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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没有光。
打从我进入这里就没有光。
可是如果真要形容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却也不是那么贴切。应该说这里的气氛,如同深水下的环境,寒冷、阴暗、令人几乎感到窒息。所以如果真要用更贴切的说法形容,可以说这里的确有光的存在,只是它被这环境、这座洞窟,不,是地道给完全吞噬。
地道深不见底,高低起伏并不明显,但在双眼适应黑暗,还有双脚踏在石堆堆砌而成的小路上,依然可以感觉到有高低落差,现在的我走过了下坡道的路段,明显知道自己全身重心的角度正在偏移,腿部肌肉慢慢增加负担,走上了上坡路段。
地道的延伸,不知是从哪开始的。如果从我刚刚才发现到这点来看的话,那它就是从人偶小屋的底下的一条长长舌头,尽头就在我们两人往前走的尽头,而那片尽头一片黑暗,只能靠微弱的触觉还有勉强适应的视觉来为自己开路,还有循着千鹤带领我的步伐声,让自己知道这里不只有我一个人。
地道是黑暗据札之地,秽气盘据之所,光明灭绝之域,它是头怪物,走入它的口中开始,就註定身心将会渐渐沉沦,如果无法找到出口,将永远被黑暗深渊给佔据精神与肉体,崩溃并死去。
然而死去的并不是肉体本身,可能是伤痕累累的灵魂。
现在正走在我面前,将自己埋藏在黑暗屏障后的女孩,是千鹤?还是原本就居住在这里,这个世界上让我感到完全陌生的生物?还是一尊被注入不属于世界上,却永远长生不老,人偶的躯壳呢?
亦或是,早被这个世界的无情摧残,支离破碎的「人」?
千鹤的心里现在到底在想什么,身为父亲的我或许知道,又可以说是完全一无所知。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恨着池家的名誉,我、妻子还有自己的亲弟弟,固步自封、见识浅薄的村人,社会道德与宗教信仰的荒唐范畴。
然而我却也不知道,这样的猜想究竟与她心里所想的一切,到底有没有八成的符合。如果以身为千鹤的父亲,或许我可以自负的说:「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的我,却有种她并非是「千鹤」的错觉,这段期间她一定是在地道还有现实世界间徘徊,这样的黑暗多少也将她给改变了吧?变得现在我已经无法感受到,在前方领着我走在这隧道内是我的亲骨肉。但那也有可能是我逃避心理的作祟,因为这几天来的姑息与漠视,最终演变成双方为陌生人的局面,再加上此时的环境,与受到村人鼓动的迷信思想之下,居然让我不敢靠近她,甚至认为这是千鹤化成的灵魂,正准备带领我走过黄泉之路,去到地狱的入口。
虽然我从事人偶匠师的这段期间,并没有遇上什么离奇古怪的事件;虽然身为迷信与现实间的创造师,但对于鬼神存灭的观点,并非斩钉截铁的认为就是明确。人的大脑是容易受到环境影响而作祟的,当它无法受自己控制,在天马行空的幻想產生同时,恐惧与不存在的想法自然就会出现,就如同现在在雨中的那群村人。
他们应该没有发现这条地道吧?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我与千鹤怎么还可以在这里头悠间走着?
