教的节日,打醮祈福而已,不算太盛大,由灵台郎主持。”
她咬着嘴唇又想了想,“国师有几位高徒?有没有一位穿白衣,会吹笛的?”
侲子一脸茫然,“国师徒众甚多,但是没有真正收入门下的弟子。小娘子是不是遇见谁了?要是想寻他,我去回禀长史,请他替娘子打探。”
莲灯摇了摇头,“随口问问,不必回禀长史。”
侲子应了,躬身施礼,退出了琳琅界。
昙奴和转转不在,她一个人有点寂寞,草草用了饭就去洗漱,收拾妥当便躺下了。
神禾原地势高,风比别处更大,呼啸着刮擦过门窗,桃花纸翕动,要不是韧性好,恐怕早就吹破了。她拽起被褥紧紧裹住自己,可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吹笛人。她对别人的长相没有太精准的记忆力,只知道他很好看,如果转转的小郎君如珠如玉,那么吹笛人就是如云如絮。他立于竹枝顶端的样子真神奇,该有多了不起的身手才能在那地方站稳!莲灯觉得自己飞檐来去不是问题,却没有办法做到像他那样。太上神宫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三更半夜出现,也许那人是个地仙也不一定。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又回到那座幽深的庭院。天气很好,她站在院里的台阶上,看着两只蝴蝶从高墙那头来,款款飞过花荫,飞到葡萄架底下。她追着去扑,蝴蝶沿着架子一直向上,飞得太高,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然后有脚步声传来,几个奴婢打扮的提着竹篓进院子摘葡萄,熟透的葡萄经不起颠踬,离开藤的时候略震动了下,果子就脱落了,咕噜噜滚到她脚边。那些婢女看了眼,毫不在意,她弯腰捡起来,托在掌心里吹了吹,发现这颗葡萄大得惊人,有鸡蛋那么大。
那些婢女提着装满的竹篓离开了,她捧着葡萄四处看,台阶旁的水缸上搭着收集雨水的半爿毛竹,一个用竹筒做成的端子飘在缸沿。她跑过去,弯腰打算舀水,看见倒影里的自己梳着双环髻,还是十来岁的样子。她大惑不解,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小了。凑近看自己的脸,鼻尖几乎贴到水面。
依稀记得小时候很胖,只要伸直手,手背上就有一排窝。她的脸在十三岁之前一直是团团的,眼睛鼻子揉在一处,看上去可怜兮兮。现在再打量,实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她蘸了点水,抹在自己的眉毛上,等水纹平复又去照,倒映出来的五官不知怎么变成了那个吹笛人,定着两眼,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她悚然一惊,从梦里挣脱出来。环顾屋内一切如常,心里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得很,朦朦掀了掀眼皮,又闭上了眼。可恍惚感觉上方有个人悬浮着,离得很近,几乎和她面贴着面。他的长发低垂,从两颊倾泻下来,扫在她耳畔。那种触感太真实了,她惊恐异常,然而手脚好像被缚住了,无法移动。混乱里壮起胆向上看,还是那个人,这次没有横笛遮挡,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苍白,但眼眸深邃,眼神冷而硬,直直看着她,能看进人心里去。
“你不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他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如锤如炼。
莲灯没有应,攥紧双拳蓄势待发。因为靠得太近,闻见他身上清幽的书纸气息。她有很强的防备心理,不熟悉的人,突破了距离便令她不安。四周围迷迷茫茫,案上的灯台却照得眼前异常清晰。他的脸只离她寸许远,不知他是人是鬼,呼出来的气息冰凉。莲灯心里惶骇,可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四肢徒地一松,约摸可以活动了。她暗暗运了十分的力,朝他挥出一拳,打不死他,绝对打歪他的脸。
没想到这拳竟落空了,他的影像突然碎成了粉末,弥漫在空气里。拳头隐约扫到什么,弹出去,打在炭盆上,叮地一声脆响。
她猛然一震醒过来,才发现是从一个梦境跳进了另一个里。脑子乱糟糟分不清真伪,坐起身抚抚额头,背上中衣被汗浸湿了,有点冷。
青铜炭盆里的煤核窝在灰里,发出微弱的光。她粗喘了口气,下榻拨亮炭火,蹲在那里抱住膝头,感觉胸口直发紧,半天才松懈下来。
真是奇怪得很,以前她很少做梦,从敦煌到长安,半路上坑蒙拐骗也干,杀人越货也干,从来不会心虚。到了这里不过偷看别人吹笛子,回来就被魇住了,实在有点说不通。
她伸出两手烤火,视线游移,落在玉兰鹦鹉屏风前。青砖上躺着一颗雕琢过的核桃,上有纽袢下有回龙须,做成了坠子模样。大约时常把玩,表面像玉一样起了包浆,泛出油润的光泽。她挪过去,静静看了很久,然后捡起来握在手心里。
这一夜安然无恙,踏踏实实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如侲子说的那样,拉开直棂门,外面已经被冰雪覆盖了。
界口传来一声尖利欢愉的长啸,转转和昙奴从木桥上跑过来,皑皑白雪里出现两个绿色的身影,一纵一跳到了她面前。
“莲灯你看,下雪了!”转转冻得脸发红却很高兴,弯腰抄起一把雪揉成团,朝不远处的鹿砸了过去。回身抖抖裙角的雪沫子,仰脸笑道,“前面大殿里热闹得很,听说在做下元的法事,咱们去看看吧!”
