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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虎着脸:“你还嫌钱少?”

医师叹道:“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得,咱们这就过去吧。唔……十两银子,也不错啊。”

他抬头看看天,天色尚早,老头之前说的话全是胡诌,这一趟怕是要进山。

进山么……倒是个好机会,就不知那些暗地里的护卫,在荒郊野岭里有没有本事逮住他了。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老头心急如焚地往山脚的茅屋冲,看样子这笔钱是赚定了。医师腿脚甚好,颇有兴致地想看戏,那女郎不知道比画像上如何,如果还要难看上一些,他连钱都没兴趣要了。

站在茅屋门口,老头又问了一遍:“你确定能治好?要是人死了,咱们就当谁也不知道这回事。”

医师烦不胜烦:“本神医出马,还有治不好的时候?只要那女郎还有一口气,咱就能给她挤出第二口来。”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三口木桶,桶里的水泛着微微的橘黄,把手上搭着一条染血的粗布。他的目光停留了须臾,又落在菜畦上,南方就是好,大冬天的还有绿色。

“老婆子,老婆子!开门,我请来神医啦!”

里面并无人应答。

“这婆娘,上山去采草药了吗。”老头推门,才发现没有从里面栓住,“进来吧。”

油灯刺鼻的气味让医师打了个喷嚏,他看到斑驳的墙壁上挂着几把柴刀,木桌竹椅,三个缺了口的粗瓷碗搁在桌沿。墙角堆着木柴,但火盆里只有零星几点木炭,看来是舍不得给病人用。屋子很冷,樵夫的生活相当清苦,不怪要想方设法弄点银子维持生计。

花帘布一掀,老头惊讶地叫了声,着手就把医师推开,“等等,等等!”

医师双手抱胸嗤笑,出什么名堂了?这么紧张。他的神思又回到了那桶不同寻常的井水上,这颜色可真是漂亮。

他闭目养神,没养一会儿便径自走进简陋的卧室,嚷嚷道:“还治不治了!咋这么麻烦!”

只见那个砍柴的老头一脸诧异地站在榻边,拎着个软塌塌的物事,几乎要把眼珠子看进去。医师恍然大悟,那是一张粗制的面具,泡在水里会使水变色的那种。被骗了么?捡来的宝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石头?

当真有趣。

“让让,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的眼睛触到床上,却一下子直了。

“放开她!”

老头的手指猛地从那女郎耳后的痕迹上弹开。

“——让我来!”

第113章 搜身

医师的眼都看直了。

比画像美上好几倍的女郎安安静静地躺那儿,眉心锁成一团。她的嘴唇失了血色,乌黑纤长的睫毛压在素白的肌肤上,秀气是秀气,就是没点活人的样子。

但医师看的并不是她的脸。

他不禁挪腾到榻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审视她身上绑着的棉布条和木板。她没有知觉的右手搭在左边胳膊上,不远处就是脉搏,十指伤痕累累,指甲残破,但看得出修剪得很整齐。

是个行家,医师无声地笑了,用鼻子嗅着屋子里的草药味,还有些门道。

“她这两日醒过么?”

老头摇首说不知,随即拊掌大叹:“夭寿哦!我的银子!这女娃可别在我家里呆着了,赶紧弄出去!神医你看,这十两赏钱是……”

医师拉了个小凳子坐下来,抢过他手里的面具,十分惋惜:“生的这么好,戴面具作甚?这不是陈家的小姐吧?”

“我们这些乡野村夫怎会见过大户女眷!看到画像财迷了心窍,现在这事儿老头儿我是管不了咯!您要是要,就交给您带走了,看这面具还能用,赶紧的……”

医师置之不理,不客气地按脉看诊,熟悉了心跳便打开药箱,拿出小剪子挑开她身上的布条。

“老爷子,这是你老伴儿给她缠上的吧?”

