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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一字一顿,生怕苏轼没听明白。
“那啥……要是让周敦实得逞了,咱们的日子可就没得过了,无论如何,必须请师父出山才行!”
“这事很重要吗?”
章惇用力点头,“非常重要!”
“难道比棕色熊猫还重要?”苏轼随口道。
“什么棕色熊猫?”章惇不解。
苏轼解释,“是这样的,我姐姐说,半年前,诞生了一只棕色的熊猫,在一大堆黑白的滚滚之中,多了个彩色的……你知道不?我姐夫可高兴了,天天盯着,写记录,他准备研究一下,棕色熊猫之谜……所以,朝廷没什么事,就别烦他。其实,我也想去看看,子厚兄你去不去?”
“我去你个头!”
章惇抓狂了,“苏子瞻,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理学推出了周敦实,他们是没安好心,如果这一次让他们拿走了议政会议,那就坏事了,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苏轼翻了翻眼皮,“我能明白就怪了?章惇,四年前我姐夫把大权交给了你们,还组建了新政学会,现在政事堂,六部,各个行省,上上下下,都是你们的人……周敦实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他有什么本事?你们连他都害怕,我姐夫真是瞎了眼睛,怎么栽培你们一帮废物饭桶?你说说,你能干得好什么?还有脸坐在天官的位置上吗?我看你趁早滚蛋,别丢人现眼!”
这一顿臭骂,把章惇弄得一愣一愣的。
貌似还真有道理啊!
周敦实不是官了,又一把年纪,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对,不是的!
章惇连连摇头,他神色凝重,“子瞻兄,你别装糊涂,眼下的大宋,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些年光是读书人就增加了3000万,你应该明白,这书读多了,道理知道多了,就,就不好管了!”
“是不好欺负了吧?”苏轼讥诮道。
章惇也不跟他辩论,“你随便怎么说,这么多读书人,从下往上,这股力道太大了,万一让理学掌握了民心,后果不堪设想!”
……
苏轼在地方混了这么多年,亲眼见证了太多变化,他的心里能没数吗!
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的。
比如当初,王宁安推动全民教育,苏颂继任之后,继续加大投入,眼下每年花在教育上的经费高达8000万,还不算地方的投入。
结果就是大宋的识字率一举突破六成,逼近七成,按照人口折算,识字的人应该差不多一个亿。
这是什么概念呢?
目前世界上,除了大宋之外,所有识字的人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一千万,甚至会更低!
比如阿拉伯的很多王公,他们就是文盲,管理领地,处理公文事务,全都靠着特别训练的马木留克。
至于欧洲,英语才诞生一百多年,要到三百年之后,英国王室的藏书室才拥有三本书!
就这么说吧,我们有了唐诗,西方出现了英语,我们修永乐大帝,英王只有三本羊皮卷。文明的差别,是没法用道理计的。
当然了,祖宗再了不起,子孙不顶用,也会败光家业的……只是王宁安的出现,把原本就悬殊的差距,拉得更大了。
教化大兴,人人读书明理,这不是圣贤追求的境界吗?
应该大书特书,高兴庆祝啊!
别忙!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识字的人多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对律法感兴趣,他们研读刑律,找出各种规矩,保护自己……朝廷的差役再也别想随便抓人,也别想作威作福。
谁要是干了,立刻就有人在报纸上公布出去,然后就是舆论大哗……当然了,这不是说就没有胡来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包括保守的乡村,人们依旧恐惧朝廷,害怕当官的,但是在大城市,显然情况改变了很多。
一言以蔽之,就是治理难度大了,而且是大了无数倍!大到天上去了!
你面对一群文盲,可以打骂,逼着他们听话……可面对一群读书人,就要讲道理,就要说服……可问题是人家比你还会说,这就很尴尬!
章惇很无奈,“子瞻兄,这几年朝廷是做了不少事情,可做多多错,做少少错,不做不错……既然做了事,就难免争议。那些报纸又惯会胡说八道,穿凿附会,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你知道的,我们处境挺难的。”
苏轼冷笑了两声,“什么很难,说白了,就是民心不在你们这一边,你们怕了!”苏轼不客气地批评,“我早就说了,前些年要找能做事的官员,可接下来就要找能把事情最好的官员……可问题是你们不听啊,你们关起门,觉得自己了不起,位高权重,一言九鼎。陛下在外面亲征,我姐夫也不在京城,没有人能管着你们,你们就由着性子折腾……这回好了,惹祸了吧?没招了吧?还想让我姐夫出来替你们背锅,做梦去吧!我就算能帮忙,也不会帮忙!自己做的孽,自己想办法!”
