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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不动声色地看着,不禁近前两步细细打量——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整齐得都不像是一个藏身暗夜的杀手,五官生的可谓文弱,少了杀手该有的乖戾阴狠之气。约莫才二十出头,是个相当年轻的刺客。

她对负责刑讯的河鼓卫道:“我想看看他身体状况,万一审没了不太好。”

河鼓卫向来对她尊敬有加:“大人放心,王府里的良医正说他大概是中了毒,某等有分寸,会留个活口。”

她点点头,袖手旁观他们的差事。

河鼓卫们将一根从中间剖开的长长竹子架在桌上,下斜的一端对着盆,另一头高高翘起。房梁上吊着一个极大的牛皮水囊,里头装满了刚打来的井水,竹子高出的一头插在水囊里,涓涓细流顺着浅色的竹管往下淌着。

犯人被铁链绑成跪在盆里的姿势,头无力地垂下,细线似的水从他的后脑勺滴滴答答落在盆里,没有明晃晃的刀剑,也没有红彤彤的烙铁。

侍卫向罗敷请示过,便坐在桌旁优哉游哉地嗑瓜子了。

罗敷没见过传闻中酷吏的手段,围着竹子走了好几圈,徐步阳闭目养神,老神在在地道:

“你们年轻人要学的还多了去。小师妹不知道,就这法子最省财力物力,死在这手段上的魂怕都能占满一个牢了。”

她用手指沾了下竹子里的清水,早春的天气不热,水还是挺凉。

人身上渐渐失了热度,会陷入昏迷,如果不能及时保暖,丢了命也不是难事。长时间浸在水里,肢体麻木无力,头部是最重要的部位,从它开始降温,事半功倍。

“秦夫人不妨用过晚膳再过来,我们还有一会儿,让徐先生在这里等着也行。”

罗敷想了想,过一两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她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回去把切好的花善善后……忽然思及令家人,问徐步阳:

“你昨天看到令老夫人她们了么?席上刺客一来,她们就不见了。”

一个河鼓卫斯文地吐掉瓜子壳,道:“辛癸带着她们去指认几个审雨堂的人,秦夫人不用担心她们二人。”

昨夜事发突然,王府被审雨堂弄得人心惶惶,赵王更是吓软了腿窝在房里不敢出门。王放手笔开得这么大,想必之前每一步要做什么都策划得好好的,他能让她好端端地坐在方琼旁边看戏,就能让令家人凭空消失。

也许渝州卫并没能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罗敷觉得自己曾经想的太简单,需要静下来独自思考一番。

刚要推门出去,徐步阳忽然哎哟叫道:“他动了!动了!”

弄得和没见过病人睁眼似的,罗敷停住脚步,只见河鼓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被五花大绑的刺客前面,扬手就是猛烈一击。

锁链哗啦啦地摩擦着盆底,刺客闷哼一声,面无血色地抬起头,目光却未落在抽出长刀的河鼓卫身上。

罗敷盯着他,慢慢地道:“你认识我。”

刺客的眼神很冷,又像是愤恨,她在脑海里过了几遭,压根找不出这一年惹了谁。

她转头认真地问徐步阳:“你让我小心右院判,这人和他什么关系?”

徐步阳捂着胸口咳嗽,“和几位大人审人犯的时候,用了点让人神志不清的药。他们信誓旦旦在京城有暗桩,说一定会给我们个下马威瞧,因为派去截杀的人已经埋伏好了。我那个好奇啊,就问是谁,结果那些刺客只提到了太医院右院判的字眼,他们也不清楚。”

他又补充道:“后来倒在马桶前才反应过来,我的屋子哪有那么容易进贼?刚住进去就撒了点防小虫的玩意,暗卫都在屋顶上不下来自然没有大碍,不速之客就例外了。咳咳,那个把我搬来玉翘阁的小哥头晕眼花是正常的,师妹你帮他治好了吧?”

罗敷没好气地道:“原是你做的。”

“你去摸摸那小贼的脉,看他有没有事。咱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场面没见过,独居二十年竟栽在他手上!”

那是因为没人愿意花钱杀一个不正经的大夫吧……罗敷碎碎念着,又思忖起为什么他要杀徐步阳,仅仅是警告么?

河鼓卫用刀掂着年轻刺客的手,温和道:“小伙子干这行几年了?手上握笔的茧子还没褪呢,这可不是拿刀拿出来的。”捡起一根小指,“咱们先从这里开始?”

