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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下巴微昂,仍是骄傲的模样,眼睛却黯然失落。我觉得他不用那么伤心,即使他的直觉向来很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我总是和他想法一致,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会感到孤单。

如此就好。

雍白载着两个人跑疯了,不知道明洲有没有说动谢指挥使放下任务回官署,总之去莲池坊的路太过顺利,没有遇上半个巡夜的士兵。

烟火放完,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中,车夫忙得脚不沾地,不少小贩也收摊了。亥时的钟悠长敲响,满月的光芒就安静下来,池莲坊前揽生意的女郎打着哈欠,笑语嫣然地把人往高高的楼里拉。

雍白不喜欢脂粉味,我们也都不喜欢。我猜他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仅仅图个好奇,先生说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见识过才能做出评价,所以我们是来以身证道的。

花枝招展的老鸨迎上来,每根皱纹里都涨着笑容:“两位小公子,马匹放在咱们家后头的马棚里,你们就放心吧!”

小旗拿出钱袋,二话不说分了一半银票出来:“挽湘女郎现在得空么?”

他的手一点也不抖,面色冷淡,站在人堆里无比醒目,估计那些女郎的眼睛都直了。我身上极不舒服,被人用炙热的眼光扎着,谁能好过,也就他勇往直前乐此不疲。

一个桃红裙衫的女郎掩口笑道:“啊呀,小公子来的真不是时候,挽湘阿姊正在房里呢,不过她今儿身上不好,不见客人。”

我微微倾身,笑道:“我和兄长慕名前来,就是为了赶在上元节这好日子见挽湘女郎一面,传闻其人 ‘裙拖六幅湘江水’,才貌双全,不知有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

小旗顺着我的话道:“不错,想必挽湘女郎不是那等俗人,但礼数须得周全,所以这银票你们就拿去,无论她见不见我们,总是心意到了。”

“哎哟,瞧公子这话说得,哪里有两个客人见一位女郎的理!”老鸨和一群女郎都大笑起来,“咱们这还有兰筱、秋涟、云霜,都是洛阳城里鼎鼎有名的清倌人……”

大堂的目光集中在我们身上,二楼的房间灯火通明,几扇门后冒出看热闹的女子,穿着异常艳丽妩媚。那应该是楼中普通女郎的住处,三楼就是价位极高的房间了。

他站在屏风前挑眉,指间夹了颗金珠,慢腾腾道:“听说花魁的屋子在顶楼左首第二间?”

女郎们纷纷点头。

他手腕疾扬,只听细微的“叮当”一声,金珠准确地砸在了三楼的雕花门上。

大堂里鸦雀无声,我抱着手臂等了片刻,果然有个丫鬟从门里出来,大声对下面道:

“女郎请公子们上来喝茶。”

他眉眼含笑,款款地说了一句:“拿黄白之物污了女郎的住处,是在下唐突了。”

我叹为观止,方继的得意门生,果然名不虚传。

花魁的房里素雅整洁,香炉里的千步香令人心旷神怡。我和他端坐在圈椅上,一人端着个白玉樽不动如山地饮酒。

挽湘的鬓发上插了一朵玉茗花,纤手抚弄着琵琶,低着头试了试音,随口软软地道:

“两位公子今年贵庚?”

我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十四。”

挽湘的碧纱裙曳在地毯上,披帛颤了颤,而后唇边的酒窝再也绷不住,拿罗扇遮住脸笑出了声。

我就当没听见,抬眼看他,却是一副正经到不行的样子:

“当真只是想见女郎一面,女郎兴致好,不给我们弹个曲儿么?”

挽湘好容易止住笑,“行行行,小公子要听什么?”

琵琶声幽幽地在静夜里流淌,我从窗口眺望,一城花灯都寂寂地盛开着。更鼓伴着渺远箫音,原来洛阳雪后的月色是这么美丽。

他也出了神,怔怔地望着手里别致的酒杯,是我从没见过的情绪。

“夜已深,两位还要在此处留宿么?”

