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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西泠醒来的时候, 齐婴早已上朝去了。

她在自己的房里醒来,起身的时候门外的水佩和风裳听见了动静,便双双进来伺候她梳洗。

沈西泠没想到自己昨夜竟睡得那么死, 连怎么回的握瑜院都不晓得, 难免有些汗颜, 又同水佩和风裳问及此事。

两个丫头听言都是捂着嘴笑, 风裳一边笑一边答:“还能是怎么回来的呀?自然是公子抱小姐回来的。”

沈西泠一听, 一张漂亮的小脸儿红了个透。

他抱她回来……

……她竟然睡得那样沉, 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

沈西泠脸颊嫣红,一边悄悄埋怨自己,一边又暗暗替自己开脱, 心想许是待在他身边让她太过安心了罢——他怎么都不叫她呢?

才不都是她的错呢。

这日秋高气爽、天阔云淡,沈西泠用过早膳后有些犯了懒,也兴许是害了秋乏,便难得打算歇息一天, 不出门去看她的生意了。

她今日也确实没有心思干别的, 昨夜同那人在一处时的光景总是在她心上盘桓, 他的言语举止都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令她时而欢喜甜蜜, 时而又莫名有些忐忑忧思, 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事了。

她原打算今日好生歇一天,去忘室挑两本书充门面,以掩饰她偷偷想心思的实情, 从而免去被水佩她们几个笑话的窘况, 哪料人还没摸到忘室的门, 便听子君说六子带宋浩堂登了风荷苑的门。

这是桩挺少见的事儿。

说起来这宋浩堂也算是有造化的, 三年前不过在布庄中打理布匹染色之事, 后来却因为白叠子织造而受到沈西泠的倚重。沈西泠觉得他为人忠厚,早年间走南闯北又见识颇丰,这几年便尤其抬举他,从田庄购置到分号开设,许多事都请他出谋划策,如今倒比卢掌柜更有脸面。

他是个办事得力的人,鲜少会登风荷苑的门,如今他来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沈西泠一得了信儿,秋乏立时褪了个干净,当即让子君把人请至正堂。

收拾停当到了正堂,沈西泠见宋浩堂眉头紧锁,心头自然一凛,落座后便问:“宋先生亲至,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麻烦?”

宋浩堂向沈西泠问过好,连婢女们给他上的茶都顾不上用,只颇有些沉重之色地对沈西泠拱了拱手,道:“冒昧登门打扰,还请小姐莫怪——确乎有一桩麻烦事……”

宋浩堂说的这桩麻烦事,拆解起来倒有些说头。

几年前推出去的那一批白叠子织物质地细腻而价钱低廉,引得百姓追捧,在建康城中引发了一波热潮,小布庄也因此得利,从半死不活的边缘被捞了起来。后来沈西泠趁着势头未歇,接连开了几家分号,如今已经很成气候。

只是白叠子织物虽是个新鲜玩意儿,但商人本性逐利,在她挑头以后便陆续有其他布庄跟风,竞争在所难免。

沈西泠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意外,生意之事原本如此,她无意也无法垄断这门买卖,钱总要大家一起赚,理所当然。但其他商人想立刻从这门生意里分一杯羹也并不那么容易,只因白叠子的种植那时尚未在江左铺开,原料的来源本身有限,这便成了他人入门的一道门槛。

沈西泠据此想出了另一个生财之道。

田先生在闽广一带的田庄甚是广大,白叠子种了许许多多,单沈西泠那几家布庄本就吞吃不下。她于是干脆将他冗余积压的白叠子尽数买入,又转卖给建康城中其他的布庄掌柜们,另还请孟莺莺将白叠子织物的织法教给他们,条件是从他们的利润中抽两成作为报酬。

这便是个长期的买卖了,而且省时省心,她算得很精明。

不过这样的买卖不是谁都愿意做的。

那些零散的小布庄,自己没有门路找到能够供给白叠子的田庄,是以泰半愿意同沈西泠合作,但那些自己门路甚广的大布庄,自然不愿意平白让利给他人,于是就不买沈西泠的账。

这事儿当然合理,沈西泠也不强求,最近一年只顾自收拢着小布庄的生意,聚少成多,亦是很可观的一笔进项,且如今她置办了自己的田庄,白叠子的价钱比从田先生那里进的还要低,这笔生意就更有利可图。

只是这其中另有一个麻烦。

沈西泠和她照顾下的那些小布庄,买入的白叠子要么来源于田先生、要么来源于沈西泠自己的田庄,自然价格便宜,最后做成的织物成本也低;那些不肯与沈西泠合作的大布庄虽然能买到白叠子,但这几年这织物的行情一路看涨,各地的田庄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有利可图,于是纷纷抬高了白叠子的价格,这就导致沈西泠这头儿的织物比其他家都更加便宜,而且细算起来还便宜了不少。

这于沈西泠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是于那些大布庄而言却是坏事。

大布庄的掌柜们一看自家的织物价高而利薄、卖出去的又少,怎么会甘心?于是便将这事儿捅到了织造行会,状告沈西泠他们布庄贱价售卖、扰乱白叠子织物的买卖秩序。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商人逐利,为了赚取利润本来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沈西泠抢占了先机,比旁人先行一步,自然得利。那些大布庄如今这样办事,无非是出于眼红,自己上不去便要绞尽脑汁把别人拽下来罢了。