章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角的肌肉不停颤抖,半晌憋出一句话:“苏子瞻,你没有以前好了!”
“是没有以前好糊弄了!回见吧!”
说完,苏轼夹起一筷子羊肉,浸透酱汁,全都吞了下去,一点也不剩,转身扬长而去,他走的时候,甚至有唱一曲的冲动,真是痛快,终于出了恶气!
章惇却只剩下哭了。
更让他哭的还在后面,周敦实进京之后,只休息了两天,就登坛讲学。
老头子声音洪亮,条理分明。
第一天,他主要讲自己的《太极图》《通书》等文章,阐发一大堆,诸如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主静、至诚、无欲、顺化……等等概念。
说实话,这些玩意感兴趣的人真不多,但架不住老先生名气大,也只能听着。
但是到了第二天,劲爆的就来了,周敦实在第一天的基础上,开始讲解王道,仁政,爱民,简政,言语之间,不乏对朝廷做法的抨击。
等到第三天,老头子直接甩开了膀子,他强烈攻击,认为朝廷不顺应天道变化,肆意胡为,抢夺民财,滥用民力,法律严苛,残害生灵……在周敦实的攻击之下,整个政事堂,几乎一无是处。
幸好老先生还算克制,没把赵曙的对外用兵也算进去……显然,他也清楚,可以攻击政事堂,但是皇帝绝对不能碰!
不但不能碰,周敦实还赞颂赵曙开疆拓土,胜过秦皇汉武……陛下英明睿智,更应该总揽大权,任用贤臣,体恤百姓,照顾生民,整顿朝纲,力挽狂澜。
周敦实的这番见解,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迅速传播,速度之快,简直前所未有。
还有许多人,也写文章,揭露各种问题,把矛头所指,都对向了政事堂,对向了新政学会。
对于这股浪潮,苏颂看得很清楚。
“这些年来,我们的施政的确有不够细腻的地方,有时候急功近利,总是靠着力量强推……还有,我们忽略了宣传,忽略了教化,以为把事情做好了,一俊遮百丑。殊不知,在民间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气和不满,他们未必支持理学,支持周敦实,但是他们却希望有人站出来,骂我们,替他们出口气!”
章惇很无奈,“首相讲得都对,可问题是如果让周敦实和理学把握了这股民气,我们的处境就很困难了。”
这时候吕惠卿开口了,“陛下的意思,是倾向于设立议政会议……但是谁能统帅议政会议,又有多少权力,还没有定论……但不管怎么说,议政会议都要顺应民心民气,如果让理学把握住了民意动向,他们站在道德高处,肆意抨击,我们的施政就会很困难,甚至会影响到全局。”
“这就是我建议请师父出山的原因,唯有他老人家能压得住周敦实!。”章惇又一次建议道。
司马光摆手,“不可能,年末的时候,我去拜会了师父,他连新政学会的事情都想推了,又岂会接下议政会议,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司马光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清楚,议政会议代表百姓,和皇帝,和朝廷是天生的对头,王宁安和赵曙,还有在场诸位都是师生,他能跑过来,和自己的学生作对吗?
“唉,师父不来,那谁能成啊?介甫相公如何?”曾布建议道。
苏颂摇了摇头,“介甫相公身体一直不好,而且他专心立法和政策,不愿意蹚浑水的。”
大家找了一圈,愣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时候鬼主意最多的吕惠卿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你们觉得文相公如何?”
“文彦博啊?”
大家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这老货倒是能压得住周敦实,只是会不会养虎为患啊?
……
“二郎,这是老夫最新的学习体会,你瞧瞧。”
文彦博把厚厚的一摞纸送到了王宁安的面前。
王宁安怀里抱着棕色的滚滚,索性拿小家伙圆滚滚的后背当书桌,翻看着文宽夫写的东西,小东西不时发出哽哽的声音,似乎在表示抗议。
“我说宽夫兄,连它都看不下去,你这一大把年纪了,非要加入新政学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文彦博探着身体,正色道:“老夫以往做官执政,都有太多疏漏的地方,我加入新政学会,是要从头做起,重新做人!”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会坚持不懈!”文相公更坚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