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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琉璃瓦下挂着一排细笋似的冰溜子,打扫宦官在宫道上簌簌拨划着积雪,末了抖一抖,在角落又下起一场无人知晓的雪。天还是黢黑一片,但玉鸿书院已经亮起了一盏灯。
曾云程刚理好衣摆坐下,便看见另一盏灯近了,只好扶着案牍和搭脑再度起身。
“五皇子殿下来了?”
嵇铭焕亦赶忙还礼回应:“见过太师。”
二人敛衣而坐。
“今日来得比昨日还要早些,我们的小殿下越来越好学了。”曾云程笑眯眯地问。
“铭焕惭愧,要不是铭焕之前病了,落下许多课,又私心想请太师来教,您也不必在这么冷的天起这么早给我补课了。”嵇铭焕有些羞赧,低低头道:“而且,铭焕来的还是没有太师早,怎么能叫好学呢?”
曾云程摇头,揽袖伸手重新摆放宦官放置在桌上的油灯,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明白了,睁眼没有闭眼多了,睡也睡不安稳,不如早醒罢了。那我们开始吧?”
“是。”
“上一回,我们分析了荆江水患前因后果及善后措施,这一回我们来讲荆江水患何以引起朝堂重视。”
“是。”
“在此之前,我们先来做个小游戏。”曾云程狡黠一笑:“我给好多人都玩过呢。”他从抽屉里拿出许多木条放在桌上,“丁零当啷”推给嵇铭煜,道:“我要你将这些木条整齐、有序、稳定地搭建成某种形态,以至于搭建好后,我任意拿走一根木条,这个模型都不会崩溃。”
嵇铭焕拢过木条,沉思片刻,便动了手指,堆了一个棱锥状的木条模型。
曾云程见之颔首,微微笑道:“嗯,也这个模型。这种样式的模型,和你两个哥哥给出的模型是一致的,这很好。这,也就是标准的王权社会。”
嵇铭焕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上窄下宽,上少下多。皇帝在顶,王公臣子居其下,百姓为底。纵然最顶上的木条处在众星捧月之地,拿走了,却不影响其他。由于自上而下数量层层增加,就算少了一二条也无伤大雅。”曾云程伸手示意,道:“那么殿下现在来简单一说这模型主要的利弊吧。”
嵇铭焕略作沉思,便简短道:“主利在于高效稳定,主弊在于君权易被滥用。”
曾云程顿首:“善。那依你看,这个模型在运作的时候,要注意哪些问题呢?”
“此模型,上层不宜过多,多则压迫下层,然而上层也不宜过少,少则压不住下层,导致无序。下层虽为下,却承载上层,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曾云程抚胡须,又问:“善。下层上层,孰轻孰重?”
嵇铭焕闻言却没有立即开口,盯着木条想了半天,曾云程见他苦思冥想的模样,便打算换个思路,道:“你想不想听听,你两个哥哥是怎么说的?”
“想。”
曾云程拿起顶上的木条,道:“穆王说上层重,因为一层压一层,总有上层,上层可以无穷尽也,下层却永远是下层。故而为了安抚下层,需适时让下层流入上层,给予其希望,但又不能让其真正威胁到顶端。”
嵇铭焕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似的:“竟然还有这种理解的角度?这不就是您推行的户籍改革的初衷么?”
“算是吧。”曾云程呵呵笑道:“不同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
说罢,他将代表皇帝木条从模型顶端拿下来放在右手心,说:“比如,我以前的理解是下层重,除了最顶端的一层,其余皆为下层,放在手里掂量掂量都明白是下层重。木条代表的不仅仅是人数,更重要的是资源,只有下层分到的木条够多,才有气力一层接着一层,支撑着上层。”
“那……太子殿下呢?”
曾云程搁下了木条,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金条,代替刚才的木条重新放在模型顶端,道:“太子殿下与我想的不同,他说重点不在数量,而在于质量。我所言为理想状态,然而实际上,此模型一旦形成,就算是下木条、上金玉也能撑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嵇铭焕了悟似的顿首:“太子殿下说的也很是在理。”
曾云程点点头:“是啊,谁人不有理,那你的想法呢?”
