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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然担了人家的生计, 便应当对此负责到底,不应因任何理由而废。可前段日子她却因为自己的私情而沉溺于悲伤,以至于疏忽了生意上的事。其实她心里是知道的, 行会那边必然不会消停, 可她却下意识地在逃避这些烦恼, 只为求自己一时心宽。
是她!
是她的软弱无能、矫情自私害了一条人命!
沈西泠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马车之外电闪雷鸣, 过不多久天色便彻底暗了下去, 开始有雨点落在车篷上, 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令所有人都越来越心慌。
就在这样的雷声和雨声之中,沈西泠缓缓地睁开眼, 眼中有比雷鸣更摄人的一抹光。
她说:“去东南别院。”
丫头们闻言纷纷一愣,继而又都露出茫然之色,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东南别院在建康城的城郊, 离栖霞山不远, 据说是织造行会掌事杨东的私产。
自家小姐一说去那里, 脸上的神情又是那样冷漠,丫头们自然便不难想到她这是想要找那位掌事对峙、为冯掌柜的死讨一个公道。
这当然是无可厚非之举, 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看起来又像是要下大雨, 就这么贸贸然去了杨东的地盘未免有些太过冒险,何况小姐如今的情绪如此激动,届时恐怕也做不到多么冷静, 这便更容易吃亏。
丫头们都想劝, 但沈西泠很坚持, 虽并未多言, 却冰冰凉凉地看了她们一眼, 眼中有种她们从未瞧见过的冷锐之色,竟同公子很有几分相像,叫她们心中打怵,一时也不敢反驳。
六子是骨头最软的,当即便听了小姐的话,掉转马头向城郊而去,水佩心中暗骂他没有眼力,却也无力阻止,只能心中叫苦。
公子前几日离开风荷苑的时候曾特意嘱咐她好好照看小姐,还说若出了事便去官署寻他,只是今日小姐出门打理生意的事原本是寻常,水佩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便没有提前给公子那边传信,哪料小姐现在忽然要去找杨东,而她如今人在车上又怎么再给公子送信呢?
水佩心中惴惴,总觉得不安,又听车外雨声大作,更加瑟缩,只好在心中暗暗祈求今日一切平安顺遂,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与此同时,身在枢密院的齐婴正亲自将刚刚远归不久的徐峥宁送出公廨的大门,这位大人今日午时才返回建康,一回来便直入枢密院与齐婴议事,眼下直至酉时才离开。
青竹一直在公廨外等候着,直到徐大人出了房门、走远了,他才进了门为公子更换茶水。
等他换了新茶回来,正见公子手中执笔,只是那笔却一直半悬着、久久不曾落到纸面上,再一看他的神情,也是眉头微皱,似乎颇有忧思的模样,隐隐还有些出神。
公子已经一连两日没有好生歇息了,毋宁说自打沈西泠及笄那日公子从风荷苑离开以后,便几乎没有再合过眼。青竹知道他二人之间必是生了什么事端,公子心里烦闷,这才无法安心休息。今日又逢徐大人回来,兴许是带回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公子政务压身恐更不能舒心,今夜怕是又要熬到天亮了。
青竹心中不安,却也不敢发问,只能静静地侍候在公子左右。
实则青竹猜得倒不全对,徐峥宁当日其实并没有带回什么太糟的消息,即便有一些不好的,也都一应早在齐婴的预计之内,他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当时他心中不知何故却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他极不乐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令他隐隐心悸,以至于久久定不下心来。
这于小齐大人而言实在是从未有过之事。
齐婴闭了闭眼,正要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悸之感,忽而却有一滴黑墨从他手中所执笔的笔尖掉落了下去,墨迹徐徐晕染开,将待批的公文弄上了一个脏污的黑点,也正是此时屋外雷鸣电闪,乃是暴雨之兆。
他心中的不安之感于是更盛。
齐婴搁下笔,眉头皱起,侧过脸问青竹:“别第那边可来过人?”
