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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上午,刘备与雷远等人尽欢而散,到了午后,雷远又邀请刘备视察了各处营地,勉励将士,直到天色渐暗,众人陆续各回本部营地。
雷远领刘备来到大帐,首先屏退扈从们,令他们守卫大帐左右,无关人等不得靠近五十步内。待到赵云按剑立于帐前,雷远殷勤点起烛火,与刘备正式商议淮南人众的落脚之所。
这等大事,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定下,刘备亲自铺开一幅舆图,先向雷远解释了荆州局面的变迁、荆南各地的情况,以使雷远对整个大势有所了解。
建安十三年末,孙刘联军挟赤壁之战的声威,溯江而上,大举进攻南郡。参与此次攻势的孙刘联军一方,由周郎统军,宿将程普辅佐,指挥黄盖、吕蒙、甘宁、周泰、蒋钦、凌统等各部,总兵力接近五万人;更有玄德公与关羽、张飞领兵为声援。固守南郡的,仅是行征南将军曹仁所部。以当时的形势优劣来说,周郎理应以巨石压卵之势粉碎曹仁。然而这场战斗前后迁延了整整一年之久,曹仁才委城而走,周郎擅于用兵的名声在此受挫。
此事雷远在淮南时也曾听闻,并由此对吴侯所部的陆战攻坚能力生出诸多怀疑来。可是,难道曹仁果然如此厉害,真能以区区本部匹敌江东六郡之众么?
“绝非如此。”刘备摇头:“孙刘两家将曹仁围困于江陵之后,按照此前约定,我遣云长领偏师三千断绝江陵北道,迫退襄阳曹军的支援,另外又遣翼德领兵一千,至周郎帐下助战。当时两家协力,本打算一举攻克江陵,也确实做得到。只是……”
刘备在赤壁大战之前,尚有精兵两万;赤壁战后又受降荆州之众,部众扩张何止倍数?号称孙刘两家协力,结果总共才派出四千人马助战,玄德公的意愿,不问可知。
雷远差点笑出声,好在他性格深沉,很好地掩饰住了笑意,只问道:“莫非有了什么阻碍?”
刘备深深叹了口气:“倒也不能说是阻碍。就在江陵战事紧张之际,荆州刺史刘琦在病榻前几番相求,请我尽快为他恢复荆州领地。昔日我寓居新野时,刘景升待我甚厚,他的嗣子在病重时如此恳请,我实在不能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只得尽起夏口之兵,火速括取荆南四郡,使之尽快归还到荆州刺史的治下。续之,想来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当然明白。刘琦虽是刘表之子,但并不会因为这个身份就天然拥有荆州治权。他的荆州刺史职位,完全是玄德公及其部属们所推举而来,他只是个幌子罢了。
玄德公不愿意吴侯轻易染指荆州,所以才会消极对待孙刘两家合攻江陵,而积极起兵夺取荆南四郡。刘琦的嘱托,就是此举的大义所在。
毫无疑问,玄德公是从草泽之中崛起,白手起家直到能够撬动天下局势的英雄,不是迂阔的宋襄公。他固然仁德爱民,但真到需要权谋手段的时候,他有什么不会的呢?
而这样的谋划,只适合展现在玄德公和亲信们的商议场合,决不能暴露于外。出了帐幕,所有人都知道孙刘联盟牢不可摧,而玄德公即将迎娶吴侯之妹,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
雷远正色道:“这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善行。主公真乃仁厚之主。”
两人眼神一触,颇觉默契,于是继续。
“我领兵南下不久,即被周郎所知,周郎不愿荆州重回刘景升之子的治下,火急调动水军装载兵力,以黄盖、周泰为将,全力进攻荆南。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两家的兵力各自扩张,最终在荆南四郡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局面。正因为这段时间里,孙刘两家的主力都在荆南,这才使得曹仁苟延残喘一年之久。如今的荆南四郡,以所领的城池、人丁来计算,自然是我更多些。但是东吴所据也不在少数。”
“续之,你看。”刘备在舆图上指点着说道:“这便是荆南四郡了。长沙郡北部俱在东吴之手,其中尤以巴丘、临湘为重要据点,而武陵郡这边……你看,东吴以黄盖为武陵太守,占据武陵郡治临沅、汉寿、益阳等地,又以周泰驻军在澧县,向北与夷陵呼应。续之,对此你可能看出什么?”
刘备这么问,便有些考较的意思了。
雷远抖擞精神,反复端详着地图。这样的舆图,对他来说可谓是粗劣至极,好在他前世颇曾往来于湖南湖北,这时凝神细思,前世的所经所见便渐渐浮现出来,虽然时隔千余载,那些城市早已不同,但整个的山川走势、河道流向大体还维持着昔日的格局,足够作为雷远的参照。
半晌之后,他慢慢地道:“主公,我不熟悉荆州地理,只能以此舆图为据,姑且说来。”
“续之请讲。”
“荆州广阔而多水,故而各城、各地之间的联络,都仰赖于水道。自北向南的四条重要水道,分别是澧水、沅水、资水、湘水。东吴凭借水军强盛,恰恰夺取了这些水道上的据点。”他踏前一步,依序指点解说道:“主公请看,澧县扼住了澧水,临沅扼住了沅水,益阳扼资水,而临湘扼湘水。在这四条水道之上,又有巴丘为东吴水军驻地。由巴丘出发,巡行四水,万一有事,进退攻守无不如意。”
他用双手覆盖在舆图上,作势攥紧:“与之相比,主公所领土地虽广,城池虽多,人民虽众……然似巴山之蛇,一旦七寸予人掌控,纵有食象之能,无能为也。”
想到这处处受制的局面,刘备再度叹气。可他看着雷远,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续之,你还敢说自己不熟悉荆州地理?”