挽湘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们,秋波潋滟,将琵琶放在长案上。

我拱手道:“女郎的曲子弹得极好,百闻不如一见。”

“啊,只是这个么?”她目中似有惋惜。

小旗推开椅子站起,“女郎的衣裳也很好看。”

挽湘娇笑道:“真是……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既不合意,就不要委屈自己。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金珠。”

我们从菡水居出来时,子时都已过半了。这一回在外面逗留的够晚,父亲肯定要派人在府中的大门和侧门堵着不让我进去,而小旗也不知要怎么回他的寝殿。

大街上一切景物都刷着皓皓的银白,几乎分不清是雪还是月光,无人再在这片坊子里走动,屋檐上融雪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我们牵马走在疏淡的影子里,都无话可说,也不觉得无趣,就这么走了百十步,忽然脚下齐齐停住了。

街头凭空出现一顶青布帘的轿子,轿夫穿着深色衣装,配着长刀,刀鞘绣银。

他拉住我,“煕圭你先回去,现在就走。”

我叹息道:“你看看我走得了么。”

他从没这么慌张过,手心都出了汗,压低嗓子道:“我真不知道他会来,阿公和我说他一晚上都在明水苑!”

我们在原地打转,眼睁睁看着轿帘被掀开,一个人从里面缓缓踱出,披着银狐裘,眼里蓄着一川雪原。

他立于粉墙边,浑身上下皆是冷冽的威压,如有千钧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眉心微锁。

而后他一步步走到我们面前,嗓音冷得像冰:“你准备在昌平门外睡一宿,还是要闯宫禁?”

我咬着牙跪下,听小旗硬着骨头挺直腰答了三个字:

“不敢闯。”

今上执起他握紧的右手,眉头骤然一舒,竟露出个微笑:“那你不必随我回去了,明日的朝会也不须出席,你身上还有一半银票,何不在这烟花巷里逍遥自在?”

他这几个月个子蹿了一些,今上和他讲话的时候也不用把头俯得太低了,这样的语气他尚且招架不住。

“价钱太贵,那一半只够听五首曲子,待不了一整晚。”

今上轻嘲道:“也就这点出息。”

又看向我道:“侯爷在府中等你,莫要让他等急了。”

我松了口气,今日太过侥幸,原来指挥使说今上口谕的确不虚。宫门锁上除非天子之命不得再开,小旗要进去谈何容易,于是他就亲自前来接人了。

上元节,世人大约都是耐不住寂寞的。

今上转过身,小旗对我做了个再会的手势,也跟着他走进轿子里。我看见他面上复杂的表情,迎着月色,难以辨别。

他想不到他父亲会这么做。

我也骑上雍白准备回家,空旷的巷子里一人一马的影子映在青砖上,孤零零地经过几家住户,转过了巷口。

我觉得今夜很难睡着了。

他应该也是一样。

第107章 爱妃

这一桌共有六个人,季阳府三个,方氏两个,再加上一个罗敷,看起来安排的用意比较微妙。 官商向来不同席,方琼却占着个外戚的名,更遑论与今上关系密切,即使不如以前位高权重,也不会让有心人看轻。

季阳离洛阳千里之遥,不怕有人把本参到今上面前去。

萧知府想起自己前些天得到的信,不敢掉以轻心,夹了几筷子菜意思意思,和蔼地道:

“公子这生意做得可真是好,本官几十年前在天金府的时候就知道方氏生财有道,现在竟又得了三州的贩盐权,这可是国朝从来没有过的事呀!”

秦管事立马站起来敬酒:“萧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自古士农工商,我们不过是单有些家底罢了。”

萧知府下定决心,缓缓放下银筷,抿了口极烈的酒,眼神绕过秦元:

“方公子,咱们难得有缘在嘉应城会面,要不是今儿过年家里头催的急,方氏的马车初三就要上路,本官定会好好请公子到寒舍一叙啊。这年头,故人是越来越少喽!”