老头没好气地道:“定是那多事的婆娘,她又不会治病,添什么乱!你不晓得,三天前正发着寻人的画像,我从城里卖柴火回来就看到家里多了个人,这不还以为是老天爷给的赏,第二天就急急地赶到城里来寻大夫。但一说伤得快死人,哪个大夫会跑这儿讨没趣!”

医师在外行走多年,见多了世故场面,专心致志地动起刀来,“帮忙把油灯点上。这女郎是从山上失了脚跌下来的?运气好,全是外伤,连骨头也没断几根。”

老头嘶声道:“在河边捡到的时候地上一大滩血哩,要不是我家老婆子看见她还有丝气儿,准投胎去了!”

“行了,你出去打几桶热水,给咱搭把手,倒贴你三两银子要不要?”

“当真?”怎么看这大夫也不像个有钱的,老头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出去挣他的闲钱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医师将病人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绿钏子。他想了想,把东西褪下来放到自己的药箱里,重新思考起要怎么处理这个棘手的女郎。

真是捡到宝贝了。

显然,她身上各处伤口不是自己包扎的,也不是别的大夫包扎的,这手法凌乱生疏,但位置和方法都异常精准。这户人家没有给她请过郎中,因为屋子里没有煎煮过汤药,只有一种略显刺鼻的气味,应该是老太太在附近采集的止血草药。 他解开病人的外衣,血已经止住了,也没有发过烧,算是离投胎有段距离。都伤成这模样了,还能趁清醒的空当教别人做到这个程度,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位女郎你并非豆蔻年华,确然不是在下看得上的那类,所以容在下唐突,醒来千万别找在下的茬。”

他长长一揖,从养针的竹罐里抽出一根银针,自言自语道:“让本神医帮你精益求精改善改善……还是弄晕了保稳些,这么个小美人,伤好了找咱拼命怎么办。”

银针沾着药粉刺入穴位,他哼着小曲,慢悠悠地开始解下竹片和染着血的衣物,忽地把针往后飞快一掷:

“谁?”

医师头皮发麻,感到一股肃杀的气流贴在自己脖子后面,于是双手摊开,结结巴巴地道:

“这位仁兄,有话好说,在下行医救人,你们若不是病人的仇家,就别找在下麻烦了。”

一双手在他身上连点几处,医师动弹不得,哀求道:“我没银子!我没有任何值钱的玩意,您就放过小人吧!”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串晶石链子,他不甘地道:“这不是我的——哎?”

黑衣皂靴的男子冷冷地望着他,医师一瞅这打扮,暗叫不好,果然是被他们找着了,晦气!

“季……季统领是吧?”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出千百画面,猛地福至心灵:“我徐某用得着对自己师妹起心思吗?这是我亲师妹!唯一的师妹!”

卞巨背对着榻,肃然道:“据秦夫人说玉霄山只有她一名弟子。”

“嘁,荒谬。”

见对方没反应,医师哭叫道:“你们洛阳人一个个的总爱玩阴的,早前被你们主子毁了清白名誉,这会儿又被个大男人上下其手,我不活了!”

卞巨还是板着脸:“陛下日前得到方公子消息,现正赶往这里,某相信徐先生的医术,却不能叫陛下心里不舒服。既没有严重内伤,先生就从简处理,再一同到城中住所去细细诊治吧。这家的主人某等打过招呼,给你一盏茶时间。”

他解开穴位,徐医师拂了拂空荡荡的袖子,苦着脸道:“好好好,你们是大爷,师妹!你怎么就看上了这种人呀!和师兄回北边——哎哟,咳咳。”

卞巨收回刀鞘,站在一旁盯紧不正经的医师,目光担忧。

这名名叫徐步阳的大夫是他早就认识的,八月份还来过宫中替陛下换药。那时陛下就留了心欲查探秦夫人底细,没想到无意中牵扯出几件关系到大洛阳祚的大事。

徐大夫端正了态度,“我要做的,第一件是把她身上的棉布换掉,清理伤口,然后撒上药粉,再包扎一遍。”

“第二件下山再做。”

“嘁。”

徐大夫心想这回终于可以表现高超的技巧了,气沉丹田,手指刚碰到病人的中衣,便弹了回来:

“妈呀!”

