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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小的灰褐床铺上赫然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女人,闭着双目,一只无血色手垂在床边。

医生大多都比旁人冷静,眼下两人看了看狭小的卧室,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柜子和几个竹篓,实在没有多余的东西了。

万富率先大步走到床边两尺,紧紧盯着那女人,掏出方薄薄的手帕轻轻按在了她苍白的手腕上,而后摇了摇头。

罗敷第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没了气的,边戴上手套边三两步走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按了按颈侧,小心地掀开了算是整齐的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万富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王敬今天刚和我们说他妻子重病,才两个多时辰,就这样了?”

“你曾说他这个夫人四个月前就病怏怏的?”

“可我当时看她与她相公闹起来还精神很好,之后就没大在意了……”

罗敷看到他神情中的愧疚之色,心知这其中不对劲得很,王敬的内人若是病的只剩半口气,他能如此好打发?现在是盛夏,这人应该刚死不久,他这个做丈夫的去别的医馆药铺了?

一个人若是有一次给别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之后再做什么事都会让人觉得不可信。 于是她抬头对万富道:

“你觉得他是不是走的太顺畅了?有没有可能是他做了什么事,想先使计溜得远远的。”

“你是说他为了省钱,用点手段让他夫人成了这样?可是我们现在没有办法确认。”

万富一想,确实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不太合常理。早上他倒没联系到以前的事,这才领悟到问题不小。一个人轻重缓急是分得清的,节骨眼上没有别的办法,还会在意面子?就算感情不合,但在一起过了这么久,王敬没有求招他进来的方医师,没有求共事的医师,反而罗敷一说,半个字都没反驳,轻轻松松被赶了出去。

“我之所以肯定他不在,是因为门房说他去城北了,特意留了话说明日再回来。”万富这才托出实情,“他去城北做什么?一个人举目无亲,天天在药局里也没机会结识贵人,难不成是寻差事?凭他那点三脚猫功夫,方先生是看他可怜才予了他一个安身之地!我就姑且信了,反正他就是在家我也不是不敢进来。”

罗敷细细检查着王氏的面部,揭开被子看了片刻,又照原样盖上,低声道:“明天王敬若是没回来,便报官吧,就说做相公的出门在外,家里人去了,先来告知官府一声,按一般的次序办,该请仵作就请仵作。我记得国朝律令上有一条,各地有人去世了首先报给官府,其次入殓。”

王氏的脸上还残留着临死之前的痛苦之色,嘴角下垂,眉心有深深的折痕,像是不胜重病。她三十开外的样貌,生的倒不难看,要是把这张脸的纹路抹平了再抹上点漆,反而显得有那么几分姿色。

罗敷验看活人还行,死人就够呛了。她一边察看一边暗自思索,平日最看不起王敬的是颜美,但万富私底下对他的意见却显然不输颜美,面上和和气气的,实际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罗敷揣测他前后话中之意,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亲眼见到了什么事情。

“他不是还有个女儿么?去哪了?”万富记起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孱弱女儿,想到自己有个表姐亦是年少失恃,此后被亲爹卖给财主做妾,过得凄惨无比。他不禁可怜起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来。

罗敷见他又找了一圈,压着额角道:“我们回药局再说。”

“那这里……”

罗敷道:“有后门可以出去么?”

万富摸摸头道:“后门通向的是米市,人还挺多的。”复又望着床上的人叹了口气:“这真是……”

“天热,拖不了多久,你现在就去官府通报一下,我回去见方先生。”

万富送她到大门口,自己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罗敷探头探脑地跨出破门槛,巷子里仍旧没有人,一阵热风迎面袭来,吹得她有些晕。

她环视小巷里单调的景物,半人高的杂草,茂盛的夹竹桃,六七户住家,标准的下层百姓居所。她脚底下走着,心里却跳着,那不过一二百步的石板路仿佛一下子伸了老远似的。

太阳正好卡在巷子尽头,风里的人语从前方浮了上来,青褐布衣的人们来往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眼前。罗敷舒了口气,感到自己实则是个挺冷漠的人,胆子还小,真是愧对教诲。这王敬要真是因脸皮薄自请辞退,不想回家与妻子说反倒自己去城北倒腾办法,那她确然是有责任的,毕竟她知道他家中情况。她琢磨到这里就浑身不舒坦,客观地看,一个失魂落魄又自诩清高的穷医师,丢了饭碗不愿受家人苛责,实在是人之常情。要是他待在家里,就算妻子在面前过世,也总比让她孤零零地躺在房里被两个陌生人发现强。