嵇铭焕有些犹豫,“呃”了半天,道:“其实……我觉得……是下层重吧。很明显,这种模型,做下层会感觉到如同泰山压顶般的重量啊,承担上层重量的下层,当然比只承担自身重量的上层重了。”
曾云程欣然“嗯”了声:“真是又一种新奇的解法。总而言之,我们回归正题,这个模型,也恰好可以解释为何水患会引起朝堂重视。水患就像是我的手一样,将底下的木条抽走了……”
蜡油滴答滴答,说道最后,曾云程带来的茶水都凉透了,他饮了一口,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也差不多啦,五皇子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嵇铭焕连忙起身:“多谢太师,太师慢走。”
曾云程正要把模型推倒,嵇铭焕却又突然出声询问:“太师,其实我还有想问的。”
“说吧。”曾云程道。
嵇铭焕小心翼翼地问:“太师刚才说,很多人都玩过这个游戏,我想知道,我父皇的模型是什么样的?您……最喜欢谁的模型呢?”
曾云程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道:“陛下的模型我要给他保密,不能告诉你。”
嵇铭焕“哦”了一声,抿抿唇,又道:“那您最喜欢谁的模型?”
“目前为止,宁国公的吧。”曾云程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想知道他的模型吗?”
“我、我有点好奇,不行的话就不问了。”嵇铭焕被这笑容弄得略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告诉你无妨,谁让他耍赖皮。”曾云程随手将模型一推,木条哐啷撒了一桌子,紧接着又被他整齐地拢起来铺成一个平面,道:“他就是这么摆的。”
嵇铭焕:“啊?”
曾云程乐呵呵道:“是啊,耍赖嘛,这样我拿走任何一根,都影响不了别的木条,‘稳定、有序、整齐’得不行。那时萧吟行这么理直气壮地一摆,我连问题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啦。随后我观察时发觉木条好像少了一根,就问他还有一根弄哪儿去了。”
“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木条,说:‘皇帝’被我藏起来了。原是趁着摆的时候,把它悄悄塞进了袖子里。”曾云程也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木条放在桌上,煞有介事点评道:“狡猾狡猾,十分狡猾。”
嵇铭焕看着桌上一排齐整的木头,愣然不解。
“不过话说起他来。”曾云程眯起眼,说:“谢家姑娘是不是快回京了?”
嵇铭焕回过神来:“啊,您说宁国公夫人吗?应该快了吧。”
曾云程笑叹一声,收好了东西:“那很快——又要见面啦。”
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颤抖。
这里好黑,她的头好痛啊,什么声音这么吵啊?
“马钱子——是马钱子中毒!”“那就解毒啊,愣着干什么呢?她活不了你们也都别想活了!”“太子殿下冷静啊!侧妃娘娘中毒剂量太深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双手双脚全被绑在一块儿巨大的石头上,再被人扔到了深水里一般,又像是被人当作乳猪绑在木架上炙烤,将她转了又转。又冷又热。空气仿佛进不到她的嗓子里,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就如同号角一样吹奏着哀乐。身体的抽搐和痉挛已经不知道持续多久了,明明痛苦地快要死去了,她却觉得自己在笑,不受控制地笑啊,意识还是那么的清醒。
她这样多久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还是一辈子?
分不清了,这痛苦太漫长了。
“谢如愿,坚持住!我求求你……求求你坚持住!我让人找你师姐去了!你听见了吗!她能救你对不对!她肯定能救你——”
她的手被紧紧地攥住,这股力道好像是世界上唯一还在挽留她的东西。
可她一点儿也不想要。
快结束吧,这样的她像个疯子一样,在一张榻上手脚不听使唤地颤抖,发出的声音也好似鬼怪,真正是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快结束吧。
师姐,你可千万别回来。
快跑吧。快跑吧。
你快回蒹葭山,替我回蒹葭山,永远不要来玉京了。
她睁大着眼看着嵇铭煜,面前这人不像他。在她印象里,嵇铭煜不会露出过这么恐惧失态的神色,即使是设计在殿堂之上弑兄杀母,也永远是闲庭信步、冷漠无情。如今这模样是做给谁看呢?可笑可笑。
突然,她看见对方完全呆滞地张开嘴巴,看着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心中还觉得有些奇怪,然而她霍然觉得全身一轻,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最终变得黑暗无比,明白她终于死了。但她却一点儿也不怕,反而仿佛摆脱了所有枷锁、终于从绳子里解脱了一样,那么轻松,如若进入了一场梦境。
梦里有很多人,很多她不认识的人。可他们都纷纷都避开了她。
只有两个人因为背对着她,没有远去。
是她爹。还有一个和她很像的人,似乎是她娘。他们二人在黑暗中说说笑笑,但她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
“爹,娘。”她听见自己轻轻喊了一声。
谢旭闻言,缓缓转身。她母亲沈留心也转过身来,冲她温柔地笑了。
两个人都好年轻呀。
谢旭有些吃惊,赶忙上前问她:“孩子,你怎么在这儿呢?”
谢如愿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下来:“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