他含泪捂住手指呵气,“疼疼疼……”

“当啷!”

他低头一看,是个小瓶子,砸得他骨头都要碎了。

卞巨也极为震惊:“公子……”

不是明晚才能到罗山的么?

卧室里弹指间多了一人,徐大夫战战兢兢抬起头,正对上那人阴沉至极的面容。

他站在那儿,面色苍白,气息凌乱,面具也没带。素色的衣摆全都湿透了,一个球形的包袱被随手扔在柜子旁,滚了几滚,露出几绺黑色。

是头发。

屋子里的炭火像是熄灭了一般,让人冷的发慌。

河鼓卫统领向少见到自家主君这个神情,上一次大约还是陆家被抄时。

茅屋的门开了,蹒跚进来一个戴花头巾的老太婆,“贵人,就是这丫头,在老妇家躺了几天,醒过一次,之后就怎么叫也听不见了!”

卞巨捡起装着人头的包袱,自觉地走到外间,将这家的人都带出去。

徐大夫看看这边,又瞧瞧榻上,觉得自己怎么做都会死得很惨。他施了一礼,规规矩矩地推卸责任:

“公子也做过这种活儿,虽不如徐某熟练,但也没大碍。那就由徐某口述,您来……”

王放忽然背过身去。

医师愣住,开口劝道:“她没事儿,就是有点……能痊愈的。”

王放低声道:“你来。请务必快些。”

她不能再受半点伤。

他在榻边坐下,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害怕会弄疼她,只能看着一道道刺目的血印,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她是他的心脏,他从来不知道心能够这样疼。

从前他竟觉得这个女郎很从容很坚强,以致于他如此容易就决定让她介入计划。可那都是他在的缘故,她做给他看的,不愿意让他认为自己软弱无力。然而他不在,她没有办法在这种环境里保护自己,有许许多多人对她虎视眈眈。他怎么就能放心让她离开自己一天?她那么娇气,连睡觉都要他掖好被角。

之前绝不应该,以后也绝不会留她独自一人,等她醒过来,睁眼看到的一定要是他。

或许这样她才能原谅他吧。

*

方琼将信纸放到火盆里,白纸黑字瞬间化为飞灰。

他撑住额头,凝视着跳跃的烛火,“人到齐了么?”

秦元耷拉着眼皮,“请公子安心,一切如常。洛阳那边有方将军坐镇,一时半会不会出岔子。陛下如今微服南下赶来永州,意在削藩,只要咱们方氏按原先谋划好的计策来,总是安全的。”

方琼长叹道:“我是和那位解释也说不清了。这事本就是我们大意,我道卞巨怎么能在半个月内清理掉洛阳跟过来的暗卫,原来匈奴也插了一脚。小丫头这身份着实让人操心。上次在嘉应城外折了一批,这次又损了几个新的,估计这会儿他已经把坏事的匈奴人给剐了。”

老管事喝了口酽茶,“原本要将秦夫人在暗卫的保护下顺道送往永州和令老夫人一处,再在那里解决掉那名知晓咱们家事的暗线,如此一来越藩就不会起疑,这边行程也能如期安排。可现在不说全乱了套,近期的筹谋也必须得有所变化。”

方琼沉默半晌,“这不是关键的。以后我们行事少不得处处受限,这一次生了事端,若是其他人还好,偏偏是罗敷。我没有承诺做到保护她的安危,就是最大的嫌隙。”

秦元道:“公子还是太心善了。”

方琼道:“不是我心善,到了这地步,还由得我么?不管是他还是我,等这一天等了将近十年,不允许出半分状况。罗敷这步棋,方氏先动了,他能默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到头来落得个重伤濒死的下场,他要是能忍我都觉得奇怪。”

秦元不知如何作答,他却莫名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那些戏文尽写些虚的,世间果真有这般亲疏分得极明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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