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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随犹豫:“这,怎么过意的去呢,几位风尘仆仆,又冒这般大险……”可是又恰如冷山所言,连日以来城中守军伤亡惨重,人手的确不足。

冷山道:“岑大人何必见外,有需要的尽管开口罢。”

岑随想了想,人家远道而来救命,让别人去站城头委实过意不去,要不然就去让他们看守地道?那里安静,也不紧张,休息睡眠的机会也多些。

于是,冷山便带着两个姑子从内城而下,进入了城中的横向地道。

攻城战役中,倘若一座城池久攻不下,挖掘地道也会成为攻方的一种偷袭手段。在阵地附近竖向挖掘地道,通向城内的地底下,然后率领奇兵从城内冒头,里应外合发动攻击,常常可以达到奇效。

然而,对于守方而言,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会挖难道我不会?于是针对攻方挖地道进城这一手段,守方会采取在沿着内城地下,横向挖掘一条地道的方法,来阻隔对方挖掘的地道。一旦攻方士兵挖到此处,因为地道口窄小,冒头的只有几个士兵,守方可以及时地以多打少,往地道里头烧火熏烟,泼洒滚油汤,把人全捂死在里头,破坏对方偷袭的阴谋。

顾柔她们要看守的地道,正是这样一条为了防守而挖掘的横向地道。

地道离开地面一丈深度,冷山托着一盏油灯,光芒微小,只能刚好照亮他面前的一方道路,顾柔和向玉瑛排队跟在他后面走。这地道因为新挖不久,还有一些湿润的泥土味。

每走过一段,都能看见地道里头放着一口坛子,向玉瑛注意到了,问冷山:“冷司马,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冷山蹲下来,中指关节轻轻叩了叩其中的一口坛子,空的,清脆有声:“倘若敌军挖隧道偷袭,声响必会沿着地底传来,此缸便有回声。我们在这里守着,听见回声要立即通知上头的守军。”他顿了顿,又道:“你听清楚没?”

顾柔被向玉瑛推了一把,如梦初醒:“哦……哦。是,冷司马。”

后半夜,三个人在地道里轮流守夜听缸,顾柔第二个守,她坐在坛子边上,双腿圈着那口坛子,下巴搭在上头发呆。

她看了看右边的向玉瑛,她平躺在地上睡得很沉;然后又看了看左边的冷山。他睡觉是坐姿,靠着地道的岩壁,一条腿蜷着,双眼紧闭,佩刀不离右手。

顾柔见着他就发怵,于是悄悄地挪了挪身子,右边靠了靠。

“哼哼。”顾柔听见冷山笑,惊讶回头看他。

他没睁眼,身子一动不动,但声音确实是他发出来的:“怎么,这般怕我?你怕我什么?”

“哦,我没有……”

他突然冷笑:“怎么,怕我在地道里半夜强|暴你。”

顾柔大惊失色:“你……你不敢!你不会的……那样违反军令,你会被处斩的。”手指都开始哆嗦了,在坛子上轻轻敲出细碎的声响。

他还是没睁眼,嘴巴淡定地一张一合说道:“我先办完事,再杀你灭口不就完了,这地下一丈深,谁能知道。”

顾柔毛骨悚然地瞪着他。忖度这话的真实和可行性。

又听见他一声轻蔑的笑,他稍稍偏转身体,靠着墙,背对着她睡觉。

顾柔道:“你为什么那么说,你不会的,你不是一个坏人。”

他呵呵冷笑:“谁说我不是了?”

顾柔咬唇:“你明明就在装,你根本不是那样。”

一个坏人,不会在最危难的关头,想着为别人断后;周汤是那样,冷山也是那样。顾柔记得方才穿越敌营的时候,他一直骑马保持着在她身后策应,替她拨开飞来的流矢。

他懒懒应道:“为了让你保持警惕,你方才一直打哈欠。”这会,还真不装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了。

顾柔一愣,赶紧捂住了嘴巴。

他道:“好了,守夜。”

顾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过了一个时辰,顾柔已经支撑不住,哈欠连天,冷山站起来,轰她:“滚蛋。”

顾柔愣了愣,刚刚他守过一轮,该轮到向玉瑛了。然而冷山道:“她受伤,让她睡。”

——那你干吗把她带来?顾柔瞪眼,很想问他干吗多此一举,可是突然又反应过来,如果他单独带自己来这里,孤男寡女共处漆黑密闭的隧道,自己一定会感到很害怕……原来是这样。

顾柔躺下了。冷山守夜一看就是行家里手,他抱着剑,也不干别的,入定一般危坐。

顾柔躺了很久,想起上半夜的事,那个云南兵绝望的眼神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翻身,看见冷山端坐肃静的背影,山一样矗立挺直,和一个时辰以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顾柔坐起来,道:“你这样也吃不消罢,换我了。”

结果人家还挺不领情:“你算个什么玩意,命令上峰?”