只是这条地道比想像中还要长,感觉好像已经走上快半小时之久,也有可能是气氛关係,让我觉得时间比平常还慢上许多。然而在这段期间,我大概环视周遭的环境,粗略猜出这里应该是在二次大战时期,遗留下来的防空通道。因为如果以这样的地理位置来看,确实就剩下这种可能了,亦或者是有先人因为什么用途,而挖出这条隧道,无意间被千鹤给发现了。
正当我的思绪继续猜测时,我撞上前面的娇小身躯,被现实拉回的我随即吓了一大跳,因为此时我对千鹤身分的预设立场依旧不明,更何况是内心怀着满满的内疚,我在她面前有如做错事的犯人,正准备接受对方的责难。
「千鹤……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你失踪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吗?你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看着娇小的背影,身穿红色和服的女孩,战战兢兢的问,跟她拉开一点点距离。
「是在这几天发现的呢。」千鹤娇嫩的声音有点跳跃,嗓音带着小女孩的顽皮,让我有点无法适应,可是当她转过接近苍白的小脸时,我还是被吓到跌坐到地上。
黑色长发、一双硕黑的大眼与小嘴,因为微弱的灯光完全呈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光芒究竟是从哪里透进来的,但这样的环境加上突如其来的雷声,确实让我吓了好一大跳。
「托爸爸的服……」小小头颅转了一圈,似乎在揣详身旁的环境:「让我无意间找到这个比人偶小屋还要安全的地方。虽然有点冷、有点令人喘不过气,但是跟村里的那些大人,还有你们比起来,真的是好多了!」
千鹤说着说着,语气从原本的雀跃,最后转为高亢的尖叫,黑暗中张大双眼跟嘴巴配上白色脸庞,让我以为有鬼魅在我面前出现的错觉。
「你在这里怎么可能活的下去?」我诧异的问。
「但是现在如果我出现在村里,一样也是活不下去吧?父亲。」千鹤发出不符合她年纪,嗤之以鼻的反应:「这段期间我为了躲避你们,扮演好你们放在我身上的角色。对爸妈你们来说,或许我消失也比较轻松吧?」
我内心难掩激动与恐惧,千鹤果然变了!而且还是我与妻子造成的。我们都以为小孩子如果能够遵循我们的主意,还有父母给予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式还有想法,就能够走出歪斜的道路,最后会苦尽甘来,他们长大之后一定可以理解,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现在在这地道中,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只不过无形之中,替孩子们建构了一座又深又黑,更有可能永远不见天日的隧道,虽然目标明确,但走到那里却只会让他们更痛苦,迎接残酷的事实。
一切……稍嫌太晚了吗?
「对不起……千鹤,你的确没有说错,可是你年纪还太小,我们认为那样……」
「哪样?」千鹤的怒斥让我吓到闭上嘴来,或许现在多说多错吧?
「让你们可以继续在上头生活下去,让村人可以安心度日,让祥居可以当上医生,一切顺顺利利而我就自然该消失在世界上这样吗?」
我简直不敢置信,千鹤居然连我告诉祥居的那些话也知道了?
「爸爸,你不用感到讶异,这条地道是你们给我的,也是我唯一可以存在的地方。说穿了,这里就连什么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也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外面到底是不是夜晚,基本上根本也是一样!不过却也是唯一能保护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实。我利用它回到你以前口中常说的地狱,事实上却是人类居住的地方,我偷偷溜出这里,去到那里偷吃食物与水,看到更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在祥居的房间,我的父母说的那些话!」
「千鹤,大人有大人的立场,虽然也不能说小孩完全就该被操控,但是如果以经验与年岁来看,我们确实有带领你们向前走的义务在,讲这些你是不会懂的……大人有大人的无奈。纵然村民的反应十分偏激,但他们确实也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我跪在地上,抓着千鹤的双臂,试着说她这个年纪无法理解的道理,可是不说的话更是无法让她了解这个社会的残酷,还有身为大人的无奈。
「那……爸爸,你有保护过我,我离开后你有找过我吗?」
千鹤最后从口中淡淡说出这些话后就低下头来,看起来不像在啜泣,可是却一下子重击我的心脏,让我的双手无力滑落看着眼前的她。我想抱住她,却被她的小手推开了。
「爸……我是你的女儿啊……」
千鹤哭了,这时候我才完全清醒,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人偶,不是附在人类身上的幽灵,不是黑暗中的妖怪,是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的……我的女儿!
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啊!
那我这段期间的所作所为又是在干嘛呢?少了一条腿、一隻手臂,天生拥有其他残疾或疾病,就不是父母生下的小孩吗?那我现在就跟拋弃自己婴儿的那些人父人母有什么差别呢?
我在千鹤的身上真的做到最好的安排还有考虑吗?还是其实从开始到现在,我就只不过是站在村人、池家的未来跟我自己立场去做思考,最后忽略了真正该被重视的那个人呢?