莲灯摇了摇头,“我原想今天就走的,可是国师正在闭关,不告而别怕失了礼数,所以才打算多停留两天。”她说着往外看,琳琅界还是昨天的琳琅界,只是白天和晚上观感不太一样。晚上幽深沉郁,到了白天银装素裹,又是一派明丽堂皇。她想起那座九重塔,向东南眺望,塔建得很高,隔着细雪看上去迷迷滂滂。她眯起眼,喃喃道,“这地方有古怪,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昙奴比转转警觉,她一说便自动接上了,压声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莲灯回身进屋里,把那个核桃坠子放在矮几上。转转和昙奴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莲灯说:“我昨晚被一头鹿引了出去,听到一阵笛声,鬼使神差想一探究竟。就在那座九重塔前,看见一个临风奏曲的白衣人。那个人动作很快,也很玄妙,我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居然站在竹枝顶上眈眈看着我。我不想惹事,回到琳琅界,他又追进我梦里来……”
“追进梦里来?”转转听得发笑,“你先同我们说说,那个人长得什么样,你看清了么?他年轻么?长得好看么?”
莲灯被她问住了,回忆了下,迟疑道:“大概二十多岁,长得很好看。”
转转笑得更灿烂了,“这就对了,我那时看到小郎君,连着半个月夜夜梦见他。不是他追进你梦里来,是你一直在回忆他。没什么,别怕,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莲灯以为她会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儿女情长上来。她无奈把坠子往前推了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我挥了一拳,没有击中他,但是打落了这个。”
这下转转和昙奴都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他果然追来了,只不过在你半梦半醒间?抑或是他施了什么幻术,让你以为自己在做梦?”
转转看着那个吊坠,目光惊恐,“说不定是什么山精野怪,神禾原本来就是块福地,地面上是太上神宫,地底下全是妖怪。还有那座九重塔,也许是国师用来镇妖的……”越说越激动,尖细的手指指着面前的吊坠,“难道是个核桃精?被你打出了原形?”
莲灯和昙奴对她的想象力表示佩服,一个龟兹人,满脑子精怪,比中原人还要热衷巫傩。
昙奴说:“哪来这么多妖怪!这是太上神宫,你以为是深山荒庙,妖怪敢来作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没准就是神宫中人。这里徒众少说也有三五十,国师总会有几个得力的护法。你们是没见识过,但凡大人物都这样。比方说定王,四个贴身随从须臾不离左右,他们是近侍里最厉害的,统管营下所有死士,我们这等小卒都要听他们差遣。如果能做国师的护法,飘到竹枝顶上算什么难事?至于他为什么追来,一定是人家不满意被你偷看,想教训你一下。”
莲灯听得怔怔的,转念想想,点了点头道:“是我的错,过于好奇了。因为那曲子似曾相识,觉得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来,便想过去问问出处。可后来他的反应太奇怪了,我什么都没做,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昙奴瞥了转转一眼,笑着调侃:“也许人家看上你了呢。真要是这样,三年后我得一个人回敦煌了。你放心,我会和王阿菩好好解释的。”
莲灯还是那个木讷的样子,别的姑娘十六岁正是怀春的年纪,她连脸红都不会。王阿菩教她武艺自保,给她讲为人处事的道理,但对于感情方面爱莫能助。她就像她的名字,自顾自地开放,孑然地照亮自己。
☆、第 6 章
转转对精怪的恐惧变淡了,注意力又放在她的某句话上,“你说他很好看,怎么好看法?比我的小郎君更好看吗?”
