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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到这么多残障人士。
而她日常接触的都是肢体健全, 能说会道的健全人, 现在目之所及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不然就是眼睛萎缩微陷,或是打着手语嘴里发出啊啊奇怪声响……这一切, 让她陌生又心颤,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误入奇怪世界的异类。
念头才起,她又觉得一阵羞愧。
什么奇怪世界,这些人……都和她一样, 是活生生的人。
一旁的小虞感受到舒云念挽着她的那只手拽紧了, 轻声安慰:“别紧张。”
舒云念压低声音,底气不足:“他们都往我这边看,我感觉…很奇怪。”
“他们只是好奇, 没有恶意的。”
稍顿,小虞补充道:“大概就像残疾人出门在外, 你们健全人看我们一样。”
她这样一比方, 舒云念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忽然有些明白,傅司衍为何那样抗拒外人的目光了。
原来, 哪怕对方的目光并没有恶意,也会这样的令人不适。
刚才她进场的一刹那,大家看她的手脚、眼睛和嘴巴,意识到她是健全人时,那惊讶和审视的目光,真的让她如芒刺背,恨不得转身就离开。
“新郎新娘都是残联的志愿者,他们人特别好,帮助过很多残疾人,现场的宾客大都是他们帮助过的朋友。”
小虞带着舒云念到她那桌坐下,立刻引来同桌不少人窃窃私语。
虽然桌上的人都不熟悉,但小虞身边那个独臂的大姐主动搭讪,问小虞:“这个健全人,是你家亲戚?”
小虞微笑:“她是我姐姐,我爸妈让她开车送我来。”
“噢噢。”独臂大姐点头,还煞有介事仔细对比了小虞和舒云念的模样:“你们姐妹俩都长得漂亮呢。”
同为残疾人,聊天也更有话题,那独臂大姐很快就和小虞聊起来,问起小虞是怎么盲的,又主动说起她是怎么断了手臂。
舒云念坐在一旁,完全插不上话。
那种异类感愈发强烈,哪怕并没有人为难她,只是坐在这,她就觉得格格不入,仿佛她出现在婚宴就像个错误,如坐针毡。
小虞和那大姐随便聊了会儿,注意到舒云念没说话,轻声问:“你还好吗?如果觉得难受,和我说。”
“还好。”舒云念心情沉重道:“就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残疾人,有些惊讶……”
“毕竟全国残疾人都快8500万人了,平均算一下,每十六个人里就有一个呢。”
舒云念:“这么多?那我平常都没怎么见到过……”
“因为大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呗。”
小虞耸耸肩:“聋哑的还好,缺胳膊的也还好,像是断腿的、眼瞎的,出行不便,还不如待在家里,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别人添麻烦。”
舒云念沉默了。
这种话题,她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便也没资格发言。
临近中午十二点,宾客到齐,婚礼也正式开始。
残障人士的婚礼和普通婚礼并没什么区别,除了新人和来宾比较特殊,其他都是婚庆公司的常规流程。
比较触动舒云念的一幕是——
新娘新郎宣誓时,新娘无法说话,只能打手语。
而新郎没有手,便无法打手语回她,只能把口型放得很慢,一句句回应着她,让她能“看懂”他的誓言。
在宾客雷动掌声里,小夫妻眼含热泪亲吻对方,又朝观众道谢。
新娘是新郎的手,拿着话筒递到新郎嘴边。
而新郎是新娘的嘴,笑着和来宾道:“欢迎大家参加我和小婉的婚礼,能和小婉结为夫妻,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随着他的致辞,大屏幕上也闪过一张张新人的甜蜜照片和视频……
看着台上那对特殊的夫妻,舒云念眼眶莫名有点酸涩。
一旁的小虞问:“新娘漂亮吗?”
舒云念点头:“漂亮,很漂亮。”
她给小虞描述着新娘新郎今日的装扮,小虞听得很认真,末了,还和舒云念笑着说悄悄话:“当初听杨奶奶说,王哥和小婉姐要结婚了,我还很惊讶,怎么一个哑的,偏找了个没手的……本来就说不出话,这下手语打不了,不就更没法沟通了吗?”
舒云念想了想,也觉得这样的搭配,交流难度又上升一个水平。
但看台上那一对含情脉脉、满脸幸福笑容的新人,她嘴角也扬起一抹浅笑:“大概,喜欢真能抵万难吧。”
她又想起她和傅司衍。
相比于台上的新人,她和傅司衍能看见彼此、听见彼此、和对方直接沟通,哪怕傅司衍那张嘴……又冷又硬。
而且他们还都有手,可以拥抱对方。
“小念姐?”
小虞轻灵的嗓音拉回舒云念的思绪,她偏过脸,就见小虞弯眸朝她笑:“又想起你那位心上人了?”
