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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瑶的祖父虽然曾是大梁太傅、天子之师, 可她小时候却不曾随长辈读过什么书,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她以为她来读书不过是做个样子,不必像男子们那样用功, 因此昨晚连临时的佛脚都没抱上一下, 只顾着琢磨今日的衣裙妆面该如何打点, 方才的答卷更是没写出几行字。此时见得齐家二位哥哥挨打的惨烈场面, 不禁抖如筛糠, 唯恐先生会打自己的手板。
她心头正害怕, 便见王清又将三哥哥和四哥哥训了一通,罚了他二人抄书,打发他们回去坐下后, 又从桌案上随手拿起一张考卷,赵瑶伸着脖子瞪大眼睛瞧,见从背面透出来的字迹没有几行,便知这份卷子不巧正是自己的, 果然没过多久就被先生叫了上去。
赵瑶心呼救命, 自然却没人能救她, 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朝先生的桌案走去,见先生皱着眉, 显然一副不满意的模样, 沉吟片刻后语气十分冷肃,道:“赵家历代都是文官清流,你的祖父更是天子之师, 如今你的考卷却答成这般模样, 就不觉得有辱自家门楣么?”
先生的声音并不很大, 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般说, 让赵瑶觉得抬不起头来, 她羞臊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又期待着先生骂就骂了,可千万不要再打她,她可怕疼呢。
王清叹了口气,将赵瑶的考卷搁到一边,沉声说:“念你不曾念过书塾,这次老夫也不罚你,日后读书务必勤勉,再不可这般笔下空无一物。”
赵瑶如蒙大赦,都顾不上为那一句空无一物计较,连忙小跑着缩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沈西泠见王清连赵瑶这般出身的贵女都是说骂就骂,心中一来敬佩先生性情刚正,二来又担心他一会儿骂自己骂得更狠。
她见王先生又拿起一张考卷,两只手立刻冷得吓人,不成想那张却是傅容的,先生紧锁的眉头在看过答卷后舒展了不少,还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品评道:“如今专注小学的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傅家小姐能将《说文》看到如此深度,就这个年纪来讲,实属不易。”
傅容听到王清赞誉,妥帖地笑着起身向先生行礼道谢,兼而还同王清论了几句小学。王清问她何以爱钻研此道,她答:“有先人言,‘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画篆、缴绕文字而已。苟失其原,巧伪斯甚’,学生专爱小学,想来正应此理。”
王清闻言,愈发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西泠从旁而观,见这位傅家小姐不单姿容端方,且气质脱俗又有真才实学,娴静而不失慧巧,委实令人敬佩。而自己却……
沈西泠半低下头,余光瞧见王先生将她落在最后的那张考卷拿了起来,一时心头如被人攥住,连呼吸都有些不顺。赵瑶则在心中预备着看沈西泠的笑话,她心想,自己堂堂太傅之后尚且都不能令王先生满意,这方筠一个巴郡的乡巴佬,岂非更是胸无点墨?她又不走运恰好落在傅容后头,珠玉在前自然更衬得她是顽石一块,不禁跃跃欲试地等着王先生骂她。
只是还不待王先生张口,就听得书斋外的丫头小厮问二公子好,赵瑶往门口一探头,竟瞧见她二哥哥走了进来。
谁也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齐婴,王清亦很是惊讶,道:“敬臣?你怎么来了?”
齐二公子身上还穿着官服,似是一下朝就来了,从酬勤斋外挑帘而入。
王清曾是齐婴的座师,当年就极赞赏他,如今到齐家教书,起码也有一半是看了他的面子。王清看见他来很是高兴,意欲站起来迎他,齐婴守礼,怎能让王清站起来,自然请他坐,王清也不推辞,让童子给齐婴也添了个座位,坐在了桌侧。
齐婴答:“久未见过先生,昨日又错过了,想着今日定要来拜谒。”
王清兴致很高,闻言笑道:“你如今多劳,拜谒就不必了,你我也算半个师生,何至于如此客气。”
齐婴也露出笑容,对王清很恭敬,道:“您是我的座师,这是学生的本分。”
王清闻言笑着摆了摆手,又听齐婴道:“何况这次是我请先生多收了学生,昨日听说今日他们要考试,想着怎么也应当来看看。”
王清听到这才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什么座师、什么学生的本分,不过都是胡扯罢了!齐二这厮,分明是怕他这当老师的苛待了人!
王清心下哼了一声,朝沈西泠坐的那方地界瞧了一眼。
还当他瞧不出来?先前齐二来找他收女学生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大对头,他素来晓得齐二这个人为人颇为冷淡,尤其不爱管闲事,当初他两个亲弟弟要拜在自己门下都是他父亲出的面,齐婴都不曾管过,如今却托他收什么女学生,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才是怪了。
王清虽然为人师表品行端正,但近年来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越发对这些家长里短之事感起兴趣。他本对收女学生之事兴致缺缺,但一想到此事大抵与与敬臣的姻缘之事相关便又转了性,满口答应下来。昨日在堂上他一眼就瞧见了沈西泠,见那女娃娃生得极标致,心中便猜测是她了,只是觉得这女孩儿会不会稍微小了一些……
王清当时念及齐敬臣此人一向品性端正,遂将这个念头及时地否了,可瞧见齐二今日这个一下朝就匆匆赶来护犊子的架势,便不得不感叹自己还是将他看得太君子了些——男子嘛!总归就是这样的!