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两声,指骨已碎,刺客剧烈地喘息着,目眦欲裂。

陪审的河鼓卫连连嗤笑:“现在的年轻人,这就不行了。昨天你师父那辈可是挺过了三个时辰,骨头硬得很。”

罗敷瘆的慌,示意他们停下,欲给这名软骨头的刺客诊脉。河鼓卫二话不说给她挑了一只手,那边继续盘问。

她蹲在地上诊了一会儿,这里的良医正不晓得怎么和他们说的,明明是极厉害的毒,至少有半年了。她之所以这么熟悉,是不久之前在嘉应遇到过,病人正是审雨堂的线人。她在洛阳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制出针对这种毒的解药,至于这毒……不就是司严提供的?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被恩将仇报弄得头晕眼花的河鼓卫她也诊过,刺客的身体里应该完全没有徐步阳布下的药力。要么在审雨堂待久了可以抗药,要么他也是个行家,懂些门道。

“师妹!怎么样?”

罗敷道:“你昨天怎么让别的刺客说实话的,就怎么让他开口,我对他没兴趣。总之司严在那院判位子上坐不长了,如今陛下十分倚重我,我想让他何时告老还乡他就得走,章院使年事已高,这官署里的事还不是由我一人定夺。”

她傲然立在屋中,笑意嫣然,面上满满的都是轻蔑。

河鼓卫吹了吹刀尖上的头发,“小子,我们对你也没有兴趣,纯粹是消磨时间。”

罗敷踱到窗前,嗓音淡漠:“师兄不知,司右院判虽在太医院中几十年如一日地当值,却庸碌无为,若不是我在陛下面前参了他一本,恐怕他现在还受着小辈们的尊敬。亏得陛下圣明,应了我的请求,司严此人马上就要在南厅消失了。”

她轻轻捋过耳旁的发丝,褐眸微眯:“我有什么好畏惧的?他连一杯像样的茶也招待不了人,租着隽金坊的屋子,整日深居简出,这样的人还活在世上做什么?他上无老下无小,有时候我倒想花点钱雇个人除掉这个麻烦,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接呢。”

三个河鼓卫捧场地频频肯首表示同意。

徐步阳心中大震。虽然明知她句句都是扯谎,但那神态让他望而生畏——他多年前曾经在明都的皇宫里看过类似的表情,冷到极致不是逼人的尖锐,而是自上而下浑然天成的疏离。普通人做不到这般从容的趾高气昂。

他还是没看透她。

刺客全身如坠冰窖,脑后的水流顺着脊柱往下滴,冻得发紫的嘴唇抖了抖,大吼道:

“父亲才不会——”

在场的五个人全都愣住了。

刺客闭了嘴,虚弱地浸在水盆里。

罗敷俯下腰,直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道:“不巧,你身上的毒正是你父亲帮着别人下的,不管真假,均是他亲口承认。”

第123章 好大

“啧啧,原来长得还真有些像哪。 ”河鼓卫从惊讶中恢复镇静,再三端详着他苍白的面容。

一个懂药理、在紧要关头坏了事的人,不该是资历很老的杀手,就连罗敷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异样。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刺客和久居太医院的右院判是父子关系,如果她没记错,那天晚上司严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其他信息全是她根据方琼的敲打推断出来的。

——“请小侯爷垂谅。犬子如今下落不明,下官为父,不得不夙夜担忧。”

——“令郎的命是命,别人的就该是尘羽草芥。司大人入太医院三十多年,无事上报原已积惯!”

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有人挟持司严的儿子,逼迫他提供了一个药方杀人。但如今的现况和他们所认为的大相径庭,司家公子竟成了审雨堂的爪牙,那杀人的药方,也用在了他身上。

河鼓卫用刀压了压竹管,水流变得大了些,不管这人醒的有多早,总之不会好过。

刺客仅仅是刺客,无论他有几个身份,眼下他就是蓄意杀人的凶手。徐步阳是重要人物,若是他死了,他们这些暗卫也吃不了兜着走。

差点上西天的徐医师从担架上努力昂着头看那个刺杀自己的小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憋了会儿才喃喃道:

“居然连医户的世家子也和宵小同流合污,贵院太乱了!”

罗敷耳朵尖,板着脸说:“我们太医院就司严有问题,其他人虽无功也无过,你不能以偏概全。”

“嘁,同僚的儿子连自己师兄都敢偷袭,师妹你这左院判怎么当的。”

徐步阳抠抠鼻子,心里盘算着这事复杂,他还是不要过度参与进去。

罗敷捏着眉心,“同僚连自己都敢下手坑害,我这左院判当得的确有名无实。”

平心而论,也不是她要当,明明是王放不怀好意让她做了颗愣头愣脑的棋。

她又走近几步,更仔细地打量着这名称司严为父亲的刺客。天窗里的光束静静地抛在他的脸上,罗敷瞳孔猛地一缩。

刺客的右眼下方有一个浅浅的疤痕,呈扭曲的十字状,指甲盖大小,就像徐步阳回忆的那样……

司严的左脸上也有一条极淡的痕迹!