风里不仅有人语。

罗敷瞬间加快了步伐,她僵硬地往前走,忽然在几步外停下。

她回过头,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接着她就看见了分外诡异的一幕:一个人趴在两座房子之间凹陷的土墙上,脑袋慢慢耷拉下来……随即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面上的草丛里。

那人深色的衣袍已经被汩汩冒出的血染黑了,抠在墙上的手指溅上殷红,还在颤巍巍地痉挛。

从她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但巷口处的视线会越过这个角落,钉死在凸出的房屋上。

那丢了脑袋的人身后立着个矮小的黑衣男人,手上正徐徐收回沾着几粒血珠的银色丝线。黑衣人蒙上面巾的脸朝罗敷的方向撇了撇,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冷的像冰。

罗敷转身就跑。

她不敢再往后看,心中念念再几步就是巷口了,她不知道喊人有几分胜算,或者是她能否在对方动手前喊上一个字。

事实上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的风声就已然到了。脖子在闷热的空气中不可抑制地发凉,她听到金属破开气流的声音,像是轻微的鸣镝。那坚韧细长的银丝即将触到她的皮肤,然后……

罗敷在那一刹竟没有害怕。她捏着手腕上的链子,脑海中一片空白。

兵器嵌进皮肤一分,罗敷几乎要看见自己的脑袋像那个人一样,一点一点地断掉,再骨碌碌滚下来。

刺痛之后便是压抑的静默。

忽有尖锐刺耳的响动,随即有人运力短促地嘶喊了声。

罗敷良久才反应过来,是那根索命的银丝绷断了。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得以挨到砖墙,用尽全身的力气蹲下身倚靠在墙上,将手覆上眼,倒吸一口凉气。

巷外如同另一个世界,丝毫不知几丈之内发生了什么。那些过路的人们也不会知道巷里惨死了一个人,还差点又赔上一个。

罗敷好容易平息下来,放下手,手心沁出冷汗。

她直直地对上一双墨色缎靴,靴筒上雪青的流云纹绣得极灵动,好似要卷到空中来。

罗敷仰起脸,勉力站起身。顿时,她看清了草丛在短短的时间内收留了第二个人,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是诧异。是那个喜欢拿线割人家头的蒙面黑衣人。他的衣服裂开一道狭长的缝,缝里垂直插着一根细细的木条,没入胸口约莫很深。

黑衣人的尸体旁站着个人,背对着她,黛蓝长衣静静垂落。

那人俯下身揭开面巾,淡淡开口道:

“女郎不必顾着眼睛,颈后的伤才要紧。”

罗敷刷地抬手去摸脖子后,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她原本没感觉到有多疼,可看到刺眼的红,身体立马就敏感了起来,痛了几倍不止。

她稳住嗓音没叫出来,从怀里抽出手帕压住伤口,道:

“多谢先生了。”

那人直起身,侧首向她点了点头,眉目澹澹。

罗敷只觉这张脸很熟。

她注意到他手里还拎着篮东西,居然是面摊里的篮子,还有一个白色的水囊。

“先生能借我那个水囊一用么……”

他忍不住扬了一扬嘴角,端正面容霎时添了清华秀彩,如月出东山。

罗敷不知他笑什么,皱了眉又重复了一遍。

方继望着她缓缓道:“女郎命中果真缺水。”

罗敷连捂伤口都忘了。

呆了片刻,她继续问了第三遍:

“州牧大人体恤民情,能借民女那个水囊用一下么?”

方继从善如流地将水囊递给她,手掌在阳光底下泛着玉色。他身后一个随从也无,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

罗敷轻声道谢,接过水囊打开,又抽出一条帕子倒上水,和着点随身带的药粉按在伤口位置轻轻擦洗。所幸伤口不深,只是她一想到那东西将人家的脑袋挪走了,上面还沾着血,就恶心的不行,非得用最快的速度好好清理一下。

方继正往那倒霉的缺了头的人那边走,冷不丁听到背后“咦”了一声。

罗敷紧接着跟上来,像是也要来看看。

方继由着她想看又不敢看地在已倒下的尸体边上纠结,摸着脖子眼神疑惑,好一会儿才道:

“做杀手的心态有悖于常人,他方才可能兴致较好,用兵器从身后一寸寸划拉着进去的,所以断面才如此粗糙。”他说话的同时,看着罗敷的眼里带了分惋惜,弄得她立时毛骨悚然。

罗敷结结巴巴道:“那他动作挺快啊……割完了头才滑掉,一般好像是从……前面割?”