哦,狗咬吕洞宾,算她倒霉。顾柔默默趴下。冷山继续守夜。

顾柔躺着看他背影,又问:“冷司马,我今天……杀了个人。”

他一动不动。这场景对他而言,似曾相识。

默了一阵,他开口了:“你从前没杀过人?”口气里,有不屑,有不信。

“我杀过。”

顾柔不是没杀过人,她杀过舒明雁,赫赫有名的离花宫一把手,江湖老大;可是那是因为舒明雁和她有仇恨,舒明雁伤了国师,她最心爱的人,她恨对方恨得切肤入骨,所以杀掉舒明雁她一点儿也不可惜。

可是今天死在她手下的那个少年……无冤无仇,素昧平生。

冷山不说话,他的背影看着和他的名字一样,就像是一座冰冷的山峰,高大,无情。

顾柔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仰□□着那隧道顶端的土墙壁看,一片潮湿的青苔葱绿地蔓延在那里,有一滴水在上面横向游动,慢慢地聚积形状,欲滴未滴。“冷司马,我做得对吗?我是不是……应该杀他?”

她想给自己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过了这道关。

冷山已经知道她睡不着的理由了,他冷笑:“你做得很好。”

他居然夸她,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顾柔惊讶地朝他看一眼。

紧跟着听他道:“你越来越像一个刽子手了。”

顾柔惊怵,犹如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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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惊得六神无主,她该怎么办?她不是为了变成一个满手鲜血的杀人|魔来白鸟营。

这个冷山,说话耸人听闻,却又只说一半,这会又不理她了,害得她整晚胆战心惊。

一夜过去。

依照冷山和屯骑校尉薛肯的约定,一日后,屯骑营于汉寿城南隅正门发动了以掩护为目标的奇袭。

两千精甲铁骑,从侧翼发动突袭,冲击敌军的西侧大营。敌军前部一时纷乱。

但经验丰富的敌军主将操光,迅速调集步兵精锐,结成圆阵固守。

冷山去了北部城门,指挥守军朝敌军放射驽|箭,掩护荆州水军登岸。

南部瓮城城头,顾柔登城观战,太守杨琦亲自督战,治中岑随指挥。

居高临下,只见城下的战场上沙尘飞扬,北军屯骑营的骑士们各穿重甲面具,执一丈长|枪,不畏生死,勇猛冲向敌军。

操光部队的弓|驽|手齐齐放箭,一时间乱矢纷飞,如急雨扑面。

三轮疾射,己方的重甲骑士们渐有损伤,但已冲至阵前。

敌军的弓兵营迅速撤退,步兵矛牌手火速集结成阵,一列列丈高的彭排顶上前线,排列成阵,连作城墙般的一道高大屏障。整个过程快速井然有序。

敌军矛牌手左手执彭排,右手执长矛,随那屯长口令,彭排忽举忽落,长矛从地面的缝隙中抻出收进,突袭击刺骑兵的马腿。

战马腿关节上不能上甲,顾柔看那不少打先锋的骑士,已经被刺得人仰马翻,不由得心头一紧。

然而,冲阵的屯骑营骑士们并不怯阵,个个似有满腔怒火,跃马挺|枪,以血肉之躯冲击敌阵,那铁枪枪头尖锐凌厉,力道用足之后,可以击穿木质皮包的彭排,几番冲击下来,已经撕开圆阵一个缺口。

阵型一破,所有骑士跟着缺口冲入阵中,左砍右杀,来回践踏奔驰,杀伤无数步兵,敌军前部一时溃决,拥着指挥的军官向后退却。

北军带队的乃是屯骑校尉薛肯,他见敌军已然后退,料定顷刻间必有旁支部队来救,知道吸引敌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担心太过深入不好撤退,便下令:“撤!”军侯薛唐身边令旗一招,所有骑兵调转方向,纷纷朝侧翼突围冲出。

那敌军主将操光始终在中军主帅车舆上观战,他方才没有让大军全数进攻,乃是担心对方后续还有部队——他一直在纳闷,怎么这里会出现朝廷精兵?朝廷大军救援,少说也要十日,怎么会这么快赶到?这会儿,薛肯一撤退,他看明白了,这是前部骑兵赶到,压根没有中军的步兵以为支撑,根本就是一支空心菜部队。他即刻下令:“追击!”