电光火石间,她脑子里猛然响起了青台山上刀剑相击的声音,那群审雨堂杀手的首领提刀向他们走来,去掉面具的右颊上赫然就是这样的记号!

如果说三者无关,她实在不能相信。

司严对着方琼和她说了谎,瞒过了王放?他有没有可能是审雨堂在洛阳的线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刺客中的一员?

罗敷如坠冰窖,仿佛看见了一张大网在慢慢收紧,她被蒙上双眼,在里面东倒西歪地乱撞。

“父亲……才不会那样!”盆里的人被断指的剧痛折磨得形容憔悴,仍愤恨至极地看着她,“都是你这贱人!我司家百年医户,要不是你,天下医主的位子迟早是我们的!”

河鼓卫一刀拍在他脊椎上,他喷出一口血,惨笑道:“方琼活不长了,你也活不长了!南海已容不下我司氏,今日我死在你们手上,明日就有人给你们收尸!”

罗敷蓦然拂袖,厉声道:“你们还算得上医户?一个个利欲熏心丧尽天良,还有没有将人命放在眼里!你司家南海大族,百年传承不惜用在歪门邪道上;你父亲为官二十载,眼中心中尚无律法德器;你身为医官之子,现在却做着杀人夺命的勾当!你们口口声声要护的名望在哪里?出言不逊心狠手辣,上不尊天子下不礼百姓,你们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屋里的人全部惊讶地看着她,秦夫人从来说话待人都很温和,第一次在人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罗敷冷冷道:“本就是一丘之貉,还充什么世家高门,当真以为别人都是瞎子么!”

徐步阳小声补刀:“咱活了四十几年,头次见识到大夫能养出个刺客儿子的,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罗敷交握起衣褶下的双手,脑子里渐渐静了下来。刺客似乎话里有话,什么叫方琼命不久矣?印象里他并未与审雨堂有那么密切的关系。

一名年长的河鼓卫躬了躬身,“秦夫人,这小子就交给某等审问吧。事关洛阳高官,某等应上报陛下,司右院判是大人同僚,要是您想起什么线索,请立即告知某等。”

罗敷明白自己越待在这里,他们就越审不出东西来,纵然想弄清来龙去脉,也不得不拎着徐步阳回住处去。

徐步阳突然叫道:“师妹,师兄我留在这还有用呢,毕竟也不是第一次陪审了。”

她皱着眉,“我就是留在这里,也可以像你一样用些手段让他说话。”

徐步阳依旧坚持道:“这不同,你没经验。用药讲究量……眼下这几个兄弟是得让他清醒着回话的。”

罗敷垂下眼帘,褐眸稍稍转了半分,没什么表情地抛下屋里的人出了门。

“呯!”

门板是被摔上的。

徐步阳怔住,半晌才对河鼓卫们苦笑道:“我是不是太明显了?”

急着赶她出去,她就是再迟钝也会察觉出不对。在昏迷之前执意去玉翘阁是想要她提供有利的线索,没想到刺客竟提到了方家公子。这小兔崽子像个知晓南安与方氏根底的,方才看他师妹那神态已是起了疑心,王放千方百计要瞒着她,走漏了风声他可就糟糕了。

“呵呵……”

刺客不顾十指连心的剧痛发出尖锐的笑声,暗卫一刀砍了竹子,将水囊里的水全部倒进盆里,溢得满地都是。

“原来还有时间陪你耗着,看来得换个法子了。”

*

“咔嚓。”

银丝凤丹的根须断的整整齐齐,小刀发泄似的又从中间截了一半,索性再斩几次,碾成了末。

罗敷咣啷一声扔掉手中的家伙,坐在几案后深呼吸了好几下。

她今天脾气不好,徐步阳识相的话就别来惹她。她从架子上拿出张纸,潦草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名字和日期,涂涂画画地连了若干条线。

她知道自己记人脸的功夫很差,所以对于必要的人,努力背诵的是身形肤色和与众不同的地方,把他们和描述性的句子一一对应。那么几个不经常见却又至关重要的人物,她绝不会记错,甚至一有涉及就会立刻想起来。抢夺陆氏兵符的首领和司严儿子脸上的标记相同,首领被王放逼得撕了面具才露出真实容貌,徐步阳也说遭到刺杀时刺客的脸上蒙着面巾,但是低了一些,才让他看清那条疤。而司严的是在左颊,不易辨认,也从来没有遮掩过,她不能确定他们一定是一伙的,可是这对父子立场相同,她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个被声称绑走了的医户青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摇身一变,成了见不得光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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