这样的判断力,在左将军府中,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既然雷续之明锐如此,那后继的安排,就会很好说了。
这时暮色已然苍茫,刘备起身亲自取来一盏铜灯,摆在舆图边缘照亮。
局势如此被动,为什么自己还要动用赵云这样的重将,动用视若珍宝的白毦精兵数百投入茫茫灊山?那是因为自己需要一支新的力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秤砣,重重地砸进荆南!
“我要打破这个局面!”刘备大声道:“续之,你再看!”
这名两鬓染霜的老军人探手指划舆图:“孙刘联盟抗曹的主旨,绝不可动摇,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有所作为。我意欲将淮南人众投入到两处,以制约东吴。续之,你和庐江雷氏的部曲子弟,可自行选择一处落脚,另一处,则交给归属左将军府的编户齐民。”
刘备指出的两处,一个是零陵郡北部的昭陵县;另一个,是在公安以西、夷道以东,以南郡孱陵县西部为主,再并入周边各地而新设立的县,名叫乐乡。
雷远仔细观看舆图,揣摩玄德公的用意。
既然能被左将军府择为数万人立足之所,自然都是原川旷远、田土膏良之地,这方面不用担心。
昭陵是零陵郡北部的军事重镇。此地东距洞庭,西连五岭,接九疑之形势,控三湘之上游,与长沙并为唇齿。如果以军民万人屯驻以此,足可以阻止东吴的力量南向渗透,确保零陵、桂阳两郡。
而乐乡……雷远只知道此地西接峡江陆道,北与江中沙碛相连,是江津间的要隘。至于其它的……雷远久久凝视地图,渐渐明白,凭借此地切断东吴势力向北发展的通道,可以保障左将军府驻地公安城的侧翼安全;同时,以乐乡为基地往西南发展,能够深入五溪、弹压荆蛮,往西北,则能够直入三峡,打通“跨有荆益”的唯一通道!
这两处,都是压制东吴势力扩展的关键之处,在这两处分别投入两万余的人众,就像是在东吴势力范围的边缘凭空筑起高墙巨坝。东吴以水道优势切割荆南领地,而玄德公则凭借陆地上的城池据点,反将彼辈限制在水道的狭窄范围,再也动弹不得。如此一来,左将军府的力量反倒可以自如抽调,从而夺取主动。
这是针对东吴的一面。而玄德公的这个安排,又有因应雷远在灊山中要求的一面:通过将淮南人众当中,属于左将军府的那部分编户齐民,与属于庐江雷氏的部曲子弟分成两处安置,从而确保左将军府能够切实收编民众,也阻断了庐江雷氏利用其影响力,继续控制淮南人众的一切可能。
这不是阴谋,而是再坦然不过的治理手段;一切都摆在台面上,摊开了利弊,有得必有失,任君选择。
刘备沉声道:“续之,此前我已在左将军府中颁令,以令尊功绩,擢为偏将军,印绶官服等一应封赠,克日即到,眼下令尊病体未愈,由你代领即可。而对你本人的任命,须得看庐江雷氏意欲立足何处。如在昭陵,我将重设零陵北部都尉一职;如在乐乡的话,续之暂为乐乡长,日后,则可出任荆州护南蛮校尉。”
他以手撑地,起身伸展了下腰身:“当然,这决定如此重大,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三日、五日,想来还能等得起。”
话音未落,雷远探出手臂,在代表乐乡的小圈上点了点:“何须迟疑?主公,我愿出任乐乡长。”
刘备回身看看雷远神情,奇道:“这两处的地理环境或有优劣、所关联的职务也有高低。续之竟不需要商量商量,仔细权衡的吗?”
雷远连连摇头:“都是为主公效力,何须计较官职?我只想到,庐江雷氏本是山野间的土豪。既然来到荆州,便希望距离中枢近些,最好能常在主公眼前,这样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去昭陵,离公安城太远了,那就依旧是山野间的土豪,我岂不白忙了一场?”
刘备大笑。
与雷远之间的正事既然谈得顺利,刘备觉得十分愉快。眼看夜色已深,他索性便不返回夏口,提出就在大帐与雷远同榻而眠,抵足夜谈。以当代的风俗,男子同榻而眠,更显交情深厚。
雷远虽不习惯,但玄德公盛意拳拳,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推辞,无奈之下,只得从了。
当夜两人又谈说他事,或谈民生疾苦,或谈山川地理的形势,偶尔又提起秦汉以来兴亡的事迹。刘备经历丰富、见闻广博之极;而雷远凭着前世的记忆,纵然注意藏拙,也时有独到的见解。
两人直谈到天色放亮才歇。
次日才知,赵云整夜未眠,侍从在外。雷远连连向赵云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