于是,他的骑兵部队冲出去追赶。这时候,汉寿城城墙上,垛口里弓兵手齐齐冒头,箭如雨下,飞向敌军,阻碍了敌方骑兵的追击。屯骑营顺利撤退。

有道是穷寇莫追,操光通晓兵法,晓得不能让骑兵追太远,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敌方的意图来了,对方以卵击石,莫不是……他暗道不好,刚巧,这时候有传令兵来报——

“报,报,报!北隅水寨已被荆州军攻破!黄骑督……战死!”

操光一震,在车舆上险些跌落。荆州军进城了?围困这么多日,耗费兵丁钱粮,他也在苦苦支撑着,一旦汉寿城内得到补给,自己的军队还怎么跟城中军队耗?

他暴怒,下令:“攻城!”欲趁着城中守军最虚弱的时候,做出最后一搏。

……

这是顾柔有生以来头一遭,亲眼见证一个城池的血泪史。

一座可以容纳数十万人的城池,以黏土夯筑,用砖瓦修建望楼,用良木搭建栈道,数百年来,它就一直立在湘西的古道上,无所不包地将来者纳入,为去者送行;泥土修筑的城池不会有感情,伤害来了,它默默承受,血光来了,它迎难挺立,承受一切的苦厄和悲欢。

顾柔在弓兵队伍里头,帮着给一个搬绞轴的驽兵递驽箭;对面敌军也竖起了云车和楼车跟城里箭塔上的弓兵对射。

顾柔身边,一个驽兵被流矢射中肩膀,他用力折断,扔下大骂:“我干|死他娘|的!”没工夫包扎,和伙伴们一同搬动绞轴,把驽|箭发射了出去。

——摧毁力巨大的驽|箭穿云破日,打中对方的云车,木柱折断,上头掉下蚍蜉般的一大串敌军。“好!”短暂的欢呼,众人继续参战。

敌军依靠人数的优势,不断将攻城器械推进战场,巢车、轒轀车、投石车、临冲……陆续登场。

主城的大门被冲车撞击,发出嗡嗡震人心魄的声响;

城门内部,守军用石头顶住大门,再垒满沙包;

城头,治中岑随不断指挥士兵向下射箭,投掷砖石;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但激烈程度丝毫未减,城内士兵来报:“我们的箭|枝不够用了!”岑随大急:“荆州援兵来了没,让他们送进来!”“正在着人调度!”

顾柔看着驽|箭的数量也不多了,很是着急,这时候突然狂风大作,好好的晴天,瞬间飞沙走石。

岑随仰天一探,大喜过望:“天佑我汉寿也!”

顾柔晓得,这风一刮,双方的弓|驽受到影响,各自失准;射箭就不怎么管用了,刚好小小解救当前的困局。

果然,双方都停止了相互射击,对射变成了近距离拼兵器,拼人数,甚至拼体力的肉|搏。

敌军一面重兵冲击城门,一面竖起云梯,精英部队开始登城。

顾柔赶紧跑过去,看见一个着屯长衣裳的兵,也不管认不认识,问他:“我还能干甚么?”

那屯长一挥手:“去扔狼牙拍!”回头看见是个姑子,愣了愣,马上改口:“去泼油!那边,快!”

顾柔没干过,学着人家跑上跺墙,那墙垛乃是一高一低隔一个一个缺口的,士兵们挨个排列躲在垛口里头,只要看见敌军攀爬上来,就往下砸石头,扔东西,捅□□。

顾柔手里拎了一桶滚油,舀了一瓢甩下去,下头应声惨叫,一个敌军士兵皮开肉绽,从云梯上滚落,重重砸在城墙脚下,她手登时有些发抖。

只听左手边两个士兵道:“对,就这么浇他们!”他们手里拿着狼牙拍——一块五尺见方的厚木板,上头冒出铁钉和刀刃,用绳子吊着甩下去,排在敌军脑袋上,一拍一个脑浆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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