方继道:“也许是习惯,他第二下亦是准备从后面开始。”

罗敷不愿回忆半点,咬着唇斗胆道:“……也可能是这个人挣扎得太猛,身体紧贴在墙上,他没办法从前面喉咙下手,就只好从脖子后打主意。……他刚刚是连人带兵器一起追上来了么?”杀手躺的地方离她有段距离。

方继微微一笑,“女郎怎么不回头看看?这样既可以让他从颈前下手,又能知晓他人离得远否。”

罗敷张了张嘴,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他轻轻抬手,罗敷还没来得及回神,只听“啪”的清脆一响,对面几尺远的土夯墙电光火石间多了个东西。

罗敷不禁凑上去看,这一看之下彻底惊住——一根木条生了根般入墙半分。木条是根落单的竹筷,她中午才用过搛面条的那种,用力咬都能留几个牙印。

筷子是横着嵌入的,与地面平行,四周小范围地震落了表层的粉尘。罗敷试着把竹筷弄下墙面,端详了一阵,觉得匪夷所思。以筷子类比银丝,她在脑子里想像了那个恐怖的情景:银丝在空中展开,或借力凌空朝前推,或当鞭子甩,以其熟练程度不说划断脖子,割出一大摊血是肯定的。

方继教导完,似笑非笑道:“明白了?”

他不等罗敷说话,便接道:“女郎是还想见见那玻璃银蚕丝的真品试起来如何吧。”

罗敷连忙捂严实了渗血的地方,欲摇头又怕牵动伤,只能闷声道:

“大人若乐意,别在民女身上试就行。”

方继眼中那点惋惜又回来了,“今日难得忙中得闲。”

罗敷默然,及时换了个话题:

“大人怎会在这里,似乎是要去用饭的?”

方继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篮子上,“顺路,把这些带到别人府上,不过丢了双竹箸。”

罗敷这时才领会到另一根筷子的去处。本想再看一眼杀手胸口多出的一截细木条,生生忍住了,道:

“大人不必忧心,民女一双筷子的钱还是出得起的。”

方继袖口一动,不置可否:

“女郎费心。不知女郎能出得起多少双筷子钱?”

第47章 鱼水

夕阳落山的时候,罗敷在长长的伤口上洒上了防水的药物,忍着水汽蒸腾洗刷。 她闭上眼都是那根见鬼的什么玻璃蚕丝,带着刚死之人的血液往自己脖子上抹。

明绣换了第三桶水,只顾着注意她的伤势,忧心忡忡道:

“女郎怎么弄成这样,今后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罗敷面无表情道:“没事,不会留痕迹的,我向来用最好的药。”

她见罗敷神色冷淡,也不敢多问,只撇了撇嘴道:“女郎以后千万别一个人上街了,我怕得很呢!”

罗敷扯着头发恨恨道:“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固定住脖子拿眼睛斜着瞟她:“京城治安实在有待改善。”

罗敷知晓今天的事不便广泛传播,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吞。可一看明绣忧虑又好奇的神情,她觉得还不如说出一点让她别再往下想。

“我们冬至别忘了给王医师一家寄点楮钱,好歹也在一起忙活过。齐医师已经去官府走过场……去上报了,会有人来处理。”

明绣递完了瓜囊,把话倒了两三遍,手一抖,蓦地“啊”了一声:“怎么……早上不是还看见王医师的么!不会是……不会是先前向人告贷却没钱还,人家追来了!”她杏眼大睁,早上王医师离开药局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只知是缺钱要另去觅活儿维持生计,哪里料到上午好端端的人一天之内就一命呜呼了!

罗敷知道她父亲就是向人告贷,结果一分钱也还不上,让人找到了家里,把女儿利索地卖到大户做粗使丫头。就不好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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