舒云念微怔,耳根有点烫。
真是奇怪了,这小妹妹明明看不见,怎么一猜一个准。
小虞见她不说话,就知道自己猜准了,嘿嘿笑了声,倒也没继续打趣,只道:“快点动筷子吧,等吃好了,我带你去见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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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虞说的杨奶奶,是一位失去双腿的68岁老人。
一开始舒云念还奇怪,为什么小虞要带自己来见她。
直到小虞道:“杨奶奶的老伴周爷爷是个健全人,还是个学识渊博的老教授呢。”
说着,她催着轮椅上的老太太:“杨奶奶,你给我这位朋友看看周爷爷有多帅吧。”
杨奶奶笑道:“你这小囡自己又看不见,怎么逢人就说我家老头子长得帅。”
说是这么说,杨奶奶还是将她的手机屏保展示给舒云念:“这是我和我家老头子的合照。”
照片上的一对老人,就和电视广告里的老太太老爷爷一样,温和慈祥,气质儒雅。
虽然都已上了年纪,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男帅女美,一对璧人。
“杨奶奶,你和我这朋友说说你和周爷爷的故事吧。”小虞道:“她最近感情上遇到点难题,也许你能开解她?”
杨奶奶一看舒云念不聋不瞎,又有手有脚,也猜到怎么回事。
“看上一个残疾小伙儿,家里不同意?自己也有顾虑,犹豫不决?”
舒云念:“……”
好准。
杨奶奶笑道:“坐吧,随便聊聊。”
于是舒云念和小虞俩人,一人一张板凳,乖乖坐在杨奶奶面前。
小虞真的有点话痨属性,当然也有可能是平时太寂寞了,所以有说话的场合,小嘴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替舒云念全说了。
舒云念这么个当事人,反倒嗯嗯地附和。
杨奶奶听罢,感叹道:“28岁啊……巧了,我当年失去双腿,也是28岁。”
舒云念错愕,视线下意识瞥过杨奶奶那两条空荡荡的裤管。
杨奶奶已经对这样的目光司空见惯,轻笑道:“我年轻的时候,是水电站的工程师。有一天值夜班巡逻,一条高压线杆砸下来,我当场就晕过去。再醒过来,我就剩半截了,两条腿都没了……”
她云淡风轻说着,舒云念却可以想象她当时的震惊和痛苦。
“发现腿没了,我也和大部分遭遇厄运的人一样,难受、绝望、想寻死……”
杨奶奶道:“我寻过两次死,但都被我爱人救回来了。”
那是她和周爷爷结婚第三年,夫妻俩都是知识分子,男才女貌,志趣相投,十分恩爱。
俩人还约定,等这个水电站竣工,他们就要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一个叫杨舟,一个叫周洋。
“……唉,他那样好的相貌人品,又是个老师。离了我这个拖累,找十八九岁的黄花大姑娘都能找到,何必耽误在我身上呢……我就和他说老周,我们离了吧,我不怨你。可他脾气倔驴似的,怎么都不肯。”
“后来他爸妈,也就是我公婆,趁他上班去,找到我,噗通就给我跪下了,说他家就老周一个独苗,还是家里最有出息的,这辈子可不能被我拖着,让我发发善心,放过他吧。我懂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家爹妈愿意自家儿子,有这么个媳妇呢。”
舒云念听得入迷,紧张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找了个机会,让我哥把我送上去凤阳的车。但我怕我哥说漏嘴,就托以前的同事,把我带去了苏城。我在苏城遇到了我的师傅,她开个旗袍店,绣的一手好苏绣。我就求她教我,她看我可怜,就答应了。于是我就在苏城住下了……”
“一直到那年冬天,苏城下了好大雪。我师傅回乡下过年,我自个儿守铺子。傍晚刚要关门,一个人吭哧吭哧朝我跑过来,一身雪扑簌簌往下掉,把我吓了一跳。等走近了,我才看清是那头倔驴,竟然从宣城一路找到苏城来!”
提起这桩四十年前的往事,杨奶奶不再年轻的脸庞也浮上一抹少女的羞赧,摇头笑道:“那倔驴,死活不肯走。还说我要是再赶他,他就去趴铁轨,把两条腿伸出去,让火车把他的腿给轧没,这样谁也不嫌谁……他脾气倔啊,我真怕他犯傻。”
摇了摇头,杨奶奶道:“之后他就留在苏城教书,我们俩也就互相扶持,磕磕绊绊过了大半辈子,一眨眼,过去这么多年……”
听到这个结局,舒云念松口气,心头感触地望着杨奶奶:“真好。”
杨奶奶笑道:“是啊,这辈子能遇上他,是我的福气。就是苦了他,这辈子尽包容我了。”
舒云念放轻嗓音:“您别这样想,周爷爷和你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是呀,周爷爷可一点都不觉得苦。”小虞附和着:“他走之前,还说下辈子继续和你做夫妻呢。”
走之前?
舒云念怔住。
杨奶奶看出她的惊愕,缓缓颔首:“我家老头,年初的时候癌症走了。”
舒云念惶恐:“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
杨奶奶宽慰笑笑,缓了两口气,又认真望着她:“小姑娘,有个残疾伴侣,注定会遇到更多的麻烦,不过那些麻烦也不是完全不能克服,你看我和我老头就是个例子。最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心。”
舒云念:“心?”
杨奶奶点头:“你俩的心在一块儿,再苦的日子也能品出甜。要是离了心,你就长出八条腿八条胳膊,这日子也过不下去。”
一旁的小虞被这话戳中笑点,噗嗤笑出声,但很快又敛了笑,一本正经点头:“奶奶说的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心齐,泰山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眼见小虞还要拽文,杨奶奶宠溺敲了下她的额头:“你这小囡,别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