莲灯仔细想了想道:“我没见过你的小郎君,但是拿昨天的云麾将军和他比,恐怕三个萧朝都都不及他。”
转转哦了一声,“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啊,可惜我没遇见他,否则真要会他一会。”复兴高采烈地拽着莲灯的衣袖说,“多好的开端,不打不相识嘛。只要我们在神宫里,总会有再见的时候。从今天起好好打扮你自己,说不定仇还没报,先撞上好姻缘了。”
她们早就习惯了转转艳色流光的论调,也不拿她当回事。莲灯对昙奴说:“再等三日,见过国师我们就离开神禾原,进长安找个地方落脚,照我们路上商定的计划行事。北里虽然是勾栏,来往的人多,消息也多。转转曾经在那里卖过艺,带着我们混进去,总比留在这里强。”
转转不会拳脚,但是行事颇侠气,豪迈地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大历不禁官员狎妓,别看那些郎君相公们穿上官袍人模人样,一进北里立刻原形毕露。几杯龙膏酒下肚,癫狂得连他耶耶都认不得了,要套话,易如反掌。”言罢上下审视她们,“可北里不是个干净地方,进去后难免受些委屈,不能一时兴起就杀人,得学会周旋。我怕你们戾气太重,到底要我这倾国倾城的西域美人出马。我还认得几位章台中的状元,托她们打探,枕席间更好说话。”
昙奴却有些犹豫,“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那些青楼女子未必靠得住。”
转转说:“这你放心,交情深的我才会去托付。当然要是有钱,那就更好了。”
莲灯觉得可行,“自己牵扯其中,未必会把我们供出来。但万一……”
昙奴寒声道:“万一管不住嘴,就只好送她去见阎王了。”
转转摆了摆手,“别动不动想杀人,有时候人情还是靠得住的。不过离开了这里,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太上神宫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看看这山清水秀的景致,多住两天就能多活十年,说要走,还真有些舍不得。”
地方是好地方,但她们不属于这里。莲灯还有愿望没达成,等她们开始行动,难免在朝中掀起波澜。国师是大历的国师,他有义务维持国泰民安的局面,怎么能容许始作俑者在他的道场里?莲灯总觉得要对付几个朝臣不是难事,但与国师为敌,绝对是自寻死路。他人在神宫,却能够洞察先机,那么她此行的目的他必定了然于心。铲除奸佞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皇帝呢?
她踱过去撑开直棂窗,外面雪花纷飞,环绕琳琅界的那圈活水始终没有结冰。几片花树的叶子跌进水里,落叶逐着流水,从她眼前奔涌而过。
前殿的铙钹声随风飘过来,她侧耳听,听见朗朗的祈福祝词,咬文嚼字地重申着什么。略顿了会儿,一个侲子从木桥上疾步跑来,看她在窗前站着,叉手行了个礼,到廊下通传说:“娘子们遗失过所,尚书省派人与娘子补办。请三位娘子随小的来,有些情况要询问娘子。”
莲灯心里跳了下,长安果然管辖得很严格,并不是进了神宫就作罢的。过所遗失了必须补办,补办就要问清来龙去脉。她倒无所谓,名义上已经死了的人,还能搪塞,昙奴和转转怎么办?万一把文书发往都护府查证,那事情就难办了。
她定了定神问:“卢长史可在?”
侲子道:“正是长史派小的来请娘子的。”
有卢庆在,尚书省的人多少会担待些。三个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门,沿着迂回的游廊到了一处屋舍前。太上神宫按照宫殿的规格建造,因此正殿分外宽阔。莲灯抬眼看,两个穿圆领袍,戴展脚幞头的官员面东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发现那位云麾将军也在。心里恨他不依不饶,等打发了尚书省的人,非要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沉下心,提裙上台阶。殿门上慢悠悠踱过来一个人,穿着阔大的襕袍,背门而立,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脚下略缓,攒起眉头回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殿里众人听见脚步声,调转视线往外看,那个人也回过身来,因为站得高,显得身量特别长。和王阿菩的不修边幅不同,他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耐人寻味的。只是面貌并不熟悉,之前一瞬的犹疑都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