青竹当即反应过来公子问的是沈西泠那边儿的情形,会意,立刻躬身回道:“不曾来过,想是一切都安好。”
公子闻言眉头却未解,只又低头看着公文上的那一点墨迹,默了半晌忽而起身,阔步朝门外走去。
青竹一愣,连忙跟上,追在齐婴身后问:“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屋外已经开始下雨。
公子的侧脸在雷电的暗光中更显得冷峻。
他沉声答:“回风荷苑。”
沈西泠到得东南别院已近戌时,彼时狂风大作,已是暴雨倾盆。
六子冒雨去叫了门,门房只说他家主人不见客,态度颇为强横,六子苦说了许久也没用,宋浩堂在一旁帮腔也没用。后来沈西泠亲自下了车,那门房一瞧见她便觉她通身的气派不凡、猜想她身份贵重,气焰遂敛了三分,又躬身问询她的名姓。
沈西泠神情冷清,颇有些淡漠地答:“请回禀掌事,方筠求见。”
她虽说的是“求见”这样谦卑的词,可周身的气韵却显得有些冷锐,那门房虽察觉不出她心中压着火气,却也能感受到她的凌厉。他亦是听说过方小姐的名声的,知晓她与自家掌事有生意上的往来,是位贵客,当即也不敢怠慢,犹豫了片刻后便称要先进门回禀,请沈西泠稍候。
沈西泠并不为难他,只说了一声“有劳”。
那门房关门进了府,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出来,又躬身对沈西泠说:“我家主人请方小姐进去。”
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沈西泠身后的一干人等,继续躬身说:“只是我家掌事许久不亲自见人了,最怕吵闹,今日便请小姐只带一人进去,其余几位请在此等候。”
此言着实冒犯。
且不说沈西泠一直是养在齐家的,即便没有这层关系、单说她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便没有身边只跟一个下人的道理。平素她出门,身边至少跟两个丫头并一个小厮,若是要应付重要些的场面,还会再带两个有位置的掌柜,如此才算得宜。
杨东今日却只让她带一个人进去,自然要算冒犯。
沈西泠尚没有反应,六子他们却先动了怒。
只听六子怒道:“好奇怪的规矩!我家小姐身份何等贵重?身边怎能只有一个人伺候?你们掌事安排绝不会如此无理,莫不是你听错了吧?”
六子这话说得夹枪带棍,看似把杨东摘了出去,其实还是在骂他处事不当,那门房却也强硬,听言不但不退,反而又说:“我听得真切、绝不会错。我家主人亦说了,方小姐倘若不愿如此,便改日另约地方见吧。”
沈西泠听言仍面色平静,抬手制止了身后众人的怒气和不平,说:“水佩随我一并进去,其余人便先在此等候吧。”
说完,抬步便跨进了别院的门。
水佩一见这情形,自然要赶紧跟着小姐走,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在行前附在六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这才匆匆进门追随小姐而去。
风雨如晦,黑夜无垠,水佩撑着伞,伴着沈西泠入了东南别院的府门。
这里与齐家的府邸大不相同。
齐本家是世家高门,高华而不失严正肃穆;风荷苑是齐婴的私宅,贵气而不失端持雅致。东南别院却和两处府宅大相径庭,丝毫没有这些讲究,独重豪奢,处处可见金玉琉璃,今夜虽是暴雨,却仍可在电光闪烁中依稀看见园艺的排场,竟是比齐家还要大上不少。
那时沈西泠心中憋着一团火,委实无心顾及这些琐事,便只在水佩举着的伞下穿庭过院,跟随那门房行至一处楼宇。
水佩一路提心吊胆,到得屋檐下抬头一看,见匾额上题写着“忆旧堂”三个大字,门内安安静静的,只透出模模糊糊的光,而她们刚到不久,便见门由内打开,从房中走出一双美婢,俱是眼含春色。
水佩一瞧见那两人的模样便知方才房内发生了什么,一下子眉头皱得更紧,心下不祥之感更盛,又听那门房对她家小姐说:“方小姐,掌事正在房中等您。”
水佩一听当即大怒,心想如此那杨东莫不是疯了,竟敢让她们小姐进这样腌臜的地方,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她们小姐连犹豫一下也没有,便要进门。
水佩见状赶紧拉住,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小姐尚且……还不懂这方面的事儿。
她年纪小,又是在公子身边长大的,公子教养她虽然教养得很好,却也还没细致到让人教她男女之事的地步,是以她们小姐如今仍对这事儿懵懵懂懂的,全然瞧不出方才从房中走出的那两个女子有什么猫腻。
可水佩是瞧得出的,此时想出言提醒小姐,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正为难,却见小姐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她拉着她的那只手。
那一眼便让水佩晓得了,且不说她们小姐眼下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就算她看出来了,今日她也会进这个门。
她心里压着一股火。
水佩猜得不错,彼时沈西泠心中确实压着火,她虽然看上去还平静自持,实则已经丧失了一切理智。
她只想质问杨东,因何活活害了冯掌柜一条人命。
水佩虽瞧出来了,却不能不劝,她拉着她家小姐,急急地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小姐,这门进不得,咱们不如改日另约杨掌事在外头见面吧?或者先同公子说一声,等公子点了头再……”
这后半句话可真是火上浇油。
因笄礼那天的事,沈西泠便早已起了和齐婴了断的心思,又怎能容自己一遇到事就倚靠他?水佩这话不但没让沈西泠打道回府,反而更将她往前推了一步。
沈西泠看了水佩一眼,轻轻推开她拉着她的手,说:“不必再同公子提起了,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
那时各种复杂的情绪将沈西泠心搅成了一潭浑水。
冯掌柜的死让她心神大乱,她一则怨怪自己的无能,一则又难免责怪水佩、六子他们瞒报冯掌柜去过风荷苑的事,何况这个节骨眼儿上还听水佩又提起了齐婴,便尤其觉得难受。
她是那样敏感,如今又失去了理智,一下子竟觉得水佩也不是真正与她亲近的人,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令她迁怒了,她看着水佩说:“水佩姐姐不如还是在此等我吧,我去同掌事说两句话,很快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