方琼淡笑道:“在下亦仰慕大人高风亮节,家父在时曾与我说,大人当年在兰台会上的风姿,可是名动京城呢。”

萧知府捻须呵呵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侥幸得了个第二,如何比得上卞公文采斐然!”

罗敷在一旁听着话中意思,这知府大人眼看不过五十出头,但实际年龄应该还要再大些,保养得宜,年轻时应该有副好皮相,可惜蓄了须就看不出来了。

“公子此次来我季阳府,是有大抱负之人,本官浸淫官场已久,见过的像公子这样的人却寥寥无几,心中甚是宽慰。惠民药局自三朝以来不振日久,连洛阳的机构也是从年初开始整顿的,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公子能坚心志,秉初衷,不论庙堂江湖都将天下放在眼里,真真是让我等这些庇护一方的父母官汗颜。”

他这话讲的声情并茂、情真意切,要是罗敷不知道方琼是个什么人,说不定脑子一热就相信了。

方琼道:“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若能帮上忙,在下不会推辞。”

同知插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公子您知道,咱们这里……”

萧知府瞪了他一眼,徐徐道来:“公子在扶持药局之时如能得到衙门的助力,在整个原平也就顺风顺水了,不知公子看不看得上我这小小的季阳府?”

罗敷心道这是要开始官商勾结玩腐败了么,眼观鼻鼻观心,听方琼笑道:

“萧大人的意思是,季阳各处药局方氏皆有权整改?”

同知道:“药局本不是大事。知府大人夙夜忧心民众,苦于本钱匮乏,而乡里并无愿意鼎力相助的富户,对比公子仁义之下,才更加烦闷。 ”

方琼的手指在桌沿叩了两下,仿佛在思考是否可行,慢慢道:“知府能给方氏什么好处。”

萧知府朗笑道:“瞧公子这话,我季阳府虽比不上北边那些殷实州府,但好歹一年纳粮也有三十万石,公子是聪明人,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本官提!”

他这话说得豪迈至极,罗敷不由疑心他哪来这么大底气,是摸准了方琼不会跳进来帮他建功立业,还是他的辖地真的那么富庶……相比表面的和颜悦色,她更认为他背地里做了不少准备。

方琼随口道:“所以大人想让在下在处理惠民药局的同时,也能顾及原平其他官办的产业?”

“能得公子提携,本官感激不尽……”

他没说完,一张脸忽地白了白。

季阳便是季阳,哪里管得到原平一个省!

秦元抬了抬眼皮道:“提携二字萧大人言重了,某等商贾之人不好涉及地方衙门,眼下正是如履薄冰之时,望大人三思。”

方氏家大业大,洛阳各处均置田产钱庄,若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萧佑这个知府在原平横着走都行。本朝惯例,各省平章政事无为而治,监察权全予州牧,而南三省的州牧都默默无闻深居简出,知州知府们乃是地头蛇,一句话放出来,大致就是成了。

罗敷心道这萧知府的野心也着实大了些,让自己辖地的产业得到方氏的钱财,还想让其他州府把这份好处算在自己头上,当方琼没见过官么?

萧知府想起收到的密信,泰然自若地把杯中之物饮尽,“方公子,这也只是本官的一个提议,决定权信不在我。家中还在等,公子不必送了。”

他站起身,方琼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秦元跟着三人往府馆大门走去。沿路席上的人皆立起行礼,知府好像心情大悦,与同知吏书两人拱手给诸人拜年,到门口回头望来的目光正好触到罗敷的脸。

桌上只剩两人,罗敷碗底见空,搁下筷子支颐问他:“他们来意很明确,你答不答应?”

方琼无意瞒她,敛目道:“无论他来不来,我都会这样做。”

罗敷愣了片刻,满院的喧闹声好像隔在一面墙后,这儿静得发慌,她斟酌着开口:

“是因为你们真的需要这里官府的权力么?”

方琼诧异一瞬,又道:“怎么会这样想?”

他眉稍柔和,眼角含笑,在渐黑的夜里端的是无尽风流。罗敷看着他认真又疑惑的神情,什么也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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