紧紧闭上眼睛,我感觉到自己眼框渐渐潮湿,我做的事是无法弥补的错,但这个错在某种立场上却又是合理存在的作为,究竟到底该如何去定义这一切?
最后我却彻头彻尾忘记,最原始与最初的那份情感,血缘关係的牵绊,就打算这样活生生的抹杀掉它了吗?
千鹤长大了,她并非不懂,只是她不知道如何表达,去怎么做罢了!所以她认为自己的消失,才能替这一切的闹剧带来终结,这样是错的吗?其实并没有错,因为广大的村民甚至还有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名声、宗教、科学上的种种衝突,到最后成了没有意义,只剩下了厌倦与麻烦,认为切割之后才是一切的休止符,当有人愿意当这最后的休止符的同时,不能承受的轻竟然就落到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身上,而且还是我自己的亲生女儿!
「对不起,千鹤……对不起……爸错了……」我紧握拳头,不断敲打地上,大声呼喊自己的歉疚与挣扎:「我被表面上的东西给蒙蔽了。可是那一切却又是那么不重要,自以为替你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法,但那又只是消极的让你坐以待毙,对不起……」
「爸会找到新的方法,好让你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村庄,好好到远方去生活的!」我抓着千鹤的双臂,努力想要赎罪的说。
然而千鹤的答案,却又再度让我跌破眼镜。
「不……是千鹤错了……」千鹤抬起头来,哭红了双眼:「千鹤应该消失在大家面前,不能让谁造成负担,我知道的。」
我心头一紧,心想到底我们伤害了她多深,才让她说出这样的话呢?
「爸妈,请你们抬头挺胸的继续活下去,千鹤虽然恨你们,但却也无法怪你们,这可能是我来世界上的使命,也有可能是让我拥有这身体的真正原因。如果这样的结果是你们真正的光明,那千鹤身上的黑暗也只不过是小到不行的阴影。」
「在人偶小屋内的信纸还有人偶我都看到了,爸妈不需要担心,就当千鹤已经死了……」千鹤说到此处更是泣不成声,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继续说下去:「我会好好保留它,离开这里,去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千鹤,你要去哪里?」我吃惊的问,心想一个小女孩要怎么在现实社会中活下去?
只见她摇摇头,又说:「你们不用担心,千鹤会好好生活,偶而会回来看看你们。千鹤年纪还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别傻了!爸妈可以偷偷陪你离开啊!」我接近失控的大喊,但还是被硬生拒绝了。
「爸,希望你们能在最后的这段期间送走我,这样就可以了。」千鹤破涕为笑,在那瞬间我彷彿灵魂穿过了黑暗,看到现实世界的耀眼光芒。
「请把希望放在祥居的身上,他一定可以实现你们给他的愿望,好好成长,在这世界上骄傲的活下去,家中并不需要我的存在,而我也已经在这里停止了……」
「千鹤!」就在这一瞬间,千鹤突然抽走自己的双手,一头就栽进眼前的黑暗中,我拔腿追了上去,就在我以为自己迎头赶上的时候,脚步声消失了。
「千鹤!出来啊!」我大声呼喊,扯破喉咙的疾呼,椎心之痛不断袭来,无力感让我涣散,因为我知道……这一次千鹤不会再回来了,她早就决定,这一次见面是要来与我道别的。
在黑暗之中我跪下身来,手掌贴在膝盖上,痛苦万分,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无法救回在现实与虚无间徘徊的自己女儿,我以为只要自己改变,就可以重新开始,可是却早伤透对方的小小心灵,促使千鹤早熟的学会自我牺牲这种连大人都不可能做出的崇高行为。
她,是不可多得,上天给我们池家的礼物不是吗?
我流着泪,仰望漆黑的洞窟顶端,接着看到一条金黄色的细线快速展开,光芒在那里头透入地道,照亮我所在的地方。
「千鹤,光,是一种可以蛊惑人心,令人身心嚮往的东西,但是……」
它也是一种不该放弃的希望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