所谓行会,说起来也是近几十年才兴起的新鲜玩意儿,乃是当今天下商道兴盛所应运而生的产物,旨在调解同行之纷争、肃清行业之风气、护佑行业之利益。

说起来好听,实则有人的地界却都难免勾心斗角藏污纳垢。江左的各个行会,亦为行业中的大庄所操纵,他们不过是换了个头脸与人争利罢了。这织造行会听了那些大布庄的一面之词,又为了讨自己背后大庄的高兴,便勒令沈西泠和她荫蔽下的小布庄提价,很是蛮横无理。

沈西泠虽然性子好,又一向与人为善,但在商言商,她也不是软柿子,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她就照办什么?世上总有天道公理,她正正经经做买卖办生意,大家各凭本事就是了,让她提价让利,那是万万不能的。

哪成想,这织造行会办起事来竟是极为出格,今日宋浩堂之所以突然登门,便是因为有一个投靠了沈西泠的小布庄今日被一伙人打砸了,整个铺子如今乱成一锅粥,掌柜的现在就坐在大街上哭嚎,一门心思要上吊。

沈西泠一听这消息便眉头紧锁,当先问:“他们是单砸了铺子,还是也伤了人?”

宋浩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答:“这次是只砸了铺子,但据说也撂下了话儿,说若是再学不会规矩,下回便没这么容易了。”

沈西泠听说那掌柜的人没事儿后略松了一口气,随后依然面色一沉。

她确乎同小时候不一样了,那时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即便受了欺负也隐忍克制,如今却有了脾气。且她大约是因为在齐婴身边待得久了,不自觉便与他越发相像起来,此时脸色一沉,隐隐便让一旁的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众人都不敢做声,沈西泠顾自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起身往门外走去,说:“走吧,先过去看看。”

被砸的小布庄在秦淮右岸,掌柜的姓冯。

沈西泠小时候未免受人轻视,多半将谈生意的场面让六子代为周旋,后来她长大了,便渐渐开始亲力亲为。这位冯掌柜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是最初两方开始接触的时候见过的,后来等谈妥了,具体的事宜便是宋浩堂在操持,她于是再没见过他了。

哪成想如今这第二面倒见得轰轰烈烈:这位冯掌柜身长七尺,年纪也逾不惑,眼下却像个垂髫稚子一般坐在铺子门口嚎啕大哭,引得建康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众人频频侧目、议论纷纷。

沈西泠的马车停在他的布庄前,当先掀开车窗往外瞧了一眼,见他那布庄给人砸得全不能看了,不单布匹被撕被污散落得到处都是,便是铺子里的木架都没能免遭毒手,给人砸得稀烂,满地狼藉。

沈西泠虽然从商不过三年,却已经懂得此道的艰辛。为商不易,尤其是生意不大的小掌柜们,总是更加艰辛。沈西泠对她自己的生意倾注了数不尽的心血,若今天是她的布庄被人砸成这样,她定也心痛如绞,推己及人,她自然便能懂得冯掌柜此时的难受。

她一刻也坐不住,连忙在水佩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宋浩堂和六子已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此时已将冯掌柜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西泠见他哭得满脸是泪,脸上还挂了彩,一时心里更是不好受,只能劝他先进去坐着缓缓。

只是冯掌柜那时大约已经有些脱力耳鸣,对沈西泠当时的劝慰毫无反应,沈西泠一看这情形,也晓得眼下多说无益,同宋浩堂和六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遂一左一右扶着冯掌柜将他带进了房间,沈西泠随后也进了去,水佩和风裳在她身后关上了布庄的门。

冯掌柜缓了好一阵才算是恢复了神志。

他一睁开眼,当先瞧见铺子里一地的破败,一抬头后看见眼前的人是沈西泠,于是又是一阵呜呜的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方小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他情绪激动,又悲声难抑,沈西泠怕他出什么事,赶紧让水佩和风裳给他倒水喝,六子机灵,瞧出眼下他恐怕喝不进水,索性把茶杯接过,半是软半是硬地给冯掌柜把水灌进去,勉强让他平静了些许。

沈西泠见他安静了下来,便也缓声宽慰道:“冯掌柜请放心,我当初既与各位达成约定,遇事便也绝不会躲避。行会行事如此蛮横,与山野盗匪何异?建康城乃天子脚下,自然有礼法纲纪,冯掌柜莫要惊慌,此事我们占理,定然能讨回一个公道。”

她话音刚落,那方才刚平静下来的冯掌柜便又激动起来,连连摇头,望着沈西泠说:“天子脚下?礼法纲纪?讨回公道?”

他一连三问,随后惨笑一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可知织造行会背后是何人主事?”

沈西泠从商三载,虽尚且不曾同行会打过什么交道,却早已听说过他们的名声,此时听得冯掌柜发问,她沉默了片刻,答:“是傅家的旁支,傅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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