王清自觉已经窥破了天机,遂心中十分有谱地捋了捋胡子,道:“你来得正巧,其余的答卷尽判完了,就只差方家小姐的还没点评。”
齐婴一进来便瞧见两个弟弟被打了手板,也瞧见瑶儿垂头丧气,看向沈西泠的时候见小姑娘神态紧张,便知道她的答卷王先生尚未来得及判,如今听王清这么一说,果然如此。
齐婴收回目光,又对王清说:“那先生先判吧,不必顾虑我。”
王清听言心中又是一哼:什么不必顾虑你!你就坐在老夫旁边亲自盯着,老夫还能再打她的手板不成!他先前果然是将齐二看得太君子了些!
王清心中忿忿,但他为人一向刚直,纵然此刻齐二就坐在他旁边,他也断然不会给那方家遗孤开什么后门儿,定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他将沈西泠的答卷前后看了一遍,神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沈西泠在下头紧张地等着,心里比方才还慌,方才只怕先生骂她,现在还怕在齐婴面前丢丑。
她屏息凝神,额头上都冒了一层汗,才等到王清品评道:“论理还算清晰,只是欠些文采……可算个中品。”
沈西泠听了这话,桌案下紧张到攥紧的手才微微松了劲。虽然未得称赞,但也没被当众批驳,算是万幸了。
沈西泠正要起身答谢王先生指点,却见先生挑了挑眉,将她的答卷往齐婴一侧倾斜了些许,还对齐婴说:“这字不错,与你的字倒像——是你教的?”
齐婴闻言一愣,垂眸去看,果然见沈西泠的字迹与自己的有六七分相似,无论走笔还是根骨都是一个路子。他挑了挑眉,也感到意外,抬目向坐在下面的沈西泠看去,却见小姑娘深深地埋着头,只能见到一双耳朵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甚是可爱。
齐乐蹲在自己座位上一边给自己被抽得惨不忍睹的手掌呼气,一边震惊地跟他三哥咬耳朵:“三哥你瞧!二哥笑了!”
齐宁本在低头换左手抄书,一听齐乐的话便抬头向座上看去,果然见他那素来不苟言笑的二哥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很快就又消失了。这笑意虽短暂,可在座的除了低着头的沈西泠,其余人全看见了,赵瑶心中只觉得二哥哥笑起来好生俊朗,迷得她七荤八素,傅容看了却眼神微微变化,微微侧头看了看坐在后面的沈西泠,眼中露出深思。
“不是我教的,”齐婴答王清,“巧合。”
王清闻言更是心中腹诽:齐二虚伪!就凭他的眼力怎会看错!就这笔字,练了少说有几个年头,肖似到如此地步,竟还说是巧合?他果然将他看得太君子了些!
沈西泠在堂下低着头,听着齐婴说了那句“不是我教的”,虽未抬头看他,却可以想见他说这话时凤目里含笑的神采,于是更觉得害臊。她原本的字其实只有五六分像他,但最近她又重新临摹了他上回给她留的字条,于是就越发像了。
其实这件事仔细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沈西泠就是觉得……害臊……
今日下了学,王清给学生们布置了课业,又与齐婴相约一道喝茶。只是喝茶之前他又将赵瑶留了堂,她是今日众学子中答得最差的,王清为师谨笃,总要将她敲打一番。于是其他人都先走了,独赵瑶一个被扣了下来,心中叫苦不迭。
齐婴在方亭的石阶下等候王先生,沈西泠一出书斋的门便瞧见了他,两人目光对上,她想遁了又显得太突兀,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同他问好。
齐婴问:“考得还不错?”
沈西泠抿了抿嘴,心中也有点高兴。昨天的夜没有白熬,她也没有被先生留堂,这便是很好的事情了。
她点了点头,向齐婴道了谢,齐婴看出来小姑娘挺高兴,也笑了笑,顿了一会儿又问:“你的字……”
终于还是问到这一茬儿了。
沈西泠又开始脸热,手指绞着,答:“字……这个字,就是我小时候学字的时候……父亲曾让我临摹过公子的书帖……”
她也不算说谎,她小时候确实临过他的字,她只是没告诉他自己近来又在临摹了,也算不上说谎……吧。
齐婴有点意外,没想到沈相竟会让一个女孩儿临摹自己的字。时人品评他的书法,虽有名家赞之峥嵘,但也有人贬之锋芒太盛,纵然是男子来写依然显得太硬,女子更不适宜。
只是方才他见沈西泠的那笔字,虽然与他的相似,但细节处又添了些柔婉,瞧着倒像是两个一体双生的字体,颇为有趣。
齐婴点了点头,说:“写得不错。”
听他夸她,沈西泠心中又冒出小欢喜,她正要道谢,却听齐宁在不远处叫她一声“文文妹妹”,她一回头,瞧见齐宁正和齐乐一同朝她走过来。
他二人先同他们二哥打了招呼,齐宁又同沈西泠笑说:“文文妹妹可真是深藏不露,王先生为人严厉,那句‘中品’已经算是很高的赞誉了,你可真厉害。”
沈西泠腼腆地笑了笑,答:“谢谢三哥哥,我那其实都是公子指点的,不是我的本事……”
齐婴挑了挑眉。
“三哥哥”?
沈西泠回头看向齐婴,见他神色如常地扫了自己一眼,随后王先生训完赵瑶后从书斋出来了,齐婴便朝他走过去,几个当学生的向王清行了礼,王清点了点头,随后就同齐婴一并走了。
沈西泠瞧着齐二公子往远处走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不知是否是她想多了,她怎么总觉得,刚才齐婴看她那一眼,好像有点……不大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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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行,叫我就是二公子,叫人家就是三哥